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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選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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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使得忍冬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時候就有種隱隱的不安,她有點不希望這個小女孩入選,說不清為了什麼,只是本能地不願意見到她。可是這女孩好像天生就是為了選秀而活著的,她的眼、耳、口、鼻、發、膚、頸、肩、背都恰合標準,身材雖然單薄,但是嬌細膩,而各種規定裡並沒有一條是以『』房尺寸來決定選廢的,況且身材面貌的評選權在於外宮的太監,而不在她手上。她的任務只是檢驗皮膚肌理與體味,並且考察繡綿、執帚等一應技藝。

"讓她穿上衣裳吧。"忍冬只能這樣說,她想,也許可以在後面關於技藝的考核中讓這個過分特別的女孩落選。

然而,再一次事與願違了,平湖的刺繡技巧堪與後宮的繡女相媲美,執帚拂塵的動作也優雅如舞蹈,本她做每一件事都像在跳舞,或者舉行某種儀式,有種說不出的莊嚴與典雅。而且她對於各種‮試考‬表現得從容自如,駕輕就,好像比忍冬更要悉規則。倒是那位遠山秀女,她的刺繡就只會最基礎的平針,而且針腳還不夠平整,對於鼓琴、磨墨更是手忙腳『亂』,但是她的陽光燦爛的笑容使這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她一邊曲不成調地彈著琵琶一邊自信地微笑的眼神就彷彿在說:我彈得很差嗎?那又怎麼樣,我反正又不是來宮裡彈琴的。

的確是這樣。忍冬在心裡回答她,接過牌子來放進鋪著黃『』錦袱的畫匣裡,接著又重新轉回到平湖秀女的面前,問她:"你幾歲了?"

"十二歲。"平湖細弱而恭敬地回答。她的聲音嬌婉動聽,宛如浮屠之鈴,纖弱而清晰,直抵人心;她的眼神裡也有一種堅定的尊貴的神情,剔透晶瑩,同樣直抵人的心裡;而她的過於嬌的身體,此刻也有了答案,就是年紀的幼小,她幾乎是卡著選秀的年齡下限挑上來的,是所有秀女中最小的一個。

這是個為後宮而生的女子。忍冬不得不對自己說。既然復苛刻的‮試考‬也不能令她落選,那又何必與她為難呢?

就這樣,包括遠山和平湖在內的一百二十名秀女,在順治十年的初秋翩然走進了剛剛修復的儲秀宮,成為順治王朝第一批進宮的秀女。偌大的紫城後宮,瞬間變得華麗而熱鬧起來。

選秀大典舉行得熱火朝天,可是建寧卻無權參與,這真叫她坐立不安。她一次又一次地央求嬤嬤們:"為什麼不讓秀女和我們一起上繡課呢?為什麼她們刺繡的時候我們需要回避?"胡嬤嬤說:"她們還在學規矩,還沒有成為真正的主子,如果讓她們隨便在後宮走動,跟主子與格格們來往,說不定會帶壞了後宮的規矩。只有等她們瞭解了所有的宮規,並且經過皇上與皇后的親自挑選,升為小主以後,才可以在後宮走動,那時格格才可以去儲秀宮探訪她們,她們也可以偶爾來東五所拜訪格格。只要再過兩個月格格就可以見到她們了,何必急在一時呢?"建寧等不得,到底還是換了身宮女的衣裳偷偷溜進了儲秀宮,正遇見秀女們在做遊戲,她們比東五所的格格們會玩多了,有的在翻繩,有的在踢毽子,還有的在糊燈籠。水竹篾的架子,碧紗糊的罩子,蓮花座上『』著描金蠟燭,用一披星戴月的秤桿挑著,十分別致巧。建寧看那秀女正要劃擦火石蠟燭,忍不住走過去說:"讓我來點。"那秀女抬起頭來,忽然一愣,眼中竟然泛起淚水,但也許是燭光的照映。建寧看著她,也覺得心上莫名地一撞,有種說不出來的震動驚撼,幾窒息。正想說話,綠已經急匆匆地找來了,帶著哭腔說:"格格還有心情糊燈籠呢。奴婢剛才聽見胡嬤嬤她們說,太后要給格格指婚一個漢人額駙,眼瞅著就要房花燭了。"

