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一旅望中興此地有崇山峻嶺沃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二人都是疾行如飛,柳又是初用甲馬,覺著身子似被什東西托住,箭一般朝前去。大雪廣漠,寒風凜烈,上來換氣都難,馳過一段方始好些,想要隨便開口,原非易事,又曾受過告誡,不令傳人,初意陸萍不間,自以不說為宜,但是長此不說也覺不對,何況塔平湖還有恩師在彼,如何忍心隱瞞不說實話?越想心越不安。後來一想,自己如無恩師與五師伯,怎得有此緣福?縱然為此受過,也須實說才是正理。主意打好,心又害怕,老是委決不下。飛行迅速,趕近塔平湖外山口,天光離亮還早。陸萍見已不會誤事,便令少歇,遙望大漠莊燈火已為密雲所遮,只隱隱現出半天紅影。柳方想開口,忽聽幾杵鐘聲甚是嘹亮,由山口內遠遠傳來。陸萍道:“時候還早,我們到得恰好,快進去吧。”隨領柳往山口內走進,這時相隔天明還有一個多時辰。嚴冬沙漠,本就終凍雲密佈,星月無光,又當月終,越發陰晦,到處暗沉沉的,如非遍地雪光反映,就是練過幾年目力的人,也分辨不出路來。柳見谷內黑暗異常,一片沉寂陰森景象,休說光亮,更聽不到絲毫聲息,只是一味酷寒,連風都沒有,比起大漠莊火樹銀花光明世界,簡直一個天堂一個地獄。暗忖:今晚除夕,再隔一會便是元旦,聽二李弟兄說,這裡倚山面湖,形勝天然,不特風景極佳,地勢也比伏波卿大,土地肥美,物產豐饒,隨著師祖父子,奉著前明正朔,避地隱居的遺民志士英雄豪傑,連各人的親族徒眾,有好幾千家。新疆自來地廣人稀,照此情形,差一點的大城鎮也沒這裡人多,又過著世外桃源的安逸子。聽說老師祖情儉樸,不喜奢華,這集眾耕作的地方,年下風光多少也該有些點綴,怎會靜蕩蕩的,到了門前還見不到一點燈光?莫非這裡另有規條,全山人眾祭完神便自安睡,連歲都沒人守麼?心正奇怪,忽聽陸萍催走,人已當先前馳。
柳飛馳了這一程,飛行甲馬已能運用自如,一見陸萍足底加快,催令速行,因谷中黑暗靜寂大出意外,敵人剛被五老用計逐走,同時又有一位姓沈的前輩異人要尋妖僧報仇隨後追去,心疑山中也許有什不測之事發生,一面行法,腳底加急,尾隨在後,一面留神觀察。那谷口外面兩崖對列,一高一低,高的一面也只二十來丈,相隔頗寬,毫不起眼,谷內地勢更廣,盡是冰雪佈滿的大小土堆,起伏錯落,越發散漫,前面昏沉沉似有一片濃霧。飛行迅速,走了一會,照著大漠莊所聞入谷里程,已將到達,還看不到一點湖山影子。方疑霧氣大重,前面陸萍倏地止步,高聲喚道:“哪位弟兄在此輪值?
柳初次進門,可將門戶稍微移開,使他見識見識,省得由黑地裡要我拉著他走。”語聲才住,便聽遠遠有人應聲答道:“陸五哥回來了麼?怎去了這大時候?再不回來,十四妹又要去催請了。適才總寨傳令,說是要等兩位遠客到來,參與我們第七次開山盛典,加以辰時最好,特地改在辰初二刻升座開山,命全山人眾各自隨意安歇一會。神已祭過,又無什事,大家誰也不肯去睡,自各尋樂守歲。我們在此該班,閒得無聊,找了兩位弟兄,在望樓上飲酒擲將軍令呢。陣門已由魯八哥去開放了,好在還早,你兩位到我們這裡來,飲兩杯熱酒玩一會如何?”陸萍笑答道:“十一弟老是童心,將軍令有什意思!
