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擁有陰眼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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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並不是在說我不喜歡鄺。我怎能不愛我自己的姐姐呢。對於我來說,她在很多方面比我的母親更像一個母親。但是我卻經常為自己不願親近她而到不愉快。我的意思是,當我們的親近是在說話方式上時。我們主要是通過歷史,通過共享同一只壁櫥、同一支牙膏、十二年來的每個早晨同樣的穀類食物、在這同一個家庭裡所有的例行公事和生存習慣來了解對方的一切的。我確實認為鄺是可愛的,也是忠誠的,而且還是特別的忠心耿耿。如果有人說我的壞話,她甚至會去撕掉他的耳朵。這可不是無足輕重的。正是由於這一點,我不願進一步親近她,不像有些覺得她們是最好的朋友的姐妹那樣。事實上,我並不像她所做的那樣,與她共享一切。她會把她生活中最為隱秘的細枝末節之事也告訴我,像上個星期,她就把她丈夫的事講給了我聽。
“利比—阿,”她說“我發現了一個痣,像我的鼻孔那麼大,就在——你們把男人兩條腿中間的東西稱作什麼,在中國我們叫它陰囊,圓圓的,滿是皺紋,就像兩顆核桃?”
“陰囊。”
“對,對,在陰囊上發現了很大的痣!現在每天——每一天,都必須檢查喬治,他的陰囊,以確定那顆痣沒有開始長大。”對於鄺來說,在家庭中是沒有任何界限的。所有的事都可公開地進行令人討厭和使人筋疲力盡的剖析——你在假期裡花了多少錢啦,你的膚出了什麼岔子啦,為什麼你看起來就像註定要遭到厄運的餐館水槽裡的魚啦。接著她會疑惑我為什麼不把她作為我社生活有規律的一部分。不管怎樣她倒是邀請我每星期一次去吃飯,還有去每一個令人厭煩的家庭聚會——上個星期,是為喬治的嬸嬸舉行的聚會,慶賀她在五十年後終於取得了美國公民權,諸如此類的事。鄺認為只有出了重大的天災人禍,我才可免於成行。她會著急地大聲問:“昨天晚上你為什麼沒來?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沒什麼事。”
“到不舒服了?”
“沒有。”
“需要我過來,給你帶點桔子嗎?我有多餘的,價錢不錯,一美元六磅。”
“真的,我很好。”她就像一隻孤苦無依的貓,在我的心頭摩挲。我的整個一生中她都是這個樣子:給我剝桔子皮兒、買糖果、讚美我的報告單並告訴我是多麼的聰明,要比她能做到的更為聰明。然而我沒做任何事去讓她喜歡我。作為一個孩子,我經常拒絕和她一起玩。在過去的那些年裡,我朝她大喊大叫過,告訴她她妨礙了我。我都記不清自己為了避而不見對她撒了多少次謊。
與此同時,她總是把我的情發作當成有益的勸戒、我無力的藉口當成良好的意願、我毫無生氣的慈愛姿態當成忠誠的姐妹之情。而當我再也無法忍受時,我口無遮攔地痛斥她是瘋了。在我來得及收回這些尖刻的詞語之前,她拍拍我的手臂,微笑著而後大笑起來。她所受到的傷害立刻就自愈了,而我卻永遠地愧疚於心。
在近幾個月裡,鄺變得更為令人討厭了。通常在我第三次對某件事說“不”後,她就會放棄,現在她的心思彷彿凝定在自動倒帶上了。當我沒有被她怒時,我會擔心她可能又要發作神病了。凱文說她可能正在經歷更年期,但我能看得出情況比這要複雜。她的魔魘比往常更甚,有關鬼的話題說得越來越頻繁了。幾乎在每一次與我談話時,她都要提起中國,提起她是多麼地該在一切都未改變和時機太晚之前返回中國。至於是為什麼太晚,她也搞不明白。
此外還有我的婚姻。她就是不能接受我和西蒙分手的現實。事實上,她一直在處心積慮地試圖破壞我們的離婚。上個星期,我為凱文舉行了一個生晚會,邀請了我正在約會的那個傢伙本·阿普菲爾鮑姆。當他告訴鄺他作為一個有聲音天賦的人在主持電臺的商業廣告節目時,她說:“啊,利比—阿,還有我,都具有擺脫棘手情勢的天賦,也有隨心所的巨大天賦。沒錯吧,利比—阿?”她蹙起眉“你的丈夫,西蒙,我認為他是同意我的看法的,啊?”
