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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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慧覺得深深的寒意,她是皇后了,這意味著,她得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卻失去了為人最起碼的自由,甚至,連淚的權力都沒有。
風兒纏繞在枝頭,宛如追逐,追來追去,海棠花也就開了,像落了一樹的紅雪。順治這天起得早,不待太監侍候,自己親磨了墨,寫張題款"絳雪軒",囑咐人貼在門頭上。
這是一座新修的小型殿宇,位於御花園東角,面闊五間,中間凸出抱廈三間,門窗都用楠木製成,權充順治寢宮——他把位育宮讓給了皇后慧,自己長住在絳雪軒內。選在這裡修殿,還是建寧的主意,因為離東五所最近,穿過瓊苑東門便是。當然順治向太后稟報的時候不是這樣說的,他的理由是這裡離御花園近,有益於取天地華,靜神養心。其實在順治心裡,在哪裡修殿都無所謂,只要離皇后遠一點就好,越遠越好。
順治的心裡一直都是偏向漢妃的,自從六歲時見了那個神秘冷豔的漢人小姑娘,他就一直希望能召漢女入宮,而長平公主在他生命中的出現,更使他堅定了對漢文化的追求,對漢美女的嚮往。可惜事與願違,他貴為天子,擁有整個天下,卻不能擁有婚姻的自主權,不能隨心所願地挑選一位心愛的女子為妃。他惟一能做的抗議,就是為自己另外修建一座宮殿。
建殿時,他特意下命在院裡修築了一座方形花池,池子四周用五『』琉璃瓦為緣,宛如一個巨大盆景,專門用來移栽建福花園那五株古本海棠樹的。那是長平公主生前的至愛,是她每天對著焚香祭拜、寄託哀思的花樹,如今,則成為順治紀念長平的信物。
好在大玉兒並不知道海棠的來歷,只是責備順治不該把偏殿當寢宮,冷落皇后。順治託辭自己常要在夜裡批閱奏章,又要早起臨朝,同皇后住在一起很是不便。恰逢欽天監湯若望正在慈寧宮裡陪著太后娘娘談天說地,聞言也在一旁幫腔說:在歐洲的宮廷裡,皇上與皇后也都是分開住的,即使是夜裡同,也是雨散雲收後便即分開,各回各殿。說是這樣有利於養生,是一種宮廷禮儀。太后聽了笑笑,便不再反對,反而把慧叫到面前來講了些勸的話。慧初嫁媳『婦』,尚且年幼,哪裡好意思反對分居,只得應了。
從此,這絳雪軒名為書房,實為寢宮,順治不但讀書閱折在此,有時召臣議事,甚至召妃伴寢,宴請內臣,也都是在這裡。絳雪軒遂成為清初宮廷裡一個暫時而獨特的政治中心,位育宮反而名存實亡,不過是皇后的寢殿罷了。
這絳雪軒海棠花開,香氣注滿了不大的庭院,有一種馥郁的相思。順治睹物思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長平公主,想起她的茶道和壎樂,想起她風清雲淡的笑容,智睿優雅的談吐。他很想找個人聊聊長平,聊聊建福花園的故事,而遍尋宮中,這個人只能是建寧公主,她是福臨與長平的友誼的見證人,也是當事者。一念既起,順治發現自己很想念十四妹,而且,也已經很久沒有見她了,遂命吳良輔:"去東五所傳我的命,請十四格格。"建寧自絳雪軒落成後只來過一次,早盼著要過來好好玩一天,只是一則嬤嬤們看得緊,二則如今不同以前,皇帝哥哥親了政又成了婚,她冒然前來,若是撞上臣子議事、又或是妃子爭寵,說不定要捱一頓訓的。難得這皇兄親自下旨來請,那真是天大的面子,東五所的嬤嬤們一齊驚動起來,爭著給建寧更衣妝扮,生怕疏漏半點,惹得皇上怪罪她們苛待了格格。
