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宛若化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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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平湖並不置可否,只命侍女傳筆墨,親自開了一張方子,又指定一三餐飲食,叮囑道:"除此之外,絕不可再用別食他『藥』,亦不許隨意加餐,按方用『藥』,依時進膳,如此,不消兩月,必可望好。"董鄂妃謝了辭去,從此依方用『藥』,果然不到半月,臉上已見光潤,比前更覺嬌豔。順治大喜,後宮中連歡宴,彩袖輝煌,笙歌瀰漫,又打賞了景仁宮許多禮品,命吳良輔帶人送去。過了片刻,仍舊捧回來,說是佟妃自謂奉旨試『藥』乃是份內中事,無功受祿,愧不敢當。
順治無奈,唧咕道:"佟妃這脾氣,竟是越來越古怪,天下人再沒第二個如此。"董鄂妃笑道:"臣妾的病是佟妃娘娘治好的,恩同再造,理當親自登門道謝,豈有反勞皇上賞賜之禮?難怪佟妃不喜歡。"當即打點了幾『』緻針線,別樣糕點,命宮女捧著,親自往景仁宮問候。
平湖仍是婉拒,董鄂笑道:"原不算什麼禮物,只是親手繡制的幾樣玩意兒,聊表寸心。娘娘若不受,是怪我出手寒酸,不屑往來了。"平湖這方收下了,又命奴婢奉上茶來。
剛談了幾句,忽然慈寧宮女官忍冬走來,宣稱太后娘娘詔見,又給兩位娘娘見禮。董鄂與平湖都忙起身還禮,笑道:"有什麼事,隨便遣個宮女來告訴就是了,怎麼勞姑姑親自來傳?"忍冬笑道:"太后久不見佟妃娘娘,著實惦記,要請娘娘過去說話兒。又怕娘娘身上不適,若是別個人來傳,娘娘見是太后之命,少不得要強撐著前往,豈不有違太后本意?故而命奴婢前來,若是娘娘神還好呢,就陪娘娘走一趟;若是見娘娘倦怠,就只是過來看看,說句話兒。這番意思,怕別的人不能體諒,反增娘娘煩惱。"平湖與董鄂聽了,俱各狐疑,卻只得笑道:"太后盛意,真個思慮周到。"董鄂妃便起身告辭,平湖也不相送,匆匆換過衣裳,且隨忍冬往慈寧宮來。
寧妃、遠山等正圍著太后奉承說笑,忽見忍冬陪著佟妃走來,都覺詫異,滿面笑容地站起來問好。平湖一一道謝,又給太后請了安,方才落座,太后向左右笑道:"孃兒幾個天天說笑,倒覺平常,佟妃難得來一回,我看了她,倒想起正有幾句體己話要說。"遠山忙站起來笑道:"太后娘娘說的,佟妃娘娘是稀客,意思嫌咱們都是面老臉的,看得多了,倒生厭煩,還不快識趣迴避了呢。"眾人笑了一回,遂都跪安辭去。
大玉兒笑著點手召平湖坐近來,又命忍冬換茶。忍冬知機,忙帶了眾宮女出去,隨手將門掩住。命眾人散了,自己坐在外間守著,不許一個人進去。佟妃心知有異,卻不便動問,只得端坐著低頭品茶,暗思何事。太后倒也並不繞圈子,開口便問:"我聽說,皇貴妃請你治病,可有這事?"平湖陪笑道:"不過是出主意請貴妃略改變些飲食習慣,並無"治病"之說。"太后笑道:"食療之法,自古有之。你能用飲食令皇貴妃起死回生,這能耐也就不小。"平湖更加心驚,小心答道:"臣妾自幼多病,家中常有名醫往來,耳濡目染,略記了些飲食之法。皇貴妃身子原無大礙,只為四阿哥不幸夭逝,傷心鬱結,故致夢醒顛倒,神思恍惚。臣妾只是略為調理飲食,豈有"起死回生"之術?果有此方,臣妾亦不致纏綿病榻,能醫者不自醫了。"