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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菊花餅與綠豆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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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應熊回到京城的時候,‮花菊‬已經凋謝了。然而建寧還給他留著‮花菊‬餅。

老管家戰戰兢兢地打開雕漆提樑的玫瑰食盒,苦著臉說:"這是格格專門吩咐留給額駙的,可是…"可是那些餅早已發了黴,墊在盒底作為裝飾用的‮花菊‬瓣更是灰黯稠秥,發出**曖昧的氣味。

而吳應熊的臉『』比黴‮花菊‬更要灰敗,他接過盒子,彷彿接過一道聖旨——事實上,格格的意志就是命令,格格的贈予就是賞賜,不容拒絕。皇上可以賜人一瓶劇毒的鶴頂紅,格格當然也可以賜他一盒發黴的‮花菊‬餅。格格要他吃掉這盒發黴的‮花菊‬餅,他又怎能不吃?

於是,老管家顫慄地眼睜睜看著吳應熊拿起一隻‮花菊‬餅,一口一口,艱難地嚥下去。他的眼淚都快出來了,哽咽著:"公子,我去給你泡杯茶…"

"不用了。就水吃,會吃得更慢。"吳應熊的角『』出一絲苦笑,他的婚姻,從結縭那起已經註定是枚苦果,發黴的‮花菊‬餅又算得了什麼呢?

一主一僕,就這樣忍辱含恨地吃掉了那盒格格賞賜的‮花菊‬餅,並把它看作是一種懲罰,對吳應熊不告而辭的報復。他們誰都沒有想到,建寧留給吳應熊這盒‮花菊‬餅,不過是因為她覺得好吃,所以特地從宮裡帶出來,給老管家好好保存,要留給額駙共享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想過額駙會歸來得這樣遲,遲得連‮花菊‬都謝了,糕點也黴了,更沒有想到,老管家仍然會留著那盒餅並把它給額駙,而吳應熊則會當作她對他的折辱而把它接受下來,嚥下去。那盒子裡的‮花菊‬,是她親手採下來,一朵一朵地排列好;而那樑上的絲帶,也是她親手結系,還仔細地打了個蝴蝶——蝴蝶,是她心底最痛的傷,最溫柔的愛。沒有人懂得。

沒有人懂得建寧不同尋常的愛情。它被收藏在玫瑰提樑盒的底層,在暗無天中,不為人知地一天天獨自凋萎,發黴,再被吳應熊咬牙切齒地吃掉。

吳應熊一口一口地嚥著發黴的‮花菊‬餅,一口一口嚥著建寧那溫柔沉默的愛意,每一口嚥,都叫他更加深切地意識到自己婚姻的不幸。在他心目中,建寧的賜餅之舉,就跟下令要馬伕與馬成婚,就跟砸爛房裡的每一件瓷器,以及要砍掉園中的梅花樹一樣,都是出自一個天『惡的滿洲格格的挖空心思不盡情理的惡作劇。

那些發黴的餅在他的腹中胃裡不住作嘔,而他用盡全身心的意志不允許自己嘔吐。他對自己說:這婚姻至少可以帶給自己一樣好處,就是進宮方便,從而也就方便為大西軍送信,為明紅顏助力。為了這些,為了紅顏,他要忍耐,即使建寧給他更多的羞辱,他也必須忍耐。

就這樣,那盒貯滿了建寧溫柔的愛與期待的‮花菊‬餅,在吳應熊剛剛從柳州回到京城的第一天,就在這對新婚夫間築起了一道高高的‮花菊‬牆,使他們關係的解凍近乎成為了不可能。

而就在這時,綠宣召來了。"額駙,您回來了。"綠盈盈下禮,"格格等著您呢。"

"請格格恕罪,我換過衣裳就來見駕。"吳應熊冷冷地說,同時背過了身子。

知趣地退出,而在退出前的一刻,忽然覺得那傲岸的背影好觸目。她同建寧一樣,入府這麼久,還沒來得及與額駙相處過呢,要到這一刻,在久別重逢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姑爺主子有多麼瀟灑拔,風神俊朗。她用心地再看了一眼那背影,莫名其妙地臉紅了。

回到上房時,看到婢女紅袖正在侍候格格妝扮,往她的兩頰補上脂粉。建寧今天似乎格外緊張,抱怨著:"這粉真不好用,撲少了看不出顏『』來,多撲兩下又濃了,跟臺子上的花旦差不多。"她一眼瞥見匆匆走進來的綠,驚訝地說,"綠,你也撲粉了嗎?臉上怎麼這樣紅?"