一時打扮齊整了來至絳雪軒,在花池前見著順治,行了禮,笑嘻嘻地問:"皇帝哥哥,你今天怎麼心情這樣好,想起找我玩兒了?"順治笑道:"你看這海棠花開得多麼好,讓我想起從前雨花閣的海棠餃,特意命御茶房做了一籠來,請你一塊嚐嚐,是不是從前的滋味。"建寧聽了,從前建福花園種種頓時翻上心頭,眼圈一紅,說道:"可惜香浮吃不到…"宮女在花池前設下几案,順治與建寧兄妹兩個入了座,賞花吃餃子,說起雨花閣的舊事,都是滿腹辛酸想念。建寧說:"香浮沒有死,她會回來的,還要嫁給你做皇后呢。仙姑親口跟我說的。"順治道:"別胡說,長平公主怎麼會跟你說這種話?又是什麼時候跟你說的?"建寧說:"是在夢裡跟我說的。"順治笑道:"原來是做夢。那怎麼當得準?"體諒妹妹寂寞無伴,難免胡思『亂』想,並不放在心上,只道,"難得今天沒事,陪你去建福花園走走吧。"建寧笑道:"仙姑和香浮都不在了,如今建福花園空『蕩』『蕩』的,有什麼可看?倒是教坊司成立了這麼久,除了年節裡聽他們奏些吉祥常樂,就沒見認真演過幾齣戲,不知道是不會,還是不肯。皇帝哥哥要真想帶我好好玩一天,就讓那些女樂們專門為我一個人唱一出大戲,那才有意思呢。"順治道:"那有何難?這就傳令教坊司準備。"遂命吳良輔傳命下去。
一時吃過餃子,兩人乘了小轎徑往教坊司來。女樂們俱已準備就序,都穿著綠緞子單長袍,紅緞月牙夾背心,青帕束髮,用著寸金花樣金髮箍,打扮得嫵媚妖嬈,見了聖駕,一齊風吹柳擺地跪倒,鶯聲燕語:"奴婢給皇上請安,給十四格格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格格千歲千歲千千歲。"建寧愛熱鬧,看到那些女樂們穿紅著綠便已滿心歡喜,遂問道:"你們會些什麼戲?怎麼都是一樣的打扮?不分生角旦角的麼?"教習越前一步稟道:"回格格話,教坊司是沿襲前明所設,專司宮中樂奏之事,主要以吹、拉、彈、唱為主,一兩支曲子還可以,整出的戲卻是沒有排過。"建寧掃興道:"光吹曲子有什麼意思?吹得比長平仙姑還好嗎?"忽然想起一事,因問道,"你們會吹壎嗎?"教習茫然不知,跪下道:"格格恕罪,本部吹奏之樂,僅有龍笛簫管,這壎之一器,奴婢連聽也沒聽說過,更別說吹了。"建寧益發不屑,斥道:"真是孤陋寡聞,連壎都沒聽說過,還不如我呢,也好意思做教習。"順治見那教習滿臉惶愧,不笑道:"御妹別難為她了。就讓她們揀拿手的曲子彈唱幾曲吧。"建寧歡喜喜地說:"好呀。"隨在繡榻上坐下,便命女樂彈奏起來。方聽了半曲《齊天樂》,已覺不耐,頻頻搖頭,問那教習:"你這裡有人會唱崑曲嗎?要旦角的戲。"教習說:"整出的戲沒有,不過有幾支散曲子,是新練習的。"建寧沉『』道:"散曲?那有什麼意思?我要有故事的,《玉茗堂四夢》知道嗎?《紫簫記》、《紫釵記》、《南柯記》、《牡丹亭》,隨便哪一齣都行。"這些個曲目還是從前宮裡款待平西王在暢音閣放戲時,太后大玉兒隨口說出,被她暗暗記在心裡的。然而這些已經足以讓教習大吃一驚的了,心裡為難,只裝作不懂,滿臉堆笑地奉承道:"格格見多識廣,只是教坊司為慶禮奏樂而設,並不曾學過這些散戲,真是貽笑方家…"羅羅索索說了半天廢話,只是不肯。
建寧失望已極,正覺無味,卻有一個小小女樂越眾而上,跪下稟道:"奴婢會唱《『』青瑣倩女離魂》。"教習喝道:"誰許你『亂』說話的?坊裡從不曾教過這個…"那小女樂道:"是我進宮前就會的。"那教習還教訓,早被建寧喝止:"她說會唱,那就最好。"又問那小女伶,"那是說的什麼故事?"女樂答:"說的是官宦小姐張倩女的母親悔婚,欺負女婿王文舉家貧,將他趕走。張倩女魂離身,追趕相伴的故事。"建寧心裡一動,問道:"魂離身?那王書生難道不覺察?"女樂答:"不但不覺得,他們還一起過了五個年頭,生了一對兒女呢。張倩女因為想家,哭泣;王文舉想著生米已經做成飯,岳父岳母大概不會再怪罪,就帶著倩女和一對兒女回家了。沒想到張家還有一個倩女,五年來一直昏睡著重病不起,直待這個倩女來了,向上一撲,那上的倩女才醒過來,這個倩女倒又不見了。原來是兩個倩女的魂兒和身子終於合在一起了。"建寧想那些夢裡的明宮女子莫非也都是倩女離魂?同人家講,還個個都不信她,原來這樣的故事在戲曲裡也都是有的。又見那小女伶眉清目秀,口齒伶俐,穿著桃紅連身直裰裙子,間繫一條墨綠灑花綢帶,打扮得與眾不同,很是喜愛,拍手道:"這個故事好!曲子也一定好!你這便唱來。"女伶向樂師耳邊說了幾句,打個手勢,便眉眼一飛,雙袖翻起,搖搖擺擺地唱了一段《雙調》:"人去陽臺,雲歸楚峽。
不爭他江渚舟,幾時得門庭過馬?