我在五老莊已吃了不少酒。人家真會享福,那花燈從古未有,簡直不似人力所能製作,熱鬧極了。看五老夫和同座諸老輩的意思,後許要來呢。”正說之間,柳猛覺眼前放光,定睛一看,原來立處乃是一條狹長峽谷,歧路甚多,那光乃是左邊入口危崖上所懸大紅紗燈。等隨陸萍走進,便見大片湖蕩,湖右岸是座高山,山上下以及濱湖左右,人家田舍棋佈星羅,尤奇是湖水並未結冰,依然清波浩蕩,一望汪洋。另外又是一圈山嶺蜿蜒,遠遠將湖環住,水旱田畝、果林菜圃到處都是。因值深夜,雖看不出有多少裡方圓,就著眼前這片湖和盆地,也比五老大漠莊大得多,覺著五老莊全景聚在一起,儘管樓臺亭館金碧輝煌,泉石花木匠心獨運,壯麗裔皇無異仙居,看去總有一半似出人工所為,除伏波呷中勝景未得遊覽,又值隆冬嚴寒冰封雪壓,好些地方俱被遮沒不能現出以外,此時莊外只是一片冰雪荒寒,了無佳趣。這裡雖也一樣雪積冰凝,但是四山環拱,一水中涵,曠字天開,田原嫵嫵,開曠清麗,別具一種淡雅舒逸之致。全景不假一點人工雕琢,在在自然形勝,也沒有大漠莊銀花人樹仙館明燈紅霞麗霄彩雲匝地那等繁華褥麗,但是山上下人家園林以及環湖一帶,點著千萬盞一紅紗燈。另外每隔一二數十步便有一個寶塔形的鐵架,裡面燃著一種如人臂長約丈許的蔑制火纜,好似經油浸過,火力極強。山上有一幢形似廟字的大房舍。由門前起直達湖濱,更有兩列鐵火架,裡面燒著整個燔柴,連同那許多燈光火光,照得到處通明。
因值年底大雪之後,所有樹木俱都積滿冰雪,玉樹瓊林之中,掩映著萬盞紅燈,煞是好看。那先答話的地方,是一八卦形的亭子,設在來路入口右側危崖頂上,亭甚高大,面面皆窗,崖上山石錯落,十分險峻,左側全被山石林木擋住,只有三五紅燈隱隱閃動。
有一短衣少年,穿得甚是單薄,身法卻極輕快,正由左側密林中飛也似跑出,相隔那亭還有五六丈,只一縱,便和投林飛鳥一般穿窗而入,到了亭內,彷彿說了句“果然是有點冷”底下便有數人接口,說笑起來。
再看前面,人家雖多,由山上到山下,僅看到一二十個成年人,稀落落隔上老遠一段才發現一兩個,都是一的反羊皮衣褲帽兜,手持鉤竿、長大火鉗,有的身後背有大柴筐,知是往各地鐵架中添續柴火的人。男女幼童卻多,各穿著各錦絨制的皮緊身,下有綁腿,繫皮帶。偶有幾個穿著大紅短皮斗篷的少女,此外不分男女,每人俱是一頂三元護耳銀鼠出風的各緞裡皮帽。這些男女幼童,最長的看去也不過十三四歲,連四五歲的都有,通共約有五六百之多,卻不聚在一起,多的一二十,少的五七個,各自結伴玩耍。有的放著花炮,有的點著極講究工細各種鳥獸蟲魚形相的各紗燈,滿山上下,滑雪飛馳為戲,年雖幼小,身法和腳底均似得有高明傳授,甚是輕快穩定。有的聚在一起,藉著燈光踢毽為戲,各使出許多花樣,一身解數,直和打拳一般,妙不可言。
另有兩女處孩,各就山限水涯吹蕭摩笛,音聲清妙,響動水雲,端的是,五花八門,說之不盡,各有各的妙處,迥非尋常人家兒童所能比擬。因本山居人情如一家,又彷彿把大片山水合成了一個大花園,人家全是敞屋,隨著山水形勝,因勢利建,只有房舍門窗戶壁,並無垣牆,又當除夕,家家紅燭高燒,人都聚在裡面行樂守歲,天氣又冷,成年人只沿途各處守望添火的一二十個,直形成了一個兒童獨有的樂土,由不得使人見了羨,觸動童時嬉遊情致。
柳方覺有趣,又聽崖上八卦亭中有人喚道:“當真陸五哥就不上來坐一會麼?”陸萍回頭,笑答道:“我已兩三夜沒睡了,趁這點閒時候先歇息一會。你們自擲將軍令吧。”說罷,又催快走。柳隨著飛馳,沿途遇見好幾處男女幼童,見了陸萍,各按輩份為禮,兄長伯叔,紛紛笑語相喚。陸萍只把頭一點,口答:“你們好好玩樂,天亮再見。”話未說完,人已駛出老遠,晃眼趕到山腳,那所形似廟堂的房舍,近看規模越發崇閡廣大,氣象莊嚴。陸萍卻不上去,引了柳,沿著山麓西行半里;才吩咐收去甲馬,拾級上升。剛往山坡上面瓊林之中穿人,便聽前面有人笑說道:“陸老五怎沒信實,卻教我們遠客久等?”同時又聽一人道:“馬玄哥,你不是料李老前輩言如律令,向無更改,小徒多半初五以前不能回來麼、怎的陸五哥一去就把他帶回來了?”柳一聽是師父周謙口音,不心花大開,也不顧再聽雙方說笑應答,忙趕過去一看,對面來五人,師父果在其內,另外以前在延英小集臨別時拜見過的兩位師伯,一個紅臉矮胖子,看去面容光潤,目光如電,年紀似乎未老,卻生著一部極長美髯;一個面貌清秀,前朝山人裝束的瘦長子,年紀彷彿更輕。周謙隨向那同行四人引見道:“這位是甘肅新來的大俠王獅叟老前輩,承他老人家不棄,與我們忘年論。你也高攀,稱他師伯吧。這位胖鬍子是我們的好友,和你王師伯同一外號,老少年馬玄子,其實他比我們大不多少,好已有多年,也是新近才得高攀,定了稱渭。你也隨著叫他師伯。這兩位師伯是你本門中尊長,前已見過,尚不知名,一是你二師伯鐵爪方明矩,一是你四師伯巨靈掌馬騙。你都上前拜見。”柳忙即一一跪拜。