"什麼?"建寧一驚,失手將燈籠跌落,火苗『』著碧紗,瞬間燒作一團。她心中雖然並沒有太多的滿漢之分,然而在宮中長大,耳濡目染,也知道滿洲格格下嫁漢人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不如水澆背,呆若木雞。

還要伸手去撿那燈籠,被炙得將手一縮,怪叫起來。建寧如夢初醒,跺腳道:"我問皇帝哥哥去!"顧不得再理睬那秀女,拉起綠便往絳雪軒來。

可是順治不在,絳雪軒的侍衛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在。建寧只得坐在御花園的芍『藥』欄外等,一邊不住地問綠:"你聽誰說的?我怎麼不知道?"

"不是一個人,所有的嬤嬤都在這麼說。"綠一五一十地告訴,原來太后已經將格格指婚給了什麼平西王之子,納彩問名都舉行過了,連子都定了,消息才漸漸透到東五所來,給一個嬤嬤無意中聽到,不免向胡嬤嬤饒舌。那些嬤嬤們都拿著當新聞,說:"從前說笑話,要把格格指個漢人駙馬,誰知道果然成真了。也怪,這麼大的事兒,怎麼連個信兒也沒聽見呢?不說別的,照規矩不是早該指定教習嬤嬤指導格格為之道嗎?這等過了門兒,還不得鬧笑話兒?"建寧聽到這一句,忽然呆住了,她知道一定是真的了,問誰都沒有用。綠沒有撒謊,賜婚一定是太后的意思,而存心要看她笑話則是所有東五所嬤嬤的德行。胡嬤嬤,皇后,皇帝哥哥,皇太后,沒有人會幫她的。就算找到皇帝哥哥,也是沒有用的。

"我們走吧。"建寧怏怏地說。綠並不敢問去哪裡,只好在身後默默地跟著。她們都沒有留意到,早有一個宮女悄悄越過她們,直奔了慈寧宮去。

四貞正在刺繡,聽到小宮女慌慌張張地走來說,建寧格格已經知道指婚的事了,現在正坐在建福花園的桃樹林裡哭呢。請貞格格快去勸一勸吧。

該來的總會來。孔四貞暗暗嘆了口氣,放下繡繃匆匆趕到建福花園,果然看到建寧坐在桃樹下痛哭。樹上的桃子已經透了,因為沒有皇上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以隨便摘取建福花園的桃子,就算它們透跌落也沒有人敢撿,所以地上散落了許多紅透的桃子。

四貞聽建寧說過,這些桃樹都是長平親手種的,長平公主從沒有機會吃到自己親手種的桃子,所以每年桃樹上結下的第一批桃子,順治都要親手摘下來讓吳良輔送去公主墳上祭。但是今年皇上好像忘了上祭,不知他是被選秀的事分了心,還是因為妹妹的出嫁而煩惱,以至於忽略了長平公主的桃子?