悄悄冥冥,瀟瀟灑灑。我這裡踏岸沙,步月華。
我覷這萬水千山,都只在一時半霎。"順治訝道:"這曲詞好不雅緻。"輕輕唸誦,"我覷這萬水千山,都只在一時半霎。若然果能如此,有何心願不能實現?"不想得出神。沉『』間,女伶早唱了一段《紫花兒序》,調轉《小桃紅》:"我驀聽得馬嘶人語鬧喧譁,掩映在垂楊下。
唬得我心頭丕丕那驚怕,原來是響鳴榔板捕魚蝦。
我這裡順西風悄悄聽沉罷,趁著這厭厭『』華,對著這澄澄月下,驚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那女伶不過十幾歲模樣,然而娉婷秀媚,粉面朱,唱做俱佳,一雙眼睛尤其靈活,跟著手指尖忽左忽右,一雙手柔若無骨,捏著蘭花指,看著好像很慢很優雅,其實翻轉得很快,猶如蝴蝶穿花,柳絮隨風;說快,又其實很慢很從容,一招一勢俱演得清楚,且肢柔軟,腳步翩躚,唱到高『』處,裙角翻飛,煞是好看,將一曲《調笑令》唱得宛轉悠揚,『蕩』氣迴腸:"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霜滑。
掠溼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冷凌波襪。
看江上晚來堪畫,玩冰湖瀲灩天上下,似一片碧玉無瑕。"順治兄妹倆一個欣賞詞曲的古雅清麗,一個『』戀故事的香豔離奇,都各自得趣。正在興頭上,忽聽太監來報:"皇后駕到。"順治不悅道:"她怎麼來了?"仍端坐不理。
一時慧皇后在隨侍宮女簇擁下姍姍駕臨,眾女樂停了彈奏,口稱"皇后千歲",跪於地。建寧也只得站起,馬馬虎虎行了個禮。皇后的隨侍宮女也都上前給順治和建寧見禮,皇后也甩著帕子問了一聲"皇上金安"。順治見她盛裝華服,滿頭珠翠,從者如雲,個個手裡捧著金漱盂、金妝盒、金扇子、金柄拂塵,還有兩名太監隨後抬著漆金雕鳳的檀木椅子,隨時侍候就座,陣勢如同王母娘娘下凡,益發不喜,只淡淡"嗯"了一聲,不假辭『』。
慧心中惱怒,在鳳椅上端坐了,冷笑道:"皇上每說政務繁忙,連位育宮也難得一去,倒有時間來教坊同戲子取樂。"建寧在口頭上從不肯輸人的,又急於為哥哥出頭,便皇后的面子也不給,立即反相譏:"是我求皇帝哥哥帶我來逛逛的。皇后只是在宮裡隨便走走,也要帶上全套嫁妝箱子嗎?知道的是皇后娘娘駕幸教坊司,不知道還以為你要回孃家呢。"慧登時大怒,雖不便與小姑子計較,卻把滿腹怒氣向那女樂發洩,喝斥道:"誰許你平白無故打扮成這般妖樣子?成何體統?"順治笑道:"她正在唱《『』青瑣倩女離魂》,是女鬼,不是妖。"慧冷笑:"女鬼?那就是白骨了,想著吃了唐僧,好得道昇仙呢。"建寧偏要同皇后搗『亂』,聞言故意笑嘻嘻地向那女樂道:"就是的,你會唱文戲,會不會打武戲呢?會不會扮白骨?我最喜歡看白骨同孫悟空打架了。"偏偏那小女伶好似聽不懂三人的口角,不知懼畏,認認真真地回答:"也學過一點的。只是打得不好看。"順治大樂,命道:"無所謂好不好看,格格喜歡,你就打起來吧。若有頭面,也一起扮上。"教習早嚇得面『』雪白,篩糠般抖著跪稟道:"教坊司不是戲班,沒有行頭,奴婢們還是為皇上、皇后、格格演奏一段曲樂吧。"建寧道:"你這教習真是奇怪,我說了要看戲,你說不會,沒有;難得有個人會,你又三番四次攔著,什麼意思?既然你說會奏樂,那就奏一段白骨的鑼鼓來,讓她好好打給我們看。"教習不敢再攔,只得命樂師們敲起鑼鼓點子,那女伶遂連翻了幾十個跟頭,打些花拳繡腿,也不過是些空架子,況且沒有孫悟空配戲,並不好看,也不符合建寧的興趣。然而建寧為了同皇后搗蛋,故意做出津津有味的樣子來,不住大聲叫好,又同哥哥擠眉眼。