馬玄子笑道:“周老二,你教徒弟做磕頭蟲,有什意思!快些起來,我們去吃淳于二妹的捲去吧。”陸萍笑道:“我已三夜未眠,這位女易牙又見我不得,沒的新年新歲招她罵我矮鬼!她多醜是個女的,又沒法和她計較,這美味我無福氣消受,你們自請,可把柳帶去。我往周老二書房打一個盹,不是好麼?”周謙方笑說:“你不去不熱鬧,好些弟兄都在,那裡捲之外,還有風臘鴨盹、臘山雞脯、桂花糟鵝、風醃筍脯等好酒菜和綠雲香稻稀飯,甜的有她自制的百花糕、玫瑰年糕,這都是你平極愛吃的東西,大概還有專為你預備的。我們原定吃完年消夜,一直玩到山主升座,參與完了開山盛典,再想主意尋樂,索到初一燒完夜香之後再睡,你不去如何能行?”陸萍笑道:“你不用說這許多好吃的東西來饞我!一則這位女易牙我惹她不起,二則大漠莊那裡廚司並不在醜姑娘以下,味道各檀勝場,各有口味,不能因我吃得合口定高下,可是一應陳設器皿和顏搭配,卻比醜姑娘講究得多。我陪侍五老已然吃夠了數,那酒尤為醇美,如非別時郝五老俠給我一粒醒醉丸將酒解去,幾乎醉倒那裡。好容易得點閒空,正好安睡,哪能陪你們去引逗這位醜姑娘取笑呢?說什麼我也不去,你們自請吧。”說時,柳瞥見路側一株大松樹後,輕悄悄掩來一個身量矮、頭生角的紅衣醜女,似在偷聽眾人說話,陸萍背向松樹,毫未覺察。
柳一則年輕,閱歷尚淺,先就以為敵黨人多,頗有能者,一旦慘敗被人逐出境外,連年都不許過,料定決不甘服,心中先有成見,再見那醜女突如其來,雖然長得蠢醜,身法步法卻極輕靈,自己如非恭敬師長,不敢與眾人並立,退立在師父身後,也不會發現。那醜女好似一心避著前面周、陸諸人,沒有留意到自己立處恰在周、陸二人的側後面,醜女掩藏之處,恰可窺見多半,因見形蹤詭秘,不時咬牙切齒,戟指周、陸二人,嘴皮亂動,好似恨極,正在暗中咒罵,大有得而甘心之狀。暗忖:這裡的人都是志同道合,情逾骨,並且相遇閒談說笑,又無避人的話,何須在側窺伺偷聽,又那麼恨毒?
照此情形,此女長得如此醜怪,決非好人,巧還是敵黨乘著事完,對方得勝心安,除夕歡樂,想不到防備的空隙,突出不意派來的細都說不定。越看越疑,一面覷定醜女暗中戒備,一面湊向周、陸二人身側,剛低聲說了句“松!”猛想起這幾位師長多半劍俠一人物,豈有敵人到了面前尚無覺察之理?這裡住的都是何等人物,便沿途所遇那多幼童,只在十歲以上的,看那腳底和身法,都不似個好惹,敵人能有多大膽子,敢於輕捋虎鬚?馬玄子又正對那松樹,斷無不見之理。付說淳于師叔之妹淳于荻生相醜怪,五師伯正在談說,多半就是此女無疑。心念一動,話到口邊趕即止住,仍退到原立之處觀看,陸萍好似沒有聽見自己警告,仍往下說,醜女忽回頭朝自己瞪了一眼,馬玄子又口角帶笑,這上來,越知後料不差,覺著此舉冒失,方自內愧,猛聽醜女怒喝:“你這矮東西!”聲到人到,燈光之下,只見紅影一閃,人已飛撲到了陸萍身前,同時,眾人譁笑聲中,陸萍也未循聲回顧,忽然拔地而起,宛如飛鳥衝空,竟向對面一株五六丈高的大樹梢上飛去,輕盈盈落在一個橫枝上面,人和粘在上面一樣,只枝梢往下一沉,連上面綴著的冰雪都未搖落。
淳于荻怒罵:“我姊姊叫我新年忌口,不好罵你。矮東西,快與我滾下來!”陸萍拍手笑道:“你有本事上來。我早知道你藏在樹底下偷聽壁跟了,今天不過話不留神,犯了你的忌諱,有什了不得,也值大年夜裡和你拼命?”淳于荻怒道:“你專一在背後挖苦我,比周老二還可惡,你欺我沒你身子矮小輕巧,擒不到你麼?你是佔了人家徒弟的光,早晚總有一天被我冷不防擒住,叫你好受!我就不上去,我也不走,看你怎麼下來屍去!”陸萍笑道:“你這是忌口麼?我知你是饞嘴姑娘,要捨不得請客,借題耍賴,把好菜好點心留給自己慢慢享受。丟得起這大人,你就守在這裡。我等上一會,到天快亮你客請不成時,我自會走給你看。我到旭堂後找地方打盹去,你只幹看著不能走進,也是無奈我何。”眾人全被引得好笑。繼見淳于荻急得咬牙切齒,將腳連頓,口口聲聲不與陸萍甘休,周謙方笑勸道:“二妹看我面上,饒了這矮子吧。”淳于荻氣道:“你也不是什麼好人!專和矮子通同作弊,變方設計慪我。”周謙笑道:“我知他說你醜你還不怎恨,不合叫你的寶號,更不合說人家廚司比你講究,犯了兩層忌諱,所以不肯甘休。好!那你就和他鬧去,反正今夜沒我相干。主人既是虛邀,玄兄老友,王獅兄新來,怎好年夜裡沒點款待?且同到我原處吃點東西去吧。”淳于荻聞言,越發急不得惱不得,方喝:“你只敢把客人請走!”周謙笑嘻嘻正要答話,馬玄子口說道:“不要鬧了。醜姑娘看我面子,與矮子和了罷。”淳于荻氣忿忿道:“說來說去,還是馬鬍子好些,雖也有惹人生氣的時候,從不像這兩位狼狽,好刁刻薄一吹一唱,欺人太甚!今晚偏請有遠方來的嘉客,我便看你情面饒他,只是矮子背後刻薄我,此氣難消!他不是幾夜沒睡,想困,又不愛吃我做的菜嗎?我就拿這個罰他,要睡,不許;不愛吃,非要他吃;一直陪我們到初一夜裡,大家都去睡了才許走開,不然,我豁出丟人,與他拼了!休看旭堂住著嵩山少主,我一樣也會追進去。我橫了,誰都不怕!”馬玄子道:“說來說去,只是要他吃你一頓麼?這好酒菜還怕沒人享受?
