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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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象在惡夢裡:雖然身體受著痛苦,可是還能思想著另外一些事;我的思想完全集中到我的亡友,閉著眼看我腦中的那些鷹,啄食著他的,也啄食著我的心。走到哪裡了?就是我能睜開眼,我也不顧得看了;還希望記清了道路,預備逃出來嗎?我是走呢?還是跳呢?還是滾呢?貓人們知道。我的心沒在這個上,我的體已經象不屬於我了。我只覺得頭上的汗直,就象受了重傷後還有一點知覺那樣,渺渺茫茫的覺不出身體在哪裡,只知道有些地方往出冒汗,命似乎已不在自己手中了,可是並不覺得痛苦。
我的眼前完全黑了;黑過一陣,我睜開了眼;象醉後剛還了酒的樣子。我覺出腿腕的疼痛來,疼得鑽心;本能的要用手去摸一摸,手腕還鎖著呢。這時候我眼中才看見東西,雖然似乎已經睜開了半天。我已經在一個小船上;什麼時候上的船,怎樣上去的,我全不知道。大概是上去半天了,因為我的腳腕已緩醒過來,已覺得疼痛。我試著回回頭,脖子上的那兩隻熱手已沒有了;回過頭去看,什麼也沒有。上面是那銀灰的天;下面是條溫膩深灰的河,一點聲音也沒有,可是得很快;中間是我與一隻小船,隨而下。
我顧不得一切的危險,危險這兩個字在此時完全不會在腦中發現。熱,餓,渴,痛,都不足以勝過疲乏——我已坐了半個多月的飛機——不知道怎麼會掙扎得斜臥起來,我就那麼睡去了;仰臥是不可能的,手上的鎖鐐不許我放平了脊背。把命給了這渾膩蒸熱的河水,我只管睡;還希望在這種情形裡作個好夢嗎!?
再一睜眼,我已靠在一個小屋的一角坐著呢;不是小屋,小更真實一點;沒有窗戶,沒有門;四塊似乎是牆的東西圍著一塊連草還沒鏟去的地,頂棚是一小塊銀灰的天。我的手已自由了,可是中多了一繩,這一頭纏著我的,雖然我並不需要這麼帶,那一頭我看不見,或者是在牆外拴著;我必定是從天而降的被系下來的。懷中的手槍還在,奇怪!
什麼意思呢?綁票?向地球上去索款?太費事了。捉住了怪物,預備訓練好了去到動物園裡展覽?或是送到生物學院去解剖?這倒是近乎情理。我笑了,我確乎有點要瘋。口渴得要命。為什麼不拿去我的手槍呢?這點驚異與安並不能使口中增多一些津。往四處看,絕處逢生。與我坐著的地方平行的牆角有個石罐。裡邊有什麼?誰去管,我一定過去看看,本能是比理智更聰明的。腳腕還絆著,跳吧。忍著痛往起站,立不起來,試了幾試,腿已經不聽命令了。坐著吧。渴得中要裂。體的需要把高尚的神喪盡,爬吧!小不甚寬大,伏在地上,也不過只差幾寸吧,伸手就可以摸著那命中希望的希望,那個寶貝罐子。但是,那帶在我躺平以前便下了警告,它不允許我躺平,設若我一定要往前去,它便要把我吊起來了。無望。
口中的燃燒使我又起了飛智:腳在前,仰臥前進,學那翻不過身的小硬蓋蟲。繩子雖然很緊,用力掙扎究竟可以往肋部上勻一勻,肋部總比腿瘦一些,能勻到部,我的腳便可以碰到罐子上,哪怕把肋部都磨破了呢,究竟比這麼渴著強。肋部的皮破了,不管;前進,疼,不管;啊,腳碰著了那個寶貝!
腳腕鎖得那麼緊,兩個腳尖直著可以碰到罐子,但是張不開,無從把它抱住;拳起一點腿來,腳尖可以張開些,可是又碰不到罐子了。無望。
只好仰臥觀天。不由的摸出手槍來。口渴得緊。看了看那玲瓏輕便的小槍。閉上眼,把那光滑的小圓槍口放在太陽上;手指一動,我便永不會口渴了。心中忽然一亮,極快的坐起來,轉過身來面向牆角,對準面前的繩,噹,噹,兩槍,繩子燒糊了一塊。手撕牙咬,瘋了似的,把繩子終於扯斷。狂喜使我忘了腳上的鎖鐐,猛然往起一立,跌在地上;就勢便往石罐那裡爬。端起來,裡面有些光,有水!也許是水,也許是…顧不得遲疑。石罐很厚,不易喝;可是喝到一口,真涼,勝似仙漿玉;努力總是有報酬的,好象我明白了一點什麼生命的真理似的。
水並不多;一滴也沒剩。
我抱著那個寶貝罐子。心中剛舒服一點,幻想便來了:設若能回到地球上去,我必定把它帶了走。無望吧?我呆起來。不知有多久,我呆呆的看著罐子的口。
頭上飛過一群鳥,簡短的啼著,將我喚醒。抬頭看,天上起了一層淺桃紅的霞,沒能把灰完全掩住,可是天象高了一些,清楚了一些,牆頂也鑲上一線有些力量的光。天快黑了,我想。
我應當幹什麼呢?