慧怒氣難耐,猛地站起,喝道:"別敲了!我這就傳一道旨給禮部,教坊司裝神鬼,狐媚成風,大沒樣子,明即黜免女樂,不得有誤!"教坊司諸人先前見他三人槍舌劍,不人人自危,生怕得罪了任何一方都免不了受池魚之災,卻再沒想到,兩句話不到竟將個教坊司散了,自己這些人卻向何處去?嚇得一齊跪倒,磕頭求饒。順治大沒意思,怒道:"你這算什麼?"慧傲然道:"我身為皇后,管理後宮禮樂原是職責所在,皇上若是捨不得這些戲子,大可與我到太后娘娘面前評理去。"順治明知她無理取鬧,然而這句"捨不得戲子"的頭銜著實難聽,若真為了教坊女樂之事與她鬧到太后面前去,大為不妥,只怕太后聽信她一面之辭,還真以為自己鍾情戲子呢。不又惱又恨,拂袖道:"好一個職責所在,你想耍皇后威風是吧?那就請便!"建寧難得遊玩一天,卻又被皇后攪散,十分氣不過。眼看哥哥氣得臉『』發白,便要設個法子替他出氣,因拉住哥哥衣袖笑嘻嘻地道:"皇帝哥哥,既然教坊散了,你把這個女樂賜給我做宮女好不好?"順治因為不能與慧為了黜封女樂之事認真計較,無形中在她面前輸了一陣,正是羞憤加,聽到建寧這樣說,那等於是給自己扳回一局,如何不肯,頓時欣然允諾:"就是這樣吧,吳良輔,傳我的命,這便將她編入宮女簿冊,歸十四格格使喚。"那小女伶絕處逢生,大喜過望,趕緊跪下來給順治和建寧磕頭謝恩,臉上又是淚又是笑,竟是十分動人。順治微微一動,問她:"你叫什麼?"小女伶心思機,十分伶俐,聞言答:"奴婢的名字是進宮後統一取的,如今女樂免了,名字自然也可免過不提,請皇上、格格為奴婢賜名。"建寧笑道:"你是為了唱《『』青瑣倩女離魂》惹的禍,就叫倩女怎麼樣?"順治道:"不雅,且重了戲中人名兒,也未見別緻。"建寧便道:"那不如就叫青瑣吧,這總夠雅了吧。"順治仍然搖頭道:"也不妥,"青"字音同"清",犯忌的。"兄妹倆自顧自說話,便當皇后不存在一樣。慧不在一旁氣得發抖,她自幼養尊處優,呼風喚雨,雖然『』情霸道,卻從沒有同人口角的經驗,遠不如建寧天天變著法兒與眾格格做對,滿腦子都是刁鑽古怪的念頭。皇后地位雖尊,然而建寧仗著皇上哥哥撐,兩人起鋒來,慧遠不是對手,而且哥哥賜宮女給妹妹,也不容得她反對,只得憤憤道:"還起什麼名字?現成兒的就有,白骨嘛。"順治只做聽不見,慧越生氣他就越高興,慧越是輕賤這個小女伶,他就越要做出重視的樣子來,親自為女樂賜名,故意認真地思索道:"你看她們身穿斑衣,繫綠綢,不如就叫綠如何?又有意義,字面又漂亮。"建寧拍手道:"果然又好聽又好看,綠,好名字,以後你就叫綠了。"那宮女十分知機,立即磕頭謝恩道:"謝皇上賜名,謝格格賜名。"順治眼看著皇后氣得臉『』發白,暗暗得意,笑道:"好了,以後你就跟著十四格格吧,朕什麼時候閒了想聽戲,就找你們去。你剛才這曲子詞真是不錯,"驀聽得馬嘶人語鬧喧譁…原來是響鳴榔板捕魚蝦…驚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哈哈,真是不錯,不錯。"說罷攜著建寧大笑而去。