太后道:"我說你"起死回生",並非你的仙方有效。而是因為我知道,這一年來,懿靖太妃等人一直在承乾宮暗布眼線,換掉貴妃之『藥』,又常在飲食中做文章,這才使得皇貴妃漸羸瘦,神思不屬。若不是你為她開方調治,用食材行使"以毒攻毒"之策,再過個一年半載,皇貴妃必死無疑。這還不算是"起死回生"麼?"平湖聽了這一句,此前種種猜測盡成事實,見太后將這樣的大事如此直說無諱,反倒不得主意,只得眼觀鼻,鼻觀心,垂首不語。
大玉兒笑道:"你心裡必然奇怪,想我既然知道懿靖太妃她們搗鬼,為何不加阻止,反而任其在後宮興風作,豈非借刀殺人,助紂為?"平湖忙道:"臣妾不敢。"大玉兒道:"是不敢,還是不贊成呢?"平湖道:"太后統領後宮,母儀天下,理萬機,凡行事必有宏旨深意,非臣妾可以妄測,又豈有不贊成之念?故曰不敢,是不敢猜測、不敢評論、不敢參與之意。"大玉兒笑道:"好一個"不敢"。此前我倒不知道,你原來這般牙尖嘴利,言辭便給,倒是我眼拙,看差了你。今看來,你倒是後宮裡第一個耳聰目明,心清如鏡之人。"平湖既不便承認亦不好分辯,明知太后似褒實貶,語中有責怪自己多事之意,遂恭敬回稟道:"謝太后過獎。慚愧臣妾近來愈神倦體乏,不得不閉門養息,以便早些康愈,侍奉太后。"婉言承諾,從此不理皇貴妃之病就是了,管她們下毒也好,放炮仗燒衣裳也好,把她推入水也好,都不會再加干涉,更不會告密給皇上。
然而皇太后似乎仍不滿意,輕笑道:"你倒也乖巧懂事,難怪皇上對你一直另眼相看。我從前只道你來歷不凡,是我一位故之女,直至董鄂進宮,才知道此前竟是我錯了。那董鄂妖媚『惑』主,勾引得皇上一味親漢遠滿,沉『』佛教,如此下去,只怕於國家社稷無益。故而我明知後宮中有人作法,卻裝聾作啞,任其自然。原以為四阿哥夭折,貴妃傷心之餘,必會有所收斂;豈知她不知進退,越發引逗得皇上行為乖張,倒行逆施,若再不除去妖孽,只恐夜長夢多,等到大錯鑄成,就悔之晚矣。不過,懿靖太妃那些人難成大事,各個都不及你一半聰明,故而我今天特地找你來,想你輔佐皇上,使他遠離妖,歸返正道。"平湖聞言大驚,太后話中的意思,分明是要她親自動手除去皇貴妃,將功贖罪。董鄂妃系南明永曆帝暗置宮中之眼線,這是她早已猜到的,所以才會冒著暴『』身份的危險替董鄂開方診脈;如今果然惹火燒身,也在意料之中,然而太后這樣當面鼓對面鑼地打開天窗說亮話,而且竟然要她親自出手,卻是出乎意外。她知道太后既然打定主意,董鄂妃已是必死無疑,心中既為董鄂的命運惋惜,亦為順治的處境悲傷,既不敢應承,亦不好推拒,只得含糊答應,謝恩辭出。
回到景仁宮中,平湖親自在案上設了香鼎,命奴婢盡皆退避,不許一個人打擾。自己浴手焚香,靜坐沉思,足足想了整個下午。這次手,教她清楚地知道:無論才智心機,膽魄氣勢,自己都遠遠不是太后的對手,除卻就範,無法可施。然而真要奉旨殺人,談何容易?殊不論自己與董鄂是友非敵,既便看在順治待皇貴妃一片痴心的份上,她亦不願成為殺害他心中至愛的兇手。
自從孫可望降清後,平湖對南明與大西軍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一心只將未來寄託在自己兒子玄燁的身上;然而董鄂的進宮讓她知道,永曆帝並沒有對紫城死心,即便是困獸之爭吧,亦還是勇氣可嘉。她雖不願再與他們聯手,卻也希望能助其一臂之力,現在反而讓她親手殺死永曆最後的希望,叫她如何做得出來?
