第十三章少女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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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辣早餐蒸騰出的縷縷白汽與晨霧織在一起,”西蒙大聲說著“嘿,奧利維亞,你該以這個角度取景,拍下那些烏龜,這些烏龜可真夠大的。”我深深地了一口氣,到我的肺葉裡充滿了祖先的鼓勵,似乎他們仍然活在世上。由於我們是在昨天晚上到的,還沒能來得及觀賞桂林的風景:那些拔地而起的喀斯特山峰,神奇的溶,以及許多旅遊指南上列出的景點。中國人以此把桂林稱作“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我對廣告一向頗多懷疑,倒是想把我的鏡頭更多地對準中國人生活中平凡和單調的方面。
不管我們走到哪裡,到處都擠滿了衣著光鮮的當地人和穿得鼓鼓囊囊的西方人,就像舊金山的橄欖球隊在超級碗體育場剛剛獲勝後的情形一樣。環繞著我們的是自由市場叫賣的喧囂聲,市場上的東西無所不包:各種小工藝品,福利彩票,股票認購證,t恤衫,手錶,印著非法商標的箱包等。這裡還有各種為旅遊者準備的紀念品,澤東像章、胡桃木雕刻的十八羅漢,塑料製成的胖瘦兩種樣子的如來佛等。似乎中國在推銷自己的文化與遺產時也受到了資本主義的汙染,詐騙,假冒商品,混亂的市場上人們在購買世界上人人都有卻並不需要的東西。
西蒙悄悄走到我旁邊:“這裡既讓人到興奮,同時也讓人厭惡,”接著他又說“不過我還是很高興來這裡。”我不知道他是否也在指和我在一起。
舉目眺望,可以看到那些奇絕的山峰,如同史前鯊魚的牙齒,它們是各種各樣的中國掛曆或卷軸中陳舊的主題,但鑲嵌在這些遠古的石峰中的卻是高層建築的燈光,建築的外牆由於工業汙染而汙漬斑斑,樓上的廣告牌閃爍著豔俗的金或紅字符。在高樓之間是許多低矮的建築,年代稍顯久遠,牆體塗著一種廉價的綠塗料,不時可以看到一些戰爭前遺留的舊房子以及臨時搭起的垃圾場。桂林給人的整個印象,就像是一張俊俏的臉龐配上了媚俗的口紅,豁裂的牙齒,且因週期的病痛而顯得積重難返。
“噢,我的天,”西蒙悄聲說“如果桂林就是中國最美麗的城市,我可不願去那個叫長鳴的狗村子。”我們追上了鄺。
“大不一樣了,一切都變了,”她的聲音中充了懷舊之情,她一定是對桂林在過去三十年的鉅變到傷不已,誰知她接下去卻滿懷驕傲地大聲說:“進步可真快,比過去真是好多了。”前面有兩座高地,我們登上了這塊城中的高地,發現了一個絕佳的拍攝場景:鳥禽市場。大樹的枝權上懸掛著上百隻裝飾講究的鳥籠,裡面有善於鳴唱的金翅雀,從國外引進的羽翼斑斕的鳥、火翼鳥、扇尾鳥。擺在地上的籠子裡則是些大禽,也許是鷹或鷂之類,漂亮而優雅,有著令人生畏的爪和喙。這裡也有普通的家禽——雞和鴨——事先已由稻草捆住。把它們放在那些美麗而舒服的鳥禽的背景下拍出的照片,應該會為雜誌上的文章平添光彩的。
在拍了大約一卷半膠片時,我發現有個男人在衝我打招呼,他一邊發著噓聲,一邊示意讓我過去。他是什麼人,秘密警察?難道這裡止拍照?如果他威脅要沒收我的照相機,我應該向他行賄多少呢?
那男人神情嚴肅地走到桌邊,從下面拿出一隻籠子。
“你會喜歡的,”他邊說著英語,邊向我展示出籠中之物,這是一隻羽雪白且閃爍著油般光澤的貓頭鷹,它真像是一隻長著翅膀的暹羅貓。貓頭鷹閉著那雙金的眼睛,讓我一下就愛上了它。
“嘿,西蒙,鄺,快來看這是什麼。”
“一百美金,”那人說“很便宜的。”西蒙擺著頭,像演啞劇似地進出幾句破碎的話:“把這個帶上飛機,不可能,海關的人會管的,不允許,還會大筆的罰款…”
“你說多少?”那人突然說“我可以給你早市價,最好的價錢。”
“你不用討價還價,”鄺用中文對那人說,我們是來旅遊的,我們沒辦法把它帶回美國,再便宜也沒用。”
“哎,誰讓你把它帶回去了?”那人用利的中文說“買下它,然後把它送到街對面的那家餐廳裡,只要花一點加工費,他們就能為你們燒一道美味的晚餐啊!”