無論是順治也罷,慧也罷,還是建寧格格,這一天的事在他們三人看來,都只是慪氣使『』子的尋常口角,是生活裡至為屑末的一樁小事。然而那些教坊的女樂們卻因此而遭了殃,糊里糊塗地被捲進一場無妄之災中,就此風雲散——次,禮部果然傳皇后懿旨:解散教坊司女樂職位,改由太監擔任。女樂們哭哭啼啼,怨天尤人,卻終是無計可施,只得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宮。
為著慧皇后的一時之氣,清宮此後三百年中,再也沒有出現過女樂。
慧在宮裡住了一年,卻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她越來越清楚地覺到敵意,覺到危機四伏——皇宮裡最大的敵人就是寂寞,寂寞是無處不在,無遠弗屆的,它滲透在銅壺的每一聲滴漏,宮牆的每一道縫隙,簾櫳的每一層褶皺,門窗的每一格雕花,太監的每一個脅肩諂笑,嬪妃宮女們的每一句竊竊私語每一個曖昧的眼神裡。
颳風的時候,所有的樹葉所有的紗帷都在悄悄說著"不來不來";下雨的時候,所有的屋簷所有的花瓣都在輕輕哭泣,淚不止。雨水從紅牆綠瓦上沒完沒了地下來,太監和宮女走來走去,連腳步聲也沒有。偌大的皇宮就像一張血盆大口,進青,進歡樂,進溫情的回憶,而只吐出無邊無際的寂寞渣滓。皇宮的牆壁連太陽都可以吃得進去,再暖麗的陽光照進來,也仍然是陰冷而蒼白無力的。
四季已經挨次輪迴了一遍,此後的生活都將是重複的,再沒有新鮮事可言。
慧是在秋風乍起時入宮的,僅止七天,就與皇上分宮而居。順治總是說朝政繁忙,可是結婚不到一個月,他就以行獵為名出宮遠遊,經楊村、小營、董郭莊等處,十天後才回宮;正月初一過大年,是皇上與皇后一起接受群臣朝拜的子,可是他又託辭避痘再度出宮,巡幸南苑。避痘?難道他怕得痘,自己就不怕了?正月三十是萬壽節,又一個帝后共宴的子,然而無巧不巧地,皇上惟一的兒子牛紐突然死了,朝賀自然也就取消。後來建了絳雪軒,說是書房,實為寢殿,從此他就更加絕足位育宮了。左右配殿連廊各七間的偌大寢宮裡,充斥著金珠玉器,雕樑畫棟,卻仍然無比荒蕪,空空『蕩』『蕩』。
慧只得自己帶了子衿子佩在御花園堆雪玩兒,堆得人樣高,眉『』眼睛俱在,又替她戴上鳳冠霞帔,前掛了五彩絲絛,攔繫了裙帶綢緞,風飄舉,遠遠看去,宛如美人。宮女們都指指點點地吃吃笑,慧看了,卻忽忽有所失,她第一次想到,其實任何一個宮人,甚至一個玩偶,給她戴上鳳冠送上鳳輦登上龍,她也就可以做皇后做貴妃做美人了;而自己,也恰如一個穿了鳳冠霞帔的玩偶,曠置宮中,除了鳳冠,又有什麼呢?
到了暖花開,年節慶宴一個接著一個,熱鬧非凡,可是那些熱鬧都是浮在水面上的,打個水漂兒就不見了,留不下一點痕跡。慧盡職盡責地在每一次宴慶出席時盛妝駕臨,脂粉衣飾成為她在深宮中惟一的喜樂,與其說她喜歡宴會,倒不如說是她喜歡給自己的打扮找到了好題目。
每次盛會之前,她總是對著鏡子久久地看著自己的花容月貌,看它在子佩的打理下越發地眉清目秀,顯山『』水。美人如玉,而脂粉便是雕琢玉器的磨石,會把姿容打磨得益發緻玲瓏,晶瑩出『』。每每這時候,她就會有種莫名的動,有種不能自知的企盼,覺得好像會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可惜的是,從來也沒有什麼好事發生,至少,是沒有讓自己高興的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