然而太后曾經懷疑過她的身份,如今好不容易釋去前嫌,又將如此機密大事洩『』於她,如若抗命,必定會成為太后眼中釘,大禍不便要臨頭了。除非她去向順治告密,如果是那樣,結果會怎麼樣呢?順治或者會為了董鄂向太后問罪,但滿朝文武卻不會為了個妃子與太后反目,只會一味死諫,結果必然是兩敗俱傷,把所有最尖銳的矛盾暴『』於陽光下,董鄂妃的來歷會被張揚出來,而自己的身份也有可能曝光。牽二連三,受累者何止千萬。做大事者須丟卒保車,而不可因小失大,自己任由琴、瑟、箏、笛枉死而不肯向皇上求情,也是為此。這一次,難道要為了皇貴妃而與太后正面為敵嗎?
她從不畏死,但是如果自己的死並不能阻止董鄂妃悲劇的發生,那麼犧牲又有什麼意義?平湖的耳邊忽然響起董鄂說過的那句話:"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她想董鄂其實也是早已看穿了自己的命運,有所意料的吧?如今太后所以會聯合她對付董鄂,並不是把她當作自己人,而是因為把對香浮小公主的猜疑轉到了董鄂的身上,這未嘗不是一個將錯就錯移花接木的脫身良機。如果董鄂死了,太后的疑心就會落到實處,再也不會捕風捉影猜忌於她了。那樣,也許她就會安全了,更重要的是,玄燁也就安全了。否則,誰知道什麼時候會再來一次痘疹之災呢?
正不得主意,忽然婢女叩門求見,平湖低聲道:"不是說了不要打擾我靜修嗎?"宮女賠罪道:"是四阿哥來了。"平湖霍然起身,一時只當自己聽錯,不問:"誰?"宮女已經帶了玄燁進來,跪著給平湖請安。平湖看到兒子,幾乎以為自己打坐久了,走火入魔,生了幻象,忙將玄燁拉至自己身邊坐下,『摸』著頭問:"你怎麼來了?"玄燁含淚道:"孩兒正在跤場練功,素瑪嬤嬤過來傳旨說,太后娘娘聽說額娘身體不適,命我來給額娘請安,還叫我陪額娘用過晚膳才回去呢。"平湖大喜過望,反而不敢當真,忙命侍女傳了跟四哥來的『』母進來,問她:"三阿哥來這裡的事,太后知道嗎?"那『』母道:"回稟娘娘,太后深知娘娘思兒之苦,特意命奴婢送阿哥來與娘娘相見的。"平湖這才確信是真不是夢,轉身抱住玄燁道:"從上次在吳額駙的府裡見你一面,如今又有三四年不見了,長高這麼多。"一語未了,淚如雨下。
在這瞬間裡,她已經明白地知道:太后恩威並施,無異於一種催促,一種承諾,一種命題——要麼她殺了董鄂,作為回報,她以後就可以經常見到四阿哥;要麼抗命不遵,則答案不問可知。
她沒的選擇。生在帝王家,就註定了她沒有別的路可走。
平湖在心中悲哀地嘆息:皇帝哥哥,對不起,你錯信了我,而你我最大的過錯,便是生在帝王家。
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九壬寅(1660年9月23),董鄂妃亡故。沒有人懷疑她的死因,她已經病了那麼久,傷心了那麼久,大去只是早晚的事。
然而順治不這麼想,他固執地認為天妒紅顏,而董鄂死於非命。承乾宮三十名太監、宮女悉被賜死,為皇貴妃殉葬,全國均須服喪,官吏一月,百姓三。親王以下、滿漢四品官以上,並公主、王妃以下命『婦』俱於景運門內外齊集哭臨;他自己則輟朝五,並改用藍筆批閱臣工奏本,以示哀悼。