在地球上可以行得開的計劃,似乎在此地都不適用;我本不明白我的對方,怎能決定辦法呢。魯濱孫並沒有象我這樣困難,他可以自助自決,我是要從一群貓人手裡逃命;誰讀過貓人的歷史呢。
但是我必得作些什麼?
腳鐐必須除去,第一步工作。始終我也沒顧得看看腳上拴的是什麼東西,大概因為我總以為腳鐐全應是鐵作的。現在我必須看看它了,不是鐵的,因為它的顏是鉛白的。為什麼沒把我的手槍沒收,有了答案:火星上沒鐵。貓人們過於謹慎,唯恐一摸那不認識的東西受了危害,所以沒敢去動。我用手去摸,硬的,雖然不是鐵;試著用力扯,扯不動。什麼作的呢?趣味與逃命的急切混合在一處。用槍口敲它一敲,有金屬應發的響聲,可是不象鐵聲。銀子?鉛?比鐵軟的東西,我總可以設法把它磨斷;比如我能打破那個石罐,用石稜去磨——把想將石罐帶到地球上去的計劃忘了。拿起石罐想往牆上碰;不敢,萬一驚動了外面的人呢;外面一定有人看守著,我想。不能,剛才已經放過槍,並不見有動靜。後怕起來,設若剛才隨著槍聲進來一群人?可是,既然沒來,放膽吧;罐子出了手,只碰下一小塊來,因為小所以很鋒利。我開始工作。
鐵打房梁磨成繡花針,工到自然成;但是打算在很短的時間用塊石片磨斷一條金屬的腳鐐,未免過於樂觀。經驗多數是“錯誤”的兒女,我只能樂觀的去錯誤;由地球上帶來的經驗在此地是沒有多少價值的。磨了半天,有什麼用呢,它紋絲沒動,好象是用石片切金剛石呢。
摸摸身上的碎布條,摸摸鞋,摸摸頭髮,萬一發現點能幫助我的東西呢;我已經似乎變成個沒理智的動物。啊!帶下的小褲兜裡還有盒火柴,一個小“鐵”盒。要不是細心的搜尋真不會想起它來;我並不菸,沒有把火柴放在身上的習慣。我為什麼把它帶在身邊?想不起。噢,想起來了:朋友送給我的,他聽到我去探險,臨時趕到飛機場送行,沒有可送我的東西,就把這個盒在我的小袋裡。
“小盒不會給飛機添多少重量,我希望!”他這麼說來著。我想起來了。好似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半個月的飛行不是個使心中平靜清楚的事。
我玩著那個小盒,試著追想半個月以前的事,眼前的既沒有希望,只好回想過去的甜美,生命是會由多方面找到自的。
天黑上來了。肚中覺出餓來。劃了一火柴,似乎要看看四下有沒有可吃的東西。滅了,又劃了一,無心的可笑的把那點小火放在腳鐐上去燒燒看。忽!吱!象寫個草書的四字——c——那麼快,腳腕上已剩下一些白灰。一股很好聞的氣味,鑽入鼻孔,我要嘔。
貓人還會利用化學作東西,想不到的事!
命不自由,手腳脫了鎖鐐有什麼用呢!但是我不因此而喪氣;至少我沒有替貓人們看守這個小的責任。把槍,火柴盒,都帶好;我開始揪著那打斷的繩往牆上爬。頭過了牆,一片深灰,不象是黑夜,而是象沒有含著煙的熱霧。越過牆頭,跳下去。往哪裡走?在牆內時的勇氣減去十分之八。沒有人家,沒有燈光,沒有聲音。遠處——也許不遠,我測不準距離——似乎有片樹林。我敢進樹林嗎?知道有什麼野獸?