"想著要回格格的話,走得急了。"綠掩飾地說,並趕緊轉移話題,"額駙說要更衣後再來見格格,這樣才夠恭敬。"建寧點點頭,不自信地看著鏡子,問綠:"我今天好看嗎?"

"當然好看,格格是金枝玉葉,月裡嫦娥,什麼時候都是最好看的。"綠乖巧地回答,同時開了妝臺上的首飾匣子,拿出幾枝珠花和釵子建議,"格格頭上的蝴蝶簪太小了,要不要換一支鳳釵?"

"不,我喜歡這簪子。"建寧拒絕,但又妥協地說,"或者加一枝珠花吧。"綠立即選了枝嵌翠珠花替建寧別在鬢角,又不告自取地順手將一支步搖『』在自己頭上,並向紅袖擠擠眼睛。她早已『摸』了建寧的『』格,完全瞭解在什麼時候可以小小地放肆一下,要求賞賜甚至順手牽羊,而在什麼時候必須謹小慎微,順從服帖得像一隻沒有主見的羔羊。

建寧一生擁有的東西其實並不多,在宮裡時,除了那點可憐的俸祿之外,一切都是別人的,無論格格還是侍女,都一樣要有無數的規矩要學,要守,並沒有真正的自由,甚至可以去到的地方都不多。

皇宮雖然大,然而建寧的天地不過是東五所裡小小一間臥房,然後是往繡苑或者書房上課,往慈寧宮請安,偶爾往暢音閣聽戲,得到特別准許時才可以去御花園遊玩或者往絳雪軒面聖,如果想去建福花園玩一會兒就得跟嬤嬤說盡好話,出宮更是絕無僅有的一次,至於御膳房,御茶房,御醫院,御書房,上駟院,其他嬪妃或是阿格的住處,尤其是乾清宮往前那麼大的天地,她都沒有機會去到。她可以見到的,不過是一堵又一堵的高牆,耀花人眼睛的琉璃瓦,守在每道院門前的侍衛,走來走去的太監和宮女,還有那無處不在嘔啞叫囂的烏鴉——皇宮的記憶,不過是這些,雖然她在那裡生活了將近十年,可是完全沒有家的覺,直到來了額駙府。

來了額駙府建寧才算是擁有了自己的地方,才算是擁有了"擁有"的覺,這覺包括髮號施令的權力,隨心所的物質要求,興之所致的看戲、吃點心、想去哪裡就去哪裡,還有,想賞賜誰就賞賜誰,想賞什麼東西就賞什麼東西…這些,都是她以前不曾有過的。如今一旦擁有,當然要迫不及待地使用,並藉著一次次的使用來證實這擁有。這番心理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綠卻是悉入微,只是由於狹隘與自私使她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至於其他的家人,則完全錯會了格格的心意,把她所有的行徑都歸罪於乖謬而叫苦連天地承受下來,並且不自覺地引導她向更加荒謬的絕境裡走去。

從來沒有人規範過建寧的行為,就像從來沒有人真正關心和理解過她的心思。她從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權力,同樣也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愛情。她的愛憎是這麼強烈,可是卻沒有明顯的區分,於是當她辭不達意地表現出來時,就只剩下"任『』"二字,往往得出與初衷相反的結論。綠是她真正"擁有"的第一件禮物,因為是皇帝哥哥親口"賞賜",而不像其他的宮女那樣只是"分配",這讓她切實地覺到了一種擁有。她把綠完全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來疼愛縱容,卻忽略了那也是一個完整獨立的人,也有著自己深藏的意識與思想。因此,當她散漫無拘地向綠布施自己的愛與親密時,其實是在無知覺地培養她的恨與疏離。