“噢,上帝,”我對西蒙說“他是把這貓頭鷹當野味賣的。”
“真難以置信,告訴這傢伙他是個渾蛋。”
“你跟他說。”
“我不懂中文啊。”那個人一定以為我在堅持讓我丈夫買下貓頭鷹作晚餐,他湊近我說“你是我碰到的最幸運的人了。貓頭鷹非常稀少,簡直太少了,我抓它整整花了三個星期。”
“真讓人噁心,”我對西蒙說“我快要受不了了。”這時我聽到鄺說話了“貓頭鷹其實不算稀少,只是難抓而已,而且據我所知,它的味道很平常。”
“我向你保證,”那人說“它可不像穿山甲那麼腥羶。而且吃貓頭鷹還能滋陰壯陽,強身健體,味道不過是區區小事。另外,它還有明目的功效,我有一個買主幾乎是個瞎子,自從吃了貓頭鷹,他就看到了自己二十年未能見到的老婆。他特意回來跟我說:‘媽的,她醜得像只猴子,都他媽因為你讓我吃了貓頭鷹。’”鄺開心地笑了起來“是的,是的,我聽說過這故事,編得不錯,”說著,她掏出錢包,拿出了一張百元的人民幣。
“鄺,你在幹什麼?”我叫了起來“我們不能吃這隻獵頭鷹!”那人晃了晃手中的人民幣“我只收美金,”他堅定地說“一百元美金。”鄺又拿出了一張十元的美鈔。
“鄺!”我再叫了一聲。
那人搖了搖頭,表示不同意。鄺聳了聳肩,準備走開去。那人忙叫道他改收五十美元。鄺轉過身,拿出十五美元說:“我最多隻付這些。”
“簡直是發瘋了。”西蒙說道。
那人嘆了口氣,終於把鳥籠遞了過來,同時還在不停地抱怨“太便宜了,這麼點錢買我這麼多辛苦。看看我這雙手,三個星期啊,三個星期裡我攀上爬下抓這隻鳥,手上都被樹枝劃破了。”我們剛剛離開,我就抓住鄺的手急切地說:“我絕不會讓你吃掉這隻貓頭鷹,哪怕這是在中國我也不在乎。”
“噓,你要嚇著它了。”鄺把籠子拿到離我稍遠的地方,向我傷地一笑,然後走向了可以俯瞰灕江的一道矮牆邊,把鳥籠放在了牆上。衝著貓頭鷹訴說起來:“嚕,小朋友,你願意去長鳴嗎?願意和我一起爬到山頂上去嗎?讓我的小妹妹看著你展翅飛去?”貓頭鷹晃了晃頭,閉上了眼睛。
我幾乎因為歡欣和自責而哭出聲來,我怎麼會把鄺想得這麼壞呢?我羞怯地向西蒙表白著我的不是以及鄺的寬厚,她卻揮揮手讓我不要在意。
“我要回到鳥市上去,”西蒙說“把國外引進的鳥買幾隻出來,想去嗎?”我搖搖頭,只關注著鄺救下的這隻獵頭鷹。
“過十到十五分鐘我就回來。”西蒙揚長而去,我注意到了他那種美國人的高傲自大,在外國的土地上尤其明顯,他以自己的節奏疾步而行,因而顯得落落寡合。
“你看那邊,”我聽到鄺在說,她指了指遠處一座峭拔的山峰“在我們村子邊上也有一座這樣的山峰,比這座山還要高,我們都叫它‘少女的心願’,傳說一個當奴隸的少女出逃後跑到了峰頂,和她心愛的鳳凰一起乘風飛去,後來,她也變成了一隻鳳凰,和她的愛人一起住在一片純淨的白松林裡。”鄺看著我:“這是個傳說,信而已。”我估計她正在想如何向我說明什麼。
鄺接著說:“可我們村裡所有的姑娘都相信這個故事,不是因為她們愚昧,而是因為她們都渴望美好的生活。我們都相信只要我們能爬到山頂並許一個願,就會夢想成真。所以我們總是餵養一些小鳥在我們自己編的籠子裡。當小鳥可以放飛時,我們就爬到山頂讓它們飛走,這些鳥就會飛到鳳凰住的地方,把我們的願望告訴它。”鄺了口氣:“大媽告訴我說,這座山之所以取名為少女的心願,是因為有一個想入非非的姑娘爬到了山頂,當她想乘風飛起時,她失敗了,一路跌跌撞撞掉到了山底,由於摔得太重,她變成了一塊巨大的礫石。大媽說,這就是為什麼在山峰下有許多大的礫石的原因,——都是因為許多姑娘像這個女孩一樣想入非非,去追求毫無希望的事情。”我笑了,鄺奇怪地盯著我,好像我就是大媽一樣。
“你不能讓姑娘們停止幻想。不!每個人都會有夢,夢想給予我們希望。停止夢想——哼,那就意味著你永遠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難道不是嗎?”
“我想是的。”
“那麼你猜猜我現在希望什麼?”
“我不知道。什麼?”
“別洩氣,猜一下。”
“一位英俊的丈夫。”
“不。”
“一輛轎車。”她搖了搖頭。
“中頭彩。”鄺笑著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你猜錯了!好吧,讓我告訴你。”她凝望著遠處的山峰“在我去美國之前,我養了三隻鳥,而不是一隻,這樣我就可以在山頂上許三個願,我對自己說,如果這三個願都能兌現,我的生命就是充實的,我會笑對死亡。我第一個願是:我要有一個姐妹,她將得到我全身心的鐘愛,僅此而已,我對她一無所求。我的第二願是:和我的姐妹一起回到中國來,我的第三願是,”鄺的聲音突然發顫了“讓大媽看到這一切並告訴我她後悔託我送走。”這是鄺第一次在我面前表出她對那些錯待過她的人的深深的怨恨。
“我打開籠子,”她繼續說道“讓三隻小鳥飛向自由,”說著她把手向前一揚“但是有一隻鳥卻振翅無力,只在空中撲騰了兩下,就像石頭似地摔到了山底,現在你看到了,我的兩個願望已經實現了,我有了你,我們一起回到了中國。但昨天晚上我已意識到我的第三個願望永遠不會兌現,大媽永遠不會對我說後悔。”她用雙手捧起鳥籠“可我現在有了這隻漂亮的貓頭鷹,它將帶去我的新願。當它飛走時,我所有舊的恩怨亦將隨之而去,那時我們就真正解脫了。”西蒙從原路回來了:“奧利維亞,你沒法相信這裡的人對食物的看法。”我們走向旅館,想找一輛出租車,帶著一個土著,兩個旅遊者和一隻貓頭鷹前往長鳴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