這一切都是逾制的——按照舊例,只有皇帝及太后之喪,才會以藍筆批本,並以二十七為限;其餘即便皇后之喪亦無此制,而董鄂不過是皇貴妃罷了,其禮制卻遠逾皇后喪儀,奏本用藍筆批覆長達四個多月。這還不算,順治又為了不能在董鄂生前將其立為皇后而抱憾,遂於三後追封董鄂妃為皇后,二十六行追封禮,又命眾臣擬定諡號,從四個字加至十四個字,最終選定"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皇后"。
九月十,董鄂遺體於景山壽椿殿焚化,順治又親制《行狀》,文中直以"後"來稱呼董鄂妃,盡述其生平行止,充滿溢美之辭。誦讀已過,遂由群僧執燭唸誦:"出門須仔細,不比在家時,火裡翻身轉,諸佛不能知。"其後,棺槨與宮殿連同其中珍貴陳設俱被焚燬,火光沖天,從黃昏一直燒至天明。
凡此種種,太后大玉兒聽而不聞,視而不見。她知道,順治是在藉著逾制來宣洩對自己的不滿,甚至是一種挑戰。但她不想正面與兒子為敵,四阿哥死了,董鄂妃死了,她要做的事已經成功,又何必再火上燒油呢?不論順治任『』地給予他們什麼樣的死後殊榮,稱四阿哥為"朕之第一子"也好,封為榮親王也好,或是追封董鄂妃為皇后也好,遍請全國僧道為其超度、甚至焚燒了兩座華美的宮殿殉葬也好,死亡,始終是惟一不能改變的事實。而死人,是不能再繼續作『亂』,與活人對著幹的,憑她生前怎麼樣地妖媚『惑』主,化蝶之後,再如何幹政?
大玉兒特地向洪承疇要了順治親制的《行狀》來看,看到"後妮靜循禮,事皇太后,奉養甚至,左右趨走,皇太后安之"一句,不冷笑數聲,道:"這是怨我那年留下皇貴妃服侍湯『藥』,使她勞神才患病了。"洪承疇忙賠笑道:"皇上至孝,哪裡會有瞞怨太后之心呢?這篇《行狀》原是皇上懷念皇貴妃,述其平生功績,難免有溢美之處,況且皇貴妃曾為太后侍病,自是大功一件,皇上特地記此一筆,也是孝順太后的意思。"大玉兒不答,只管往下看,至"後至節儉,不用金玉。誦《四書》及《易》已足業;習書,未久即。朕喻以禪學,參究若有所省。後初病,皇太后使問安否,必對曰:"安"。"等語,又不由連連冷笑,道:"既是"至節儉,不用金玉",何以又令太監、女官生殉,燒了兩座宮殿陪葬?"又指著最後一段道,"這裡說,皇貴妃臨死前對皇上說:"吾殆將不起,此中澄定,亦無所苦,獨不及酬皇太后暨陛下恩萬一。妾歿,陛下宜自愛!惟皇太后必傷悼,奈何?"依大學士看,是什麼意思?"洪承疇強笑道:"自然是皇貴妃怕太后傷心,勸皇上要以皇太后健康為念,不可一味緬懷悼念。這是她的孝心,太后何以不解?"大玉兒笑道:"她會有這樣孝心!死之前不想別的,倒一味只管跟皇上說起我這老太婆,豈不奇怪?皇上特地寫了這些句子,不知道是給誰看?"洪承疇聽了,一聲兒也不敢吭。他本是董鄂妃的掛名父親,雖然太后未必知道這出偷龍轉鳳之計,皇上卻是深信不疑,這段子沒少給他賞賜,早已引起朝中大臣諸多猜忌。今天皇太后特地召他入宮談論皇貴妃之事,安知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從前他與太后原有肌膚之親,然而這些年來南北征戰,疾病滿身,齒搖發落,耳鳴眼花,早就被太后所棄,另召入幕之賓了。今天忽然又召他前來,若非刺探,難道還是敘舊不成?罷罷罷,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正皇貴妃已去,死無對證,不論太后問什麼,總之給她個抵死不認賬就是了。