這個包我身上,五弟下來。”陸萍道:“下來容易。話沒說好,等一下地,她那牛角撞我一下卻受不得。”馬玄子道:“二妹女中丈夫,一向說話永無更改,娃子脾氣,休看氣大,說完就完。”淳于荻恨恨說道:“還是馬大哥知我是直子,誰似你兩個壞骨頭,專一耍巧氣人,說了不算!你只代我陪客,不許走開,我便饒你。”話未說完,陸萍已如飛鳥下墮,笑嘻嘻立在地上說道:“醜姑娘不要生氣,我實對你說,大漠莊我只在四照軒席上略坐,喝了兩杯酒,什麼沒吃。因想和王獅兄長談,兼嘗你的美味,周老二約我同去,我知你見我有氣,怕當著人給我下不來,不許入座,明知你急,久等客不見到,必巴要來邀,故意和老二立談不走,拿話你。你由紫瓊窖旁小徑上走出,看見有我在此,趕忙繞著松林,掩到那樹底下偷聽,我和周老二連看帶猜,早已料到。這一帶玉樹瓊林,燈火通明,又穿著一身紅,有多顯目!休說我們,尋常人也掩不住。你沒聽周老二故意背菜譜麼?都是存心,卻把你逗得滿地亂迸,白叫老馬他們開胃,何苦?我要是你,偏不許我去吃,那才高呢,氣些什麼?”淳于荻又好氣又好笑,罵道:“好壞骨頭!任你說好說歹,我都不聽,反正今夜明天我是不能放你,想反我,由你舒服睡去,那辦不到!”方明矩、馬騎同聲笑道:“你們再鬧,天都快亮了,還消什夜?少時,令姊久等客人不到,又趕來說你幾句,何苦來呢?”淳于荻同了眾人邊走邊說道:“我只這一個姊姊,從小相依為命,當然得服她說。這也不是我什短處,我只愁將來她不能常說我哩。
她這時正和周、魯、淳于、司徒諸位高談雄辯,不會來的。”周謙接口道:“只顧說笑,我還有個小徒弟,上次延英集賓館辭別,你沒在場,還未和你引見呢。”隨喚柳過來道:“這是你十八師叔,有名的女易牙獨角龍女,快些上前拜見。”淳于荻忙道:“我不慣受人禮。天亮山堂一總見禮罷。”柳一聽師父招呼,早搶向道旁頭下拜。淳于荻連忙閃躲,見人已下拜,又覺不應如此,直說“請起”眾人見她慌張,不覺好笑。
淳于荻罵道:“周老二慣會使促狹!明知我不慣受人禮拜,偏賣他有徒弟,非叫行禮,好引大家笑我。”周謙道:“你自己要慌,引人好笑。小輩拜見,乃是正理,如何怪人?”淳于荻道:“我知你兩個壞極了。”隨對柳道:“你跟你師父學本領,自該用功,千萬莫學他和五師伯那樣油口滑舌,刻薄討厭。”柳聞言,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只得把頭一低閃立道旁,等候眾人過去再行隨走。淳于荻對陸萍道:“你這徒弟倒很規矩,你莫把他教壞了。”陸萍笑道:“你既賞識,我想叫他兼拜你為師,學好手藝,本山好多一個好廚子,你看如何?”淳于荻道:“誰理你這貧嘴!”陸、週二人方要開口,忽聽前面坡上有一女子,口呼:“二妹,你怎這時才把王老大哥請來?又是和陸五兄說笑罷?天都快亮了!”淳于荻忙向眾人打手勢,不令開口,隨答道:“矮子也只剛來,大年夜裡,誰還耐煩理他哩!因為等他同行,才多捱了這些時候。”柳一看,那經行之處,乃是一片高大蕭疏的柳樹林,因值隆冬,樹葉早已凋零,冰雪堆積其上,變做萬千瓊枝玉千,紛坡下垂,再加數十百盞極薄而透明的粉紅紗燈,一路高低錯落懸將過去,照得冰花耀彩,玉朗珠輝,到處通明,越顯清麗。尤妙是柳林當中有一小溪,寬只丈餘,發源之處本在山上,水由高處隨著溪,蜿蜒曲折斜下來,到了柳林附近,地勢忽展平衍,溪路也改斜為直,因上太高,儘管到了平處,其勢仍急。水和湖水一樣,也未凍結,只水裡夾著許多碎冰,清波滾滾,水聲湯湯,雜以碎冰撞,發出一片珍琮之聲,清越娛耳,兩岸高柳瓊林,燈光照處,花如雪,泛彩光,好看已極。柳林盡頭,一座紅欄小橋過去,半山裡有三四座石峰,參差兀列。