此時,建寧坐在桃樹下,想起那壇女兒酒。仙姑說過,那是留給自己出嫁的時候喝的。可是,自己多麼不願意出嫁呀,嫁給一個漢人!看到四貞,建寧的淚得更兇了,嚷道:"我才不要嫁人,我才十二歲,太后幹什麼急著要趕我走?東五所裡那許多郡主年齡都比我大,憑什麼要先發配我?"孔四貞在心底裡又嘆了一聲,蹲下身來,一邊用手絹替建寧擦眼淚,一邊緩緩地勸道:"怎麼是發配呢?太后才不捨得格格離了眼前呢。格格是太后一手帶大的,太后怎麼會不替格格心挑選一個好歸宿呢?我聽說禮部已經在重建額駙府,規格比妃子殿氣派多了。就在建國門外,離宮不遠,格格什麼時候想回宮,抬腳兒就回來了,府裡住半年,宮裡住半年,不比月月呆在這裡活得自在?你不是一直說東五所的子太悶嗎,以後去了宮外,就是女主人了,平西王長年不在京,你上無公婆,下無妯娌,滿府裡惟你最大,想逛街也行,想把房子拆了建花園也行,想回宮來住著不回去也行,不是比現在愜意?"建寧省悟過來,猛回頭望著四貞質問:"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卻一直不同我說。你跟他們是一路的,就把我一個瞞在鼓裡。"四貞心裡一驚,暗說這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啊?如此惶急、憤怒、傷心、失望,就好像遇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又或是想通了人間最深的秘密一樣。她覺得自己被這雙眼睛看透了,又覺得是自己背叛了這雙眼睛裡曾經的真誠與信任,覺得自己好像出賣了誰。她有些自己瞧不起自己起來,卻仍然剋制著聲音,不緊不慢地駁道:"什麼你們、我們的?皇上是你的親哥哥,宮裡都是你的血親同胞,我才是外人呢。實話告訴你吧,這些話都是太后跟皇上同我說的,皇上要我找個機會慢慢兒地勸你,還叫我告訴你,那位平西王世子文武雙全,又一表人材,他自小入宮伴讀,跟皇上一起長大,皇上也覺得是個好人選,才替格格答應了的。我還沒來得及同你說,綠這蹄子恁的多嘴,巴巴兒地當件什麼要緊事來報告,大喜的事兒叫她說得跟天災**似的,回頭驚著了格格,問你有幾個腦袋擔當?"綠嚇得趕緊跪下了,一聲也不敢出。建寧的眼睛也垂了下去,眼裡那簇忽閃忽滅的火苗兒黯淡下來,沒那麼烤得人的眼睛生疼了。

四貞定了定神,接著勸道:"我們做女兒家的,長大了總歸要嫁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誰是可以自己做得主的呢?就好比我吧,打小兒家裡就給訂了孫家,統共連面也沒見過,卻也只好等著到了子就一領轎子抬過去。那時候我又沒父母兄弟做主,就算有什麼不如意,連回孃家哭訴的福份也沒有。不比格格是金枝玉葉,又有太后和皇上撐,雖說是嫁,可是額駙府裡一草一木都是皇上賜的,同入贅也沒什麼分別。別的格格不是指給滿洲貝勒就是嫁給蒙古王子,少不得要長山闊水,風沙大漠,一輩子也難得回一次中原,那才真叫發配呢。格格從前在盛京住過,難道還沒過夠那天寒地凍的子嗎?格格身在福中不知福,只管同太后、皇上慪氣,要是像我這樣,連個慪氣的人也沒有,那也是命,又能怎樣呢?"建寧道:"這還不容易,你要是不願嫁,讓皇帝哥哥納你為妃就好了,我替你跟哥哥說去。"四貞紅了臉啐道:"我一心為你,你倒打趣我。讓你一個人哭去,看誰還理你?"轉身走開。

至此,該說的話都已經說盡了,然而她知道,要消化那些話,還得有一個過程。以建寧的任『』與單純,越是勸著她,就越可能『』得她反著來,倒是由著她的『』子鬧一會子,然而再靜下來想一想,或許就好了。反正每個姑娘出嫁前都是要哭一場的,早哭晚哭都一樣,就由著建寧在今天哭個夠吧。只是,不能讓太后知道。不然,就成了她的失職了。四貞暗暗留意著建寧的動靜,並且開始著意佈局,反正,一切有皇上撐