我抬頭看著星星,只看得見幾個大的,在灰空中發著些微紅的光。
又渴了,並且很餓。在夜間獵食,就是不反對與鳥獸為伍,我也沒那份本事。幸而不冷;在這裡大概夜赤體是不會受寒的。我倚了那小屋的牆坐下,看看天上那幾個星,看看遠處的樹林。什麼也不敢想;就是最可笑的思想也會使人落淚:孤寂是比痛苦更難堪的。
這樣坐了許久,我的眼慢慢的失了力量;可是我並不敢放膽的睡去,閉了一會兒,心中一動,努力的睜開,然後又閉上。有一次似乎看見了一個黑影,但在看清之前就又不見了。因疑見鬼,我責備自己,又閉上了眼;剛閉上又睜開了,到底是不放心。哼!又似乎有個黑影,剛看到,又不見了。我的頭髮立起來了。到火星上捉鬼不在我的計劃之中。不敢再閉眼了。
好大半天,什麼也沒有。我試著閉上眼,留下一點小縫看著;來了,那個黑影!
不怕了,這一定不是鬼;是個貓人。貓人的視官必定特別的發達,能由遠處看見我的眼睛的開閉。緊張,高興,幾乎停止了呼,等著;他來在我的身前,我便自有辦法;好象我一定比貓人優越似的,不知據什麼理由;或者因為我有把手槍?可笑。
時間在這裡是沒有絲毫價值的,好似等了幾個世紀他才離我不遠了;每一步似乎需要一刻,或一點鐘,一步帶著整部歷史遺傳下來的謹慎似的。東試一步,西試一步,彎下,輕輕的立起來,向左扭,向後退,象片雪花似的伏在地上,往前爬一爬,又躬起來…小貓夜間練習捕鼠大概是這樣,非常的有趣。
不要說動一動,我猛一睜眼,他也許一氣跑到空間的外邊去。我不動,只是眼睛留著個極小的縫兒看他到底怎樣。
我看出來了,他對我沒有惡意,他是怕我害他。他手中沒拿著傢伙,又是獨自來的,不會是要殺我。我怎能使他明白我也不願意加害於他呢?不動作是最好的辦法,我以為,這至少不會嚇跑了他。
他離我越來越近了。能覺到他的熱氣了。他斜著身象接力競走預備接替時的姿式,用手在我的眼前擺了兩擺。我微微的點了點頭。他極快的收回手去,保持著要跑的姿式,可是沒跑。他看著我;我又輕輕的一點頭。他還是不動。我極慢的抬起雙手,伸平手掌給他看。他似乎能明白這種“手語”也點了點頭,收回那隻伸出老遠的腿。我依舊手掌向上,屈一屈指,作為招呼他的表示。他也點點頭。我起點來,看看他,沒有要跑的意思。這樣極痛苦的可笑磨煩了至少有半點鐘,我站起來了。
假如磨煩等於作事,貓人是最會作事的。換句話說,他與我不知磨煩了多大工夫,打手勢,點頭,撇嘴,縱鼻子,差不多把周身的筋全運動到了,表示我們倆彼此沒有相害的意思。當然還能磨煩一點鐘,哼,也許一個星期,假如不是遠處又來了黑影——貓人先看見的。及至我也看到那些黑影,貓人已跑出四五步,一邊跑一邊向我點手。我也跟著他跑。
貓人跑得不慢,而且一點聲音沒有。我是又渴又餓,跑了不遠,我的眼前已起了金星。但是我似乎直覺的看出來:被後面那些貓人趕上,我與我這個貓人必定得不到什麼好處;我應當始終別離開這個新朋友,他是我在火星上冒險的好幫手。後面的人一定追上來了,因為我的朋友腳上加了勁。又支持了一會兒,我實在不行了,心好象要由嘴裡跳出來。後面有了聲音,一種長而尖酸的嚎聲!貓人們必是急了,不然怎能輕易出聲兒呢。我知道我非倒在地上不行了,再跑一步,我的命一定會隨著一口血結束了。
用生命最後的一點力量,把手槍掏出來。倒下了,也不知道向哪裡開了一槍,我似乎連槍聲都沒聽見就昏過去了。
再一睜眼:屋子裡,灰的,一圈紅光,地;飛機,一片血,繩子…我又閉上了眼。
隔了多我才知道:我是被那個貓人給拉死狗似的拉到他的家中。他若是不告訴我,我始終不會想到怎麼來到此地。火星上的土是那麼的細美,我的身上一點也沒有磨破。那些追我的貓人被那一槍嚇得大概跑了三天也沒有住腳。這把小手槍——只實著十二個子彈——使我成了名滿火星的英雄。