第二座峰前有一片四五畝大小平地,地勢比起溪這面稍高。石峰底下建著一幢舍,甚是宏敞華麗,兩旁種著百十竿碗口細的竹子。右側長廊透迤如帶,一路都是木蘭花樹,與前面松林小徑相接。舍前面,平臺寬廣,雪已掃淨。臺前一邊是大片花畦,一邊是二十來株梅花,花開正盛。背倚崇山,面臨平湖,更有清溪映帶,花樹紛羅,這還是在冬令,如當仲花時,更不知何等清麗美妙!那說話的女子正是淳于芳,穿著一身紅衣,走在隔溪積雪地裡,正向眾人點手問答。玉樹明燈之下,紅橋雪地之中,點綴著這麼一個玉貌羞花、瓊肌勝雪的人物,越覺山林生,仙景無殊,不是塵間所有。
柳一面心中讚美,一面留神觀望,暗忖:這一帶的燈並不算多,燈光怎如此鮮明?
還有本地冬雪嚴寒,滴水成冰,呵氣成凍,連大漠莊中小湖也都凍結,怎這裡湖水溪全都清波瑩活?溪中雖有一點碎冰,水勢這急,也好似別處衝來,不似原凍,天又不是不冷,似此奇事,生平未見。想著想著,已由橋上走過,見橋上懸燈較低,走近前去一看,原來裡面點的並非真蠟,與大漠莊花燈所點之物大略相似,並且上下也設有機簧火引,這才省悟,知是淳于芳向大漠莊男女諸小俠學來的奇制,許是時大促,或是發火燃料所取無多不能遍設,只設了有限的地方,所以先前所見均是尋常燈燭,並還派有旁人照料,這裡獨無,途中不見添燭剪火值役的人,便由於此。那湖溪之水沒有結冰,卻是不解。方自尋思,已隨眾人走過橋去。眾中只有王獅叟是位遠客,又是初次入山,主人禮遇甚優。淳于芳姊妹隔溪問答,前面臺謝中的人也全數了出來。柳一看,內中只有兩位,在延英集賓館練武時見過兩面,並還不知姓名:周謙等眾人與王獅叟略微敘談,正待命柳分別上前拜見,馬玄子道:“周老二,我們都非外人,不必叫你徒弟作磕頭蟲了。”淳于荻也笑道:“他這是為顯他有好徒弟呢,老馬你知什麼!”淳于芳也搖手攔阻,不令拜見,一面肅客先行,一面接口說道:“這是什話!門人初見師執尊長,哪有不拜之理?只不必這急。雪地裡不乾淨,進屋拜見不一樣麼?時已不早,幸是今年開山盛典移後些時,不然我們今年除夕消夜,這客不要請不成呢!”說時,眾人已歷階而升。
柳隨在後面,見那臺榭是一幢舍,分著兩層,前面是一個大敞廳,內裡陳設異常緻華美,與沿途所見諸房舍情景不同。門外重簾低垂,四壁懸著錦幕。牆壁均是大理石砌成,看去十分堅厚。地上鋪著極細的猩紅凸花毯,半畝多大。一同大廳,只左偏地上有一大圓銅盤,上面放著一個三尺方圓的火盆,盆中獸炭通紅,邊上放著一個暖酒用的水槽和兩把銅壺陶罐,似備茶酒之用,別的更看不出有禦寒取暖的爐火等物。按理廳房大大,這一盆火決不夠用,可是剛一進門,便覺溫香襲人,寒氣全消,滿室如,身上立生暖意。夜筵已早設好,圓桌甚大,在廳的左偏。才一進門,淳于芳便邀眾人,依次入座,人均坐定,另指未座,笑向柳道:“柳賢侄,你果然質地心俱是上等,不在你師父這番心思。我昨在大漠莊傷愈醒轉,聽諸老誇你,我甚心喜。自今起方算是本門中人,從此奮勉,好自為之。今我原請王獅老,你來恰好。你座中尊長有幾位均未見過,見過的也不知道名姓,可朝上一總行禮,無須挨個禮拜了,起來便可陪坐。
我們平簡率,今晚又是除夕,不可拘束。我到後面去去就來。”說罷自去。周謙便指未見諸人道:“你大師伯忠孝仙人方端,往雲南雲龍山去,沒有在此。比你長一輩的師伯叔,按結義和入門先後為序,除十三師叔因是本山主人,執意謙遜是按年齒外,餘俱不然。因人數太多,偶嫌稱謂不便,也有按照各人本來行次稱謂的,我所說乃是本門行次。這位是你三師伯火雷劍淳于震。這位是你六師伯魯瑾,七師伯魯瑜奉命望亭值夜,不曾在座一人稱大行雙俠。這是你八師伯小神龍許清壽。這是你十三師叔、本山小主人周澄。這一盟共是男女二十一位。下餘諸位師怕叔,有的奉命他出,或是正在輪值,除九師伯與十一師叔外,月堂開山盛典,全可見面。你同輩的人數更多,有一半在鏢局你已見過。現在先向上坐諸位師伯叔行一總禮歸座,明早山堂再重行拜見吧。”說時,淳于芳也由後面室中走回。柳忙即領命,退下幾步,口稱:“諸位師伯師叔在上,容弟子拜見。乞恕不恭之罪,隨時訓海。”說罷,恭恭敬敬拜了八拜,眾人均起立拱手,同聲勉勵幾句,然後歸座。周謙命柳未座陪侍,柳知道座上俱是英俠之上,由不得心生敬仰,欣喜非常,方要挨次敬酒,鐵爪仙方明矩笑道:“我們除夕歡聚消夜,不比公宴,不喜俗禮。若是有事,你師父自會吩咐,你自歸座飲食吧。”周謙也說:“無須拘束。”柳年少天真,見師父也如此說法,便即應了。