但是建寧已經不想哭了,她的心思已經被另一個念頭給分散了,那就是四貞的背叛。不論孔四貞說得多麼冠冕堂皇,背叛就是背叛,預知太后要對自己不利而沒有告訴自己、還要充當太后的說客就是背叛。

建寧覺得孤單,孔四貞終究不是自己的朋友,不是真正的朋友。指望她代替香浮是不可能的。長平仙姑與香浮小公主是沒有人可以代替。建寧撿起一隻桃子,忽然很想很想長平仙姑,仙姑去了那麼久,自己還沒在她的靈前祭拜過一次呢。皇帝哥哥答應過要帶自己去,卻一直食言。如今自己受了這樣大的委屈,非得到仙姑的靈前哭訴一回,不然是任誰也不會了解自己的委屈的。

建寧決定出宮。

而她出宮的方式幾乎和當年慧出府如出一轍。先是向四貞借了她從前的衣裳說做刺繡樣子,接著稱病請假,卻命綠扮成自己的模樣躺在寢宮裡,然後換了衣裳再披上蓑衣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趁一個雨天裡偷了嬤嬤的牌溜出宮去。這些子為著皇上選秀的事,朝廷上下一片忙『亂』,後宮裡每趕製吉服繡屏,連東五所的格格與嬤嬤們也有任務,輕易地讓建寧的小把戲得了逞;而守門侍衛則早已收到四貞的密令,故意假裝躲雨,並不肯仔細盤問,只遠遠打個照面兒就由著建寧輕輕鬆鬆地混出宮去。

然而建寧出了宮,卻不知道該往東還是往西,茫然無措地逢著人便問:"長平仙姑葬在哪裡",卻哪裡有人知道?一路經過無數茶肆食寮,繡鋪油坊,許多新奇玩意兒,都是從未見過聽過的,只是不論要吃什麼拿什麼,人家都管她要銀子,拿不出來,便不肯給。

即使是這樣,她也仍然興致不減地走走停停,東張西望,看吹糖人的是怎麼將一塊糖稀在捏捏吹吹下變成一隻孔雀,看把戲人如何敲鑼打鼓地讓猴子銜旗打鬥,看拉洋片的人口沫橫飛地引了遊人坐在一條長凳上往小孔裡探頭探腦——只可惜她一文錢也沒有,不能知道那孔孔裡到底有什麼可看。

經過一間銀鋪時,她看到櫃檯後面的老銀匠正對著化銀燈在吹氣,用一吹管將燈火吹成細細的一條化去銀水。建寧覺得新奇,且也走得累了要歇腳,便徑自踅進去尋到一隻繡凳坐下來,手拄了下巴看得出神。

老銀匠許是活計正在火候上,一口氣不斷,沒功夫招呼建寧,見是個小孩子,穿戴整齊,頭臉乾淨,亮晶晶全是雨水,以為她是來避雨的,便不理會,由得她坐在一邊。直待整塊銀子化完了倒入模具,這才站起身在藍布圍裙上擦著手問:"姑娘是要打點啥還是買點啥?這裡有各式新款的銀墜子、釵子,看中哪個,試一試?"建寧便認真地看了一回,見那些麻花針、梔子針、銀耳墜、梅花鏈、繡花鐲、扭絲鐲、花鳥戒指,以及各式雕花鈕釦,都纖細雪亮,帶著銀飾特有的素雅輕薄,牽動著人的心。因看到一隻雕著麒麟的長命鎖,不大認識,便指著問:"這個是戴在哪裡的?"老銀匠見她連長命鎖也不認得,倒納罕起來,道:"這是長命鎖,給小娃娃戴的,姑娘從前沒有戴過麼?"建寧搖搖頭說:"我是旗人,不興這個的。"老銀匠笑道:"原來是這樣。我們漢人家裡的小孩子,一滿月就要戴上這長命鎖的,把小命兒鎖住,使鬼神都不來侵犯他。富人戴金鎖,窮人戴銀鎖,再窮的人家也要打把黃銅鎖戴上。直長到十二歲上,娃娃有力氣對付陰府裡的小鬼了,這才給他解了去,還要擺一桌開鎖酒,來慶賀小孩子長大成人呢。"建寧悠然神往,羨慕道:"那一定很熱鬧。我將來有了自己的小孩子,也要給他戴這種長命鎖,也要戴到十二歲上,也要擺酒慶賀。請你來,你來不來呢?"老銀匠見這姑娘穿戴高貴,舉止大方,卻是口無遮攔,竟然說起生孩子擺酒的話來,倒有些失笑,嘿嘿兩聲道:"來,來,姑娘要請,我一定來。只是那還要等好長一截子哩,姑娘今兒可要打點什麼自己穿的戴的不?"建寧搖搖頭說:"我這會兒身上沒銀子,我就是看看。"老銀匠心道,沒銀子你跟我廢這半天的話,便不再搭理她,卻也不攆,只一錘一錘地把模具裡的銀模子打成一隻製的蝴蝶,翅子薄薄的,身子小小的,還有兩細若遊絲的鬚子,一閃一閃,直把建寧看得目瞪口呆。