我一直的睡下去,若不是被蒼蠅咬醒,我也許就那麼睡去,睡到永遠。原諒我用“蒼蠅”這個名詞,我並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它們的樣子實在象小綠蝴蝶,很美,可是行為比蒼蠅還討厭好幾倍;多的很,每一抬手就飛起一群綠葉。
身上很僵,因為我是在“地”上睡了一夜,貓人的言語中大概沒有“”這個字。一手打綠蠅,一手磨擦身上,眼睛巡視著四圍。屋裡沒有可看的。自然就是土地,這把臥室中最重要的東西已經省去。希望找到個盆,好洗洗身上,熱汗已經泡了我半天一夜。沒有。東西既看不到,只好看牆和屋頂,全是泥作的,沒有任何裝飾。四面牆圍著一團臭氣,這便是屋子。牆上有個三尺來高的,是門;窗戶,假如一定要的話,也是它。
我的手槍既沒被貓人拿去,也沒丟失在路上,全是奇蹟。把槍帶好,我從小爬出來了。明白過來,原來有窗也沒用,屋子是在一個樹林裡——大概就是昨天晚上看見的那片——樹葉極密,陽光就是極強也不能透過,況且陽光還被灰氣遮住。怪不得貓人的視力好。林裡也不涼快,溼蒸熱,陽光雖見不到,可是熱氣好象裹在灰氣裡;沒風。
我四下裡去看,希望找到個水泉,或是河溝,去洗一洗身上。找不到;只遇見了樹葉,氣,臭味。
貓人在一株樹上坐著呢。當然他早看見了我。可是及至我看見了他,他還往樹葉裡藏躲。這使我有些發怒。哪有這麼招待客人的道理呢:不管吃,不管喝,只給我一間臭屋子。我承認我是他的客人,我自己並沒意思上這裡來,他請我來的。最好是不用客氣,我想。走過去,他上了樹尖。我不客氣的爬到樹上,抱住一個大枝用力的搖。他出了聲,我不懂他的話,但是停止了搖動。我跳下來,等著他。他似乎曉得無法逃脫,抿著耳朵,象個戰敗的貓,慢慢的下來。我指了指嘴,仰了仰脖,嘴開閉了幾次,要吃要喝。他明白了,向樹上指了指。我以為這是叫我吃果子;貓人們也許不吃糧食,我很聰明的猜測。樹上沒果子。他又爬上樹去,極小心的揪下四五片樹葉,放在嘴中一個,然後都放在地上,指指我,指指葉。
這種餵羊的辦法,我不能忍受;沒過去拿那樹葉。貓人的臉上極難看了,似乎也發了怒。他為什麼發怒,我自然想不出:我為什麼發怒,他或者也想不出。我看出來了,設若這麼爭執下去,一定沒有什麼好結果,而且也沒有意味,本誰也不明白誰。
但是,我不能自己去拾起樹葉來吃。我用手勢表示叫他拾起送過來。他似乎不懂。我也由發怒而懷疑了。莫非男女授受不親,在火星上也通行?這個貓人鬧了半天是個女的?不敢說,哼,焉知不是男男授受不親呢!?(這一猜算猜對了,在這裡住了幾天之後證實了這個。)好吧,因彼此不明白而鬧氣是無謂的,我拾起樹葉,用手擦了擦。其實手是髒極了,被飛機的鐵條刮破的地方還留著些血跡;但是習慣成自然,不由的這麼辦了。送到嘴中一片,很香,汁水很多;因為沒有經驗,汁兒從嘴角下點來;那個貓人的手腳都動了動,似乎要過來替我接住那點汁兒;這葉子一定是很寶貴的,我想;可是這麼一大片樹林,為什麼這樣的珍惜一兩個葉子呢?不用管吧,稀罕事兒多著呢。連氣吃了兩片樹葉,我覺得頭有些發暈,可是並非不好受。我覺得到那點寶貝汁兒不但走到胃中去,而且有股麻勁兒通過全身,身上立刻不僵得慌了。肚中麻酥酥的滿起來。心中有點發,似乎要睡,可是不能睡,糊之中又有點發癢,一種微醉樣子的刺。我手中還拿著一片葉,手似乎剛睡醒時那樣松懶而舒服。沒力氣再抬。心中要笑;說不清臉上笑出來沒有。我倚住一棵大樹,閉了一會兒眼。極短的一會兒,頭輕輕的晃了兩晃。醉勁過去了,全身沒有一個孔不覺得輕鬆的要笑,假如孔會笑。飢渴全不覺得了;身上無須洗了,泥,汗,血,都舒舒服服的貼在上,一輩子不洗也是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