這時淳于荻已然走往廚下,席前另有兩個十三四歲的垂髫美鬟侍立服役,一時杯筋競舉,言笑風生。柳先在大漠莊飽襖珍味,心中有了成見,入席之後,見桌上共擺著四樣八碟葷素冷盆,多是年下臘味,以為決不能比大漠莊還要講究,舉箸一嘗,方覺味美異常,尤其酒好,樣數甚多,香味三者均強,忽聽遙呼“絳霞”內一小鬟忙即趕去。陸萍笑問道:“這裡地介僻遠,自從明亡以後,許多遺老故臣忠義之士都往本省逃避隱居,加上原來就有的英俠異人,為數也實不少,可是天山南北兩路,除了北天山穿雲頂狄家諸俠多年在此不算,真要講究飲食的,只大漠莊和我們塔平湖兩處。自你淳于師叔到此,我們益發享了口福,設備和樣數雖還不如大漠莊多而講究,有的餚點菜酒卻比他們更要味美,並能別出心裁,獨擅勝場,新近你二位淳于師叔與他們一往,彼此又添了不少花樣。今晚年飯早已吃過,這是你二位淳于師叔每年必備的送年消夜,因是注重在各種點心,所以下酒冷盤只得四樣,沒有李家陳列得多。這還是為了款待王師伯遠來嘉客,恐太簡率失禮,才添了幾樣熱菜點心,雖以捲和稀飯為主體,連甜帶鹹,樣數卻有好幾種。那號稱女易牙的一位,外表彷彿憨厚,其實內秀聰明到了極點,心思靈巧非常,尤其飲食一層,不特樣樣味美,並且能把腐朽化為神奇,無論水陸葷素餚點,一經她手製作,便令人百食不厭。算盤更打得好,總是恰到好處,一點也不糟蹋東西。
因天快亮,還有開山盛典,所飲均是醇美而不致令人沉醉的酒。她有幾樣最拿手的點心,不是大漠莊所及,我適才特意留著肚皮,便為的擾她這一頓。今晚點心大約比往年樣數多些,但是按著各人喜食之物分別製成,每樣只一兩盤。她講究吃完再行添制,不喜剩下或是回鍋。你初來,也不知哪一樣最好,少時隨我挑選好了。”語聲才住,忽聽隔室淳于荻笑道:“我和陸五哥相識,只今晚才聽你說了良心話。”隨說人已到了面前,後隨前去美鬟絳霞,雙手捧著一個紅木盤,內裡放著兩盤菜餚,一葷一素。素的名為香筠脯,聽眾人和王獅叟說起製法,是用筍脯切成紙一般的薄片,與腐衣相間疊成,先用雞鴨口蘑松菌合熬的清湯浸泡,然後再加文火烤制,切成寸許扁方塊,乘著未冷以前上桌,作金黃,入口鮮芳,腴美非常,乃淳于荻新近想出的美味,與素火腿差不多,但是製法不同,素中藏葷,重在收湯選材和那火候,始能香味無不佳絕。眾人俱都誇妙,王獅叟更是讚不絕口。那葷的乃是幹蒸熊掌,切成分許厚的薄片,看去亮晶晶,紅白相問,吃在口裡又腴又糯,越嚼越香。馬玄子笑對淳于荻道:“你自來不服氣陸老五,吃了你還有褒貶,總說屈心的話,今居然天良發現,也和我們一樣誇讚,氣總該消了吧?天已不早,這回總可請我們吃點新鮮美味了。”淳于荻笑道:“新鮮花樣沒有,新近在大漠莊學了兩樣,略微加以變通,還不到子吃哩。陸五哥以為和往年一般,卻猜錯了,整整相反,連甜帶鹹,共只才得五樣,俱都早已備齊,親自看它上了籠架,由絳霞代我照看,我才來的,不然,我怎能這快便來人席呢?”說罷,便命另一小鬟紫雲往廚中去端熱菜,跟手把現成點心送來。紫雲領命去了,不多一會,和絳霞一同迴轉,先把手提的香稻稀飯放在火盆架上,一面送上兩祥葷菜,一是桂花糟鵝,一是幹炒冬筍加山雞絲。另外四盤兩種鹹甜點心,鹹的是冬筍和鮮口蘑為餡的夾湯薄皮小包子,甜的便是陸萍喜吃的百花糕。這兩樣看似無奇,入口才知妙處。一是餡中帶汁,腴而不膩,松而不散,鮮美已極,可是除筍和外,又看不出有別的東西。