幸喜太后並不糾纏,卻另問起一事:"我聽說皇上近又開始大興土木,祭拜前明諸陵,上月二十六去了昌平,回來沒幾,又說要去郊區散心,從初九離宮,如今已經十來天了,你可知他去了哪裡?"洪承疇明知順治去了石景山、玉泉山兩處,太后眼線眾多,必定早已知曉,卻不便說破,只得含糊道:"皇上月前頒旨,故明陵每年秋兩次由太常寺差官致祭。這時候出宮,大概順路祭陵去了。"大玉兒故意詫異道:"又祭陵?莫不是為皇貴妃死了,皇上祭死人祭上了癮?我聽說他前和大臣們合計著,說要替前朝太監王承恩也立個碑,這可真是稀奇,連太監也當成寶供奉起來了。說起來你和那些人更有淵源,皇上怎麼倒不帶你同去的?"洪承疇這方知道太后詔見他的真正用意,聞言忙離座跪下,誠惶誠恐地道:"臣雖曾效力於前明,然自從三官廟太后垂青,曉以大義,自此剃髮易服,誓死相從,更未生過二心。還望太后明鑑。"大玉兒聽他提起三官廟舊事,那原是二人初次定情之地,未免念舊情,忙親手扶起道:"我並無疑你之心,何必如此?今兒找你來,不為別的,只想你替我勸勸皇上,不可一味任『』,當以社稷為重,私情為輕。佛法教義,也講的是普渡眾生,豈有為了參禪而荒廢朝政、誤盡蒼生之理?"洪承疇略作沉思道:"我與大覺禪師玉林秀曾有一面之緣,如今解鈴還須繫鈴人,我輩之言未必入耳,不如我這就修書一封,請玉林秀大師前來,若由他勸諫皇上,或可見效。"大玉兒點頭道:"但願你這法子好用,既如此,你就看著去辦吧。果然能使皇上規引入正,我必重重謝你。"洪承疇叩謝道:"忠言諫君是為臣工份中之事,何敢望謝?"遂辭去。卻不還家,徑往額附府吳應熊門上來,令門子通報進去。
稍頃,中門大開,吳應熊親自出來,恭請入中堂用茶。建寧聽說洪大學士來訪,深以為罕,亦特地過來見禮,洪承疇跪不跪地,方說了句"微臣給公主請安",建寧早已接連說了三四聲"平身",令吳應熊扶住了,仍送回座中坐下,自己略陪了半盞茶功夫,即告辭入內,覆命人傳出話來,請大學士用了晚膳再去。
洪承疇謝了,這方從從容容地與吳應熊說話,因道:"冒昧造訪,是有一個不情之請要拜託世侄。此事關係重大,稍有不妥,攸關『』命。然而舉目京城,除了世侄之外,老夫竟無人可託。"吳應熊聽他說得重大,謹慎問道:"不知何事?但要晚輩可以效勞,雖死不敢辭。"洪承疇拈鬚沉思,又沉『』了一下方道:"世侄可知道,老夫原有一個女兒叫作洪妍,於崇禎十四年在盛京失散?"吳應熊聽到"洪妍"二字,心如鹿撞,忙道:"略有所聞。莫非要在下幫恩師公尋找令千金麼?"洪承疇道:"那倒不必。此前我在南方經略時,已經與女兒因緣相認了。只是她在江湖已久,散漫慣了,不願意受拘束,故而不肯同我入京。而我身為朝廷重臣,突然多出個女兒,也有諸多不便,所以,我想請你替我去赴她之約。"