隔了一會兒,建寧忽然問:"你會打烏鴉嗎?"老銀匠一愣,一邊用銼刀銼去銀蝶身上的『』刺,一邊笑著慢悠悠地道:"誰打那東西做什麼?又笨重又難看,大得累贅,還不吉利。只有打鳳凰,打孔雀,最多還有打燕子的,從沒聽說有人會打烏鴉,可戴哪兒呢?"建寧道:"說的是呀,烏鴉這麼難看的東西,偏偏宮裡要當成祖先那樣敬著供著,什麼道理?"老銀匠聽到"宮裡"兩個字,唬了一跳,再看建寧神情舉止,越看越覺得可疑,真像是打宮裡出來的,卻再沒想到是位格格,只當是皇上或者太后身邊得寵的一位宮女,嬌生慣養細皮不大幹活的,不都說宮裡使喚的丫頭比小老百姓家裡的小姐都來得尊貴嗎?看這姑娘的形容,果然不錯。

老銀匠有些作難起來,並且有一種莫名的興奮與不安,貴人天降,這是吉兆吧?可是這姑娘如果真是從宮裡出來的,那一定是私逃出宮,說不定是犯了事,偷了東西跑出來的,要是被人家看見她在自己鋪子裡出現,還當自己窩贓銷贓呢,說不定會以為這銀鋪裡的首飾都是偷宮裡的雪花銀打製的,那可冤枉!這樣想著,手上便微微用了力,忽聽"撲"一聲,銼刀擦過去,竟把墜子上一蝴蝶鬚子銼斷了。

"晦氣!"老銀匠啐了一口,扔了銼刀,只得重新把獨須銀蝶架在銀燈前要重新化掉。

建寧看著,忽然想起母親綺蕾臨死前拾起的那隻折翼蝴蝶來,不脫口而出:"不要燒,我要!"老銀匠一愣:"你要這個幹嘛?都廢了。姑娘想要耳墜子,我給你重打一隻。"

"我就要這一隻!"建寧想一想,從手腕上褪下一隻鸚哥綠的鑲玉鐲子來,"我拿這個跟你換。"老銀匠見那鐲子是金鑲玉,哪裡想得到建寧是不識稼穡,不辨貴賤,只更加認定她是偷了宮裡的銀物來倒贓,不然怎會出手這般大方?倒害起怕來,忙忙地推脫:"這怎麼敢?這可不敢!姑娘不買東西,還是請吧,別處玩兒去,我這裡還要做活計呢。"建寧不高興了:"誰說我不買東西?我就要這隻銀蝴蝶,你要不給,我拿兩隻墜子換你一隻可好?"