甜的是香糯與粳米糖和制而成的千層百花糕,各種香花果之外,每層中間雜著不少牛油碎丁,妙在是比芝麻粒大不多少,粒粒晶明,吃到口裡只覺甘芳腴美,雖糯不粘,雖肥不膩,絲毫覺不出那是生油丁。
餚點既美,眾人本都健啖,又值夜深腹飢之際,一會風捲殘雲,全都吃個光。內中小山主周靖最為溫文雅秀,每樣略嘗即止。陸萍笑道:“十三弟真秀氣,還是因為你也主人,想讓客吃呢?”周靖聽他語意雙關,言中有物,明是借話取笑,不臉上一紅,恐淳于芳聽了不快,忙一偷覦淳于芳,正和鄰坐許清壽說話,似未留意,心才稍定,惟恐陸萍素喜笑謔,說之不已,忙接口道:“我是想吃荻妹制的捲,特意少吃。似五哥這等吃法,莫要好的來了吃不下呢。”陸萍笑道:“你只管放心,就怕你們主人備辦得少,我沒有吃不下的。”淳于荻笑罵道:“你真饞癆!我準管你夠,卻不許剩下。你敢與我打賭麼?”陸萍笑道:“誰不知你新年裡要請大漠莊眾姊妹吃酒,東西備辦得多。
我說的是現在,並且你人不許走開和發令添做。”淳于芳忽然轉面含笑接口道:“五哥算了吧!就今晚現成的看點也吃不完,打賭你非輸不可。淳于荻便埋怨道:“矮子專一耍巧欺人,好容易他自投羅網,脹他一個好的,姊姊提醒他作什?”淳于芳道:“你和陸五哥見面就鬥口,不知有什意思!大家清談,說點正經話多好。”馬玄子笑著方要開口,雲霞二鬟又去而復轉,先將一個二尺多大火鍋放在桌的中間,一面將桌上餚點盤撤下,另放上八碟四樣小菜和四小盅醬醋之類,再向各人面前放上一碗一碟。那火鍋高僅三四寸,外圈是個垂直矮腳圓筒,當中生火之處也是直筒,微微高起寸許。那大火鍋火筒才二寸,可是內膛甚大,並有十來條火路,將外圈攔成十二隔。
上來先是蓋著,微微聽見水沸和一種清香之氣,同時擺上四大碟捲和兩盤鴿茸鴨肝作餡的酥盒、兩碟玫瑰油烤年糕。柳以前所吃捲,均是薄皮炸焦,除焦脆外了無什味,這捲卻是厚皮,外焦裡,聽眾談說,才知上好肥雞清湯和麵,加上雞蛋攤制而成,用鮮瘦絲雞絲筍絲炒成,包時,每卷外加肥韭黃三,果是香美異常。吃到中間,鍋中漸沸,二鬟又端上四大盤生餛飩和生的小水餃子,隨手將蓋揭去。淳于芳對眾微笑說道:“這是荻妹新出的主意。點心雖非緻之物,湯味卻好。各人自煮自吃,喜皮薄的下餛飩,喜皮厚的下餃子。這湯乃雞鴨火腿口蘑香菌筍乾等合熬提去浮油的清湯,如不合意,那旁還有綠雲香稻粥,悉聽尊便。”馬玄子道:“這主意果然是想得好,第一是新鮮熱和,隨下隨吃,先不走失香味。什叫聽便?王老大哥,我們給它來個都吃好了。”王獅叟一面揀餃子,一面稱讚不已。那餛飩、餃子共是兩種,一是雞菜,一是鮮冬筍加蝦仁合斬而成,就著上好清湯現吃現下,各憑心喜,所用材料均非珍奇,卻是鮮美絕倫。眾人邊吃邊贊,各吃了不少,有的還加上半碗香稻粥。
柳前昨兩在大漠莊吃了許多講究飲食,以為人間美味已盡於此,想不到當晚這頓消夜點心,更是清腴香美無與倫比,比起大漠莊的珍錯盈前,彷彿另具一種家常真味,飽食之餘令人猶有後思。心想父親一生辛苦勞碌,別無嗜好,只是愛吃一點家鄉風味,每次做來款待親友近鄰,人人誇好,近年有點蓄積,平頗喜做些合口菜吃,引為樂事,似這兩家的美味,幾曾見過?自己蒙父母恩養成人,不曾盡過孝道,以後何不乘著閒空向淳于師叔討教,學做上幾樣好吃的餚點,回家孝敬父母,不是好麼?心正尋思,見眾人已自離席,分坐在偏椅上,忙隨起立。淳于芳令在一旁坐下,笑問:“柳賢侄,吃好了麼?初一的飯,照例在中午開呢。你二師叔慣喜做些餚點,現在老山主命她掌管全山食物,所有大小廚房都歸她調度總管。因眾弟兄都愛尋她要飲食,吃的東西隨時都備得有。以後你如因事出山回來,或是用功耽延,過了飯時,無須去尋當地廚司,可到這裡來問她要好了。”淳于荻接口笑道:“我也沒什好吃的,只不會叫你餓肚子。我如不在家,你問這兩個丫頭要,也是一樣。”柳聞言正合心意,便向二女躬身道謝,答說:“小侄遵命。”陸萍笑道:“醜姑娘,你這又添了一個好主顧。