"洪妍在京城?"吳應熊益發驚訝,只覺一身的血都湧上頭來,不離座而起,接連問道,"她如今在哪裡?什麼時候來的?你見到她了嗎?為何我不知道?"洪承疇見他這般衝動情急,倒覺詫異,一時瞠目無語。吳應熊亦自覺失態,索『』離座長揖到地,懇切致辭:"實不相瞞,晚輩與令千金早有數面之緣,已成摯。惟因洪姑娘從不肯在晚輩面前提起身世,故而晚輩也只得對師公隱瞞,還望師公恕罪。"洪承疇初而大驚,然略一思索,便已透悉,恍然道:"難怪當你我入京時,看到董鄂姑娘那般吃驚,滿臉疑『惑』之『』。原來,你早就知道董鄂妃並不是洪妍。我自謂此計萬無一失,卻原來早已被你看破。這許多年來,還要謝你在皇上面前替我遮掩,若非如此,老夫項上人頭早已不保。既如此,老夫倒不當再有所隱瞞了。"因拉吳應熊坐下,將皇上如何鍾情於洪妍、向自己索討為妃、並命自己經略之餘悉心尋訪之事,從頭細細說明,嘆道:"那我的部下在江南抓獲一批抗清叛逆,本解往京都受刑,忽然門上報說有個女子來訪。我尋找了女兒那麼多年,怎麼也沒想過會在這種情形下相見,更沒想到她竟然一直為永曆做事,這些年來,不知多少次與我同城相處,擦肩而過,這次若不是為了救她的同黨,只怕還不肯『』面呢。"吳應熊早猜到洪妍已經與父親相認,卻也為這種相認的方式覺得驚詫,不"哦"一聲,問道:"那麼洪姑娘可知道聖上也在尋找她的事?"洪承疇道:"豈會不知?董姑娘便是洪妍推薦給我的。她說自己另有要務,不便進京,董姑娘『』藝雙絕,必然能得到聖上的眷顧——事實上,皇上對皇貴妃的確情深義重,為了皇貴妃的死,幾次三番想要削髮出家。剛才太后召我去,談的就是這件事。言語之間,太后分明對我已起了疑心,想來早已在我身邊佈下天羅地網。倘若查知小女之事,我父女二人『』命事小,只怕宮中朝上牽連甚大,無辜枉死之人必然不少,則老夫就罪孽深重了。所以要拜請世侄替我去見小女,告知她京中情勢,囑她早早離開,不可耽擱。"吳應熊忽然想起一事,脫口道:"剛剛降了朝廷的義王孫可望前突然暴斃,說是出獵時被箭『』殺,然而箭簇究竟何人所發,邸報上卻語焉不詳,得朝上人心惶惶,京中探子遍佈,洪小姐此時來京,兇險實多。"洪承疇一愣,言又止,眉宇間似有無限煩惱,最終說:"你既然自稱是她知己,理當知道她神出鬼沒的脾『』,從來只有她找我的份兒,我若想找她,卻是千難萬難。故而才要委託賢侄代我赴約,提醒她慎重行事。"吳應熊若有所悟,遂細細問明赴會之所,想到即將可以與紅顏見面,不心中怦怦『亂』跳,又命下人擺上酒菜來,陪洪承疇飲至夜深方散。
次一早,吳應熊命管家往朝中送了假條,自己出了門徑往洪氏祖墳來,先畢恭畢敬地在洪老夫人的碑前灑酒祭拜了,然後便坐下來靜靜等候。洪承疇告訴他見面的時間是午時朝散,然而他卻迫不及待,坐立不安,只有早早地來到洪氏墳園坐定,才能靜得下心聽松風陣陣,落葉蕭蕭。
看著洪老夫人的墓碑,他便想起了八年前在川蜀戰場上邂逅洪家祖孫的情形。那是他與明紅顏的第二次相會,同初遇一樣短暫而記憶深刻。他不能忘記明紅顏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第一件事,她每一個細小的動作與眼風,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令他神馳魂與,滿心。是她讓他知道,愛一個人至最深處,就是對她毫無所求,只要能有所贈予便是最歡喜的。他只恨可以為她做的並不多。
上中天,看影可知午時早已過了,然而紅顏的芳蹤依然不見。
吳應熊不死心,沉著氣一直等到戌時,暮『』四合了,這才相信紅顏大概是不會來了。她是臨時有事耽擱,還是看到自己改變了主意?可千萬別出了什麼差錯,遇上了太后的眼線吧?
