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羅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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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回到家中,剛落坐,母親說:“你馬羅兒叔不在了。”
“什麼時候?”我問。
“昨夜裡,還不清辰時卯時咽的氣。”母親嘆了口氣“今清早人才發覺。”這也許不奇怪。一個老光兒,夜裡獨自一個人睡在窯裡,死一百次,大約也不會被誰及時發現的。儘管這樣想,我的心裡仍然不住悲哀起來了。
“啥病也沒添,昨後晌還在村裡轉悠。這倒好,乾乾脆脆,免得受罪。”母親這樣說,言語中伴透著哀傷“昨後晌在街巷碰見我,還問你回家來沒。回回碰見我,都要問你回沒回來。我問他有沒有啥事,要幫忙,他都說沒有,只是想…問問。”他其實並不要我幫他辦什麼事,卻總要問我回家來沒有!我的心倒不是滋味了…
我記起了和馬羅大叔共進的一頓晚餐!
那一年,我懷著一股瘋狂般強烈的追求,企圖闖進某所有名望的大學的神聖的殿堂,結果呢?卻不得不蜷縮在夏季悶熱窒息而冬天四處透風的祖傳的又矮又破的小屋裡。一盞必須放在眼下才能辨清字跡的煤油燈,常常燒焦我那像馬的鬃一樣賊密的頭髮,火苗上卷著的黑煙燻得我總想作嘔,為了省油,也為了節糧,莊稼人在天剛一落黑就上炕躺下了。他們幾乎本能地懂得減少活動量以降低能量消耗的科學道理,不到左鄰右舍去串門,也不坐在街門外首的樹蔭下扯閒,全都靜靜地躺在炕上了。這個時候,文明而又先進的城市正在推行“勞逸結合”的臨時科學措施,機關縮短辦公時間,學校取消體育課和晚修自習…莊稼人不用任何人號召,全都自覺地“勞逸結合”了。
我沒有瞌睡,無法忍受在黑暗裡睜著眼睛躺在土炕上的慌惑和寂寞。煤油燈盞昏黃的光焰裡,頓河草原壯麗的景緻在我眼前展開,葛利高裡矯悍的身影馳騁而過…當我到眼睛發花、發黑、脖頸睏倦,難以再翻過一頁的時候,眼前就只有母親裝饃饃的那隻竹籠了。
是的,那隻竹籠,是用竹蔑編的,從我有記憶開始,就記得從屋樑上垂下的鐵鉤上吊著這隻扁圓的竹蔑編織的籠子。一年四季,這籠裡都裝著取之不盡,摸之不竭的饃饃,陳饃不等吃完,母親又裝進新蒸下的了。當然,一年中的近十個月裡,這籠裡總是裝著黃或白的包穀面饃饃,只有在年下節下和收麥碾場的時月,這籠子裡才會裝滿純淨的麥子面饃饃。現在,那籠子裡空了,頓年頓月地空蕩蕩地掛在那隻鐵鉤上,懸在一家人的頭頂。空著的竹籠子總是誘惑起我對香甜的饃饃的無限深情。空的!我真不明白母親為啥總不把它摘掉,令人在半夜裡想到它時,卻是空的,多麼沮喪!可反來一想,即使母親把它摘掉了,扔到看不到的什麼角落裡去,甚或砸