這個我敢保,不論你給他多不是味的東西,他也決不敢說你半個不字。”淳于荻道:“矮子你過河拆橋,剛吃完就挖苦人。這就天亮,新年初一,我不理你,由你嚼去!”周靖笑道:“二妹,你這就聰明瞭。一任陸五哥嘴多會說,你只作沒聽見,也就說不起勁了。”陸萍笑道:“十三弟,你那等偏向,叫我說你什麼?”周靖道:“五哥,我們這一盟二十一人,都是骨情分,有什偏向呢?不過五哥素喜滑稽,照你平戲侮敵人,言行動作端的和馬老大哥一樣,飛仙劍挾豪快無儔,使人見了笑得肚子都痛,休說小弟,全山上下哪一個不生欽佩?只是近來喜歡和荻妹說笑。她情忠厚,拙於語言,說不過時又愛起急,固然不會真生什麼嫌隙,時久了,難免彼此都有言語失當之處,何苦來呢?依小弟之見,少時便是新年,即以此時為止,請五哥和荻妹從此都把戲言去悼如何?”這時周、陸二人俱在酒後,陸萍是愛拿淳于荻取笑,口裡說慣,而對方又是過於天真憨呆,語言無忌,頗有自取之道。周靖是苦戀著淳于芳,彼此情分雖是極厚,無如對方是個女中英俠,心高好勝,情更是磊落伉,只管和周靖情厚,心中並無連理之思,平時又喜鬧點小脾氣,近數月來,費了許多心力,得以至情動芳心,再經幾個有力之人從中撮合,好容易才似有點默許,正在患得患失、喜憂集之際。二人相對情景,誠中形外,自不免被眾人看出了些,俱認為是天生佳偶,全都盼其早成就這段良緣。其實陸萍和周靖期最久,情分最深,比起別人還要高興心熱,只是生滑稽專喜說笑,淳于荻又最愛撥他,於是兩下見必鬥口,成了習慣。先在席上,陸萍語意雙關,周靖已恐淳于芳多心生氣,幸而在和鄰座閒談,不曾在意,岔了過去。這時見陸萍和淳于荻又要鬥口,知道淳于芳索高伉莊靜,不苟言笑,尤其不喜妹子與人說笑打鬧憨呆情景,為了合心上人的意旨,加以愛屋及烏,此時心情,無形中也實偏向淳于荻些,本想勸阻,話未出口,只向淳于荻說了兩句,陸萍便說自己偏向,如在平,原是極平常話,無如此時正是愛河中緊要關頭,心中有病,淳于芳做面薄,向不受人的話,惟恐陸萍這類暗帶嘲笑的話再說個不已,不特把心上人招惱,甚或還要阻害室家之願,一時情急衝口而出,本是想借勸說為由把題目引開,哪知巧成拙。
陸萍原也是個做,聞言大是不快,覺著周靖不應如此說法,身是長兄,又不便計較,微笑了笑正要開口,馬玄子看出陸萍心中不悅,不等發話先接口笑道:“當著淳于大妹,依我說起來,陸老五和二妹正是魯衛之政,兩下全差不多。如非醜姑娘先喜和人說笑,也不會常時被人嘲,這叫做咎由自取。不過我們多年朋友,群居終,古板板一本正經有什意思?到底還是有兩個三花臉跳加官有趣得多。十三弟到底年輕,連人都認不準,真有深至情的朋友,豈是一兩句錯話便生分了的?陸老五是你老大哥,不必說了,便是大妹二妹,雖然比你小兩三歲,且比你明白呢。如說應敵決策,不論文武,你都家學淵源,不在一班朋友以下;要論處世接物衡情度理,你便了。這類說笑,本是情分厚的朋友才有,誰也不會認真,更牽惹不到別人身上,你說那些都是多餘。”馬玄子這一席話大有深意,把陸、周、淳于四人全都顧到,尤妙在是借話把淳于芳一,使其不能為了幾句戲言生出別的枝節。周靖適才話說完後,見陸萍笑得既不自然,再一愉覷淳于芳,也正在微微冷笑,情知二人心俱不快,方自後悔把話說錯,及聽馬玄子一說,淳于芳首先轉了笑容,陸萍雖未置可否,已不似先前怏鬱情景,心中好生佩服,隨向陸萍道:“五哥,小弟素來口不擇言,好在五哥比我年長、新年裡則當童言無忌吧。”陸萍倒被鬧了個不好意思,只得答道:“十三弟所說原也為好,有什錯處?”馬玄子笑道:“十三弟你是越描越黑,天已將亮,不要再提此事了。”淳于荻道:“只你是好人!
我看你還不也是一個三花臉?”淳于芳除先前微笑,始終不曾發言,陸萍也未再有什話說。大家一笑,就此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