“他即將是我的前夫,”然後我不得不向本解釋說“我們的離婚在從現在起的五個月後,十二月十五,最終生效。”
“也許不會,也許不會。”鄺說,接著掐著我的手臂哈哈大笑。她轉臉向著本說:“你碰到過西蒙嗎?”本搖搖頭,開始說道:“奧利維婭和我相遇在——”
“喔,非常漂亮,”鄺嘖嘖地說。她圈起手掌圍在嘴邊吐說:“西蒙看起來就像奧利維婭的孿生兄弟,半個中國人。”
“半個夏威夷人,”我說“而且我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
“你的父母親幹什麼工作的?”鄺仔細地審視著本穿的開司米夾克。
“他們都退休了,住在密蘇里。”本說。
“misery①!呵!呵!”她看著我“這大令人傷心了。”①misery的意思是悲哀、悲傷,讀音與密蘇里相近。鄺是故意以此訛音來胡攪蠻纏。
每次鄺提起西蒙,我就覺得自己的腦袋要爆炸了,因為我惱怒萬分,可又竭力想抑制住自己不尖叫起來。她認為由於是我提出離婚的,所以我可以撤回這個要求。
“為什麼不能寬恕呢?”在聚會以後她說道,她正在撥著一簇蘭花中枯萎的花枝。
“固執己見加上怒不可遏,對於你是太糟糕了。”在我還來不及開口以前,她又改換方針了:“我覺得你對他仍然有著強烈的情——呣,呣!非常、非常強的情。呵——看!——看你的瞼,那樣紅!這股愛的情是從你的心靈深處湧出來的,我說得對嗎?你說,我對嗎?”她說話時我一直在翻動著郵件,在任何有著西蒙·畢曉普名字的信件上塗寫“已搬走”我從未和鄺談論過我和西蒙為什麼會分手的原因,她不會理解的,那是太複雜了。沒有一件事或者一次打架可以讓我用手指著說:“那就是理由。”我們的破裂是眾多事情的結果:一個錯誤的開始,不適當的時機抉擇,年復一年、就像親暱行為一樣的思維習慣和沉默。在一起度過十七年,而我最終意識到自己對生活的需要更多時,西蒙對生活的需要看來卻更少了。沒錯,我是愛他的——過多的愛;而他也是愛我的,只是不夠。我僅僅需要有一個認為我在他的生活中是頭號重要的人,我再也不願意接受情的碎屑了。
但是鄺是不會理解這些的。她不知道別人怎麼能傷害你到無法補救的地步。她相信那些說對不起的人,屬於那種天真、輕信的類型——相信電視廣告上所說的每句話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瞧瞧她的屋子就行了:各種各樣的小器具堆得到處都是——瑞士軍用小刀、切片機和切塊機、榨汁機和法式煎炸機,你說出品名,她就買來,因為“只限於1995年,現在定貨,送貨至夜午。”
“利比—阿,”鄺今天在電話裡說“我有些事情必須告訴你,非常重要的消息。今天早晨,我與老魯談過了,我們決定:你和西蒙不要離婚。”
“真不錯,”我說“你們決定了。”我正在結算我的支票簿,一邊加加減減,一邊假裝在聽著。
“我和老魯。你記得他的。”
“是喬治的堂兄。”鄺的丈夫似乎與舊金山的幾乎每一箇中國人都有著親屬關係。
“不是一不是!老魯不是堂兄。你怎能忘了?關於他我早已告訴你很多次了。老年人,禿腦袋,壯胳臂,壯腿,火爆脾氣。有一次放縱脾氣,也失去了腦袋,砍掉了。老魯說——”
“等一下,是某個沒有腦袋的人現在在教我該怎麼處置我的婚姻嗎?”
“嘿!腦袋一百多年以前就給砍掉了。現在看起來很好,沒有問題。老魯認為你、我、西蒙,我們三個去中國,一切就會好的。好嗎,利比—阿?”我嘆了口氣“鄺,我現在真的沒有時間來談論這件事。我手上的事情正做了一半。”
“老魯說不能就只結算支票簿,看看你還留下了多少,也必須結算一下生活。”鄺究竟怎麼會知道我正在結算我的支票簿的呢?
鄺和我之間一直就是那樣一種情形:一旦我不把她當回事,她就扔過來一個有力的反駁,嚇得我魂不附體,使我再次成為她的俘虜。有她在周圍,我永遠不會擁有我自己的生活,她總會讓我對她不敢稍有疏忽。
為什麼我會一直是她珍愛的小妹妹?為什麼她會到我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最最重要者!為什麼她要一次又一次地說,即使我們不是姐妹,她也會有同樣的覺?
“利比—阿,”她告訴我說“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不!我想喊叫,我什麼也沒幹,也不會再說了。因為每一次她介入我的生活,她就把我所有的忤逆都轉變成需要再補償的愛意。我們都知道:她一直對我忠心耿耿,而終有一天我也不得不對她那樣。
但是即使我剁掉雙手,也無濟於事。就像鄺早已說過的,她永遠也不會放棄我。某一天,狂風將怒號起來,她會抓緊一簇稻草屋頂,準備飛到陰界去。
“走吧!快點來!”她會壓過暴風雨的呼嘯悄聲對我說“但是別告訴任何人。答應我,利比—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