"不好不好!不換不換!"老銀匠頭搖得像撥鼓,建甯越是大方,他心裡就越是恐慌,急赤白咧地要撇清,手裡還一直做著外請的姿勢,幾近於轟趕了。

建寧怒了:"我就要這隻蝴蝶!你答不答應?不答應,我叫人拆了你的鋪子!"這話老銀匠倒是信的,宮裡跑出來的人,什麼不敢幹?背景大著呢,惹得起?再看看那隻蝶,一枚小小耳墜,不過一錢二分銀子,就當破財消災吧。於是擠出笑臉來,忍痛道:"姑娘既然喜歡,就送給姑娘玩兒吧。只求姑娘高抬貴手,移駕別處逛去吧,我這裡還要做生意哩。"建寧在宮裡被服侍慣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有人白送她一隻銀墜子,也並不覺得有何不妥,於是歡喜喜地揣起來,轉身出了鋪子。此行未能找到長平公主的墳塋,卻意外得了一隻銀蝶墜,讓她覺得這裡面藏著某種玄機,或者是母親在冥冥中送給自己的一件禮物吧?在香浮失蹤後空虛已久的心終於得了些許安,建寧的眼角幾乎已經有淚了,不過也許,只是天上的雨水。

老銀匠長出一口氣,巴著門站了半晌,直望著建寧走得人影兒不見了,這才回到座位上接著化銀燈去。他並沒看到,建寧一拐過街口,就被幾個侍衛攔住了,也沒看到他們請她上了一頂轎子,就這樣又護送她回了宮。

建寧並沒有反對,因為她不知道反對之後該怎麼做,出來大半,她已經很累了,而且莫名地寂寞。她終於出宮來了,並且已經察覺這宮外是多麼光彩陸離,然而又怎樣呢?她一直都想離開紫城,可是她沒有想到,離開後,她竟然連一步路也不會走。她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兒走,她本不知道該如何安置自己的命運,那麼,就惟有順從。坐在轎子裡,走在回宮的路上,她對自己說:也許出嫁也不錯,就像貞格格說的,可以住在宮外,有自己的房子,一切自己說了算。那時,想什麼時候逛街就什麼時候逛街,想打多少釵子就打多少釵子——當然,要帶足銀子。

多少年之後,老銀匠仍會記得這個和風細雨的下午,記得那個姑娘是怎麼樣在細雨濛濛中走進鋪子裡來的,又是怎麼樣揣了那枚一鬚子的銀蝶墜子在細雨濛濛中走遠。

他會一直一直地記得,也會一直一直地說起。那時候他已經知道了建寧的身份——就是當朝皇上的親妹子十四格格。當朝十四格格曾經在自己的鋪子裡索走了一隻蝴蝶狀的銀耳墜子,這是何等的榮光!

他所以會知道建寧的身份是因為又見著了一次,他第二次見到建寧是在數月後格格的大婚遊行禮上,大紅轎子從宮裡抬出來,格格坐在轎子裡,額附騎在馬上,對著長安街上的百姓不住招手,彷彿在招搖著他們的幸福與榮光。

誰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幸福呢,不過這是第一個嫁給漢臣的大清格格,這是第一個娶了御妹的漢人子弟,他們中總有一個是光榮的吧?

順治帝戲吳應熊說要為他指婚滿洲格格的玩笑成了事實,嬤嬤們取笑建寧會嫁個漢人額駙的話也一語成譖,這不能不使建寧與吳應熊的大婚成為京城百姓茶餘飯後的熱門談資,情形約等於當年太后下嫁多爾袞,而遠遠勝過順治爺娶皇后——那也難怪,當今皇上與博爾濟吉特家族的聯姻是早在意料之中的,而建寧下嫁吳應熊,卻是令朝野上下意出望外的一宗不對等婚姻。

事實上,大清三百年曆史上,下嫁漢臣的格格也就只有建寧公主獨一個。就衝這一點,也足以成為傳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