如此想著,便越覺憂心,吳應熊情急生智,忽然想到倘若紅顏回京,除了洪氏祖墳和學士府外,應當還有一個地方可去。遂出了墓園,一路打馬打奔至二哥處,只見院門虛掩著,應手推開,卻並不見那位打掃看屋的老僕人。一直走進堂中來,只聽窗裡一個女子的聲音虛弱地問:"是何叔嗎?"那聲音細若遊絲,幾不可聞,然而聽在吳應熊耳中,卻無異於雷霆霹靂一般,一顆心幾乎跳出腔子來。連忙幾步搶進屋中,只見窗邊炕上,一個女子半倚半坐,鬢髮散『亂』,臉『』慘白,正是紅顏!
明紅顏顯然受了極重的傷,只略問了一句"是何叔嗎"已經氣吁吁,似乎連抬起眼睛的力氣也沒有,然而吳應熊的突然闖入還是迫使她抬眼注視。她看著他,卻毫不驚訝,好像早就在等待他的到來似的,她看著他,似乎微微笑了一笑,緩緩地抬起一隻手來。
吳應熊接住那隻手,辛酸得幾乎要下淚來,看到重傷的紅顏,真讓他又驚又喜,又痛又憐,所有的猜測都被證實了,是她殺了孫可望,所以才會受到這樣的重創,以至於不能按時赴約。他忍不住責備她:"做這麼危險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讓我代勞?"紅顏低語:"你為我,已經做了很多,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吳應熊衝動之下,真想這就對她坦白一切,她已經與洪承疇相認,接受了那個漢『』的父親,是否,也可以接受一個漢『』之子做朋友呢?而且,他已經同她父親談了一切,即使瞞著她,想必也不能持久,倒不如趁此一抒臆,好過一直在隱瞞的陰影下歉疚。他鼓足了勇氣道:"紅顏,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其實我…"話未說完,卻聽見院門輕輕一響,似乎有人進來。吳應熊忙拔劍在手,閃身窗後向外看去,卻是那看屋的老僕人來了,手裡拎著一個『藥』包。吳應熊心想,原來這個裝聾作啞的老傢伙姓何,只得開了門上去。
老何見著吳應熊,微微一愣,仍然不說話,徑自往廚下生了火,將紙包裡的『藥』倒進吊子裡,三碗水煎成一碗,雙手端著過來。吳應熊接了,一勺一勺親手喂進紅顏口中,眼看她喝了『藥』,闔眼朦朧睡,滿腔的話再也說不出來,輕輕替她拉上被頭蓋至頸下,眼看著她睡了,仍不捨得離開。只呆呆地守候在榻邊,眼也不眨地看著她,看著他心目中的女神,想象著她的夢裡是不是有他。
這個晚上,吳應熊沒有回去額駙府,他捨不得,捨不得離開。每次面對明紅顏,總有一種忐忑的覺,彷彿他一轉身,甚至一眨眼,她就會憑空消失,然後幾年不見,憑他走遍天涯海角,亦不能再次握住她的手。如今,他終於又重新見到她,聽到她,而且是這樣柔弱蒼白的她,這樣的傷痛,悲哀,他怎麼可以離開。
他守候在她身旁,默默地坐了整整一夜,心情異常平靜。如果可以,他情願就這樣一直守著她,直到天荒地老,那將是他畢生最大的快樂,除此別無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