就像此刻,當建寧與綠主僕兩個一齊對著鏡子理妝時,建寧想到的只是自己即將見到小別勝新婚的額駙的喜悅,卻沒有理會綠也在期待人生的另一座舞臺,另一個起點,更沒有想到綠的表演遠遠比自己來得直捷、成功。

原因很簡單,在吳應熊眼中,頂著子名份的建寧沒有絲毫的親近,反而是身居奴位的綠和他的身份更加相似,都不過是建寧擁有的兩件"賞賜"罷了。因此,當綠為他打起簾子,並故意用漢人的稱謂嬌滴滴地通報著"新姑爺來了"的時候,他先鄭重地向她點了點頭,然後才屈膝向建寧請安。

這微妙的細節建寧是注意不到的,然而綠卻心領神會——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和建寧面前,先跟她打招呼。雖然只是那樣微不足道輕描淡寫的一個招呼吧,然而已經很可珍貴了。從前人們都是將她忽略不計的,只把她當作建寧的一個附屬,宮廷最底層的卑賤奴婢,可有可無的角『』。這是第一次,有人把她看成完整獨立的個體,對她的態度比對建寧更加親切,這是第一次。她為了這個點頭而恩戴德,於是以更加鄭重的姿態走上前,雙膝跪下,端莊而嬌媚地施了個大禮:"綠給姑爺請安。"吳應熊有些錯愕,作為格格的貼身侍女,綠的禮未免太重了,他被動地伸出手去:"綠姑娘請起。"而綠趁勢搭著他的手,柔若無骨地站了起來。那舞蹈一般的姿勢讓人不由得有一種錯覺,彷彿她是被吳應熊俯身拾起的一瓣落花,並在他的掌中嫋娜地盛開。他雖然貴為世子,自幼見識頗豐,卻是一直在男人堆里長大,不是從父作戰,就是隨君伴讀,生平走進他心裡的女『』就只有兩位:第一個是父親的愛妾陳圓圓,第二個便是明紅顏,都是見識超群膽略過人的女中豪傑,巾幗英雄,像綠這樣完全是為男人而生的女人,他竟是第一次遇到,就像風第一次拂開天的花蕾,而那朵花便為他開放一般,風忍不住就停留下來,為那朵花的芬芳沉醉。

他凝視綠,有片刻的失神。綠立刻對他展開了一個毫無保留的微笑,彷彿花朵從心底裡開放出來,一層又一層,直到將花心完全暴『』,香氣瀰漫。

而這一切,建寧都是看不到的,她就只看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心,她按著自己的心意隨口說:"你可回來了,連重陽節都錯過了。"

"重陽節"三個字對吳應熊而言,就意味著剛才那盒發黴微腥的‮花菊‬餅,他彷彿聽到鞭子打在皮上的聲音,那赤『』『』的無休止的羞辱!他聲音僵冷,表情木訥,恭順而冷淡地回答:"謝格格愛惜賜餅,應熊已經吃了。"

"是嗎?好吃嗎?"建寧毫無機心地笑著,"是我特地從宮裡帶出來的,你覺得比府裡的怎麼樣?"又一聲鞭子破空響,這真是最明白的挑釁與諷刺,吳應熊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回答:"滋味很特別。"綠暗暗吃驚,她立刻意識到這裡面出了極大的紕漏,額駙竟然吃了半個多月前留下來的‮花菊‬餅!那怎麼能吃得下?格格從來沒吃過變質的食物,不識稼穡,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件事有多麼嚴重,然而綠是知道的,她看著吳應熊鐵青的臉,不由地想他這時候可有多難受呢。

果然吳應熊又略回了兩句話,便再也忍不住,匆匆說了句"格格恕罪",轉身便往外衝去,剛到門前老槐樹下已經支持不住,抱住樹身翻江倒海搜腸刮肚地嘔吐起來,彷彿要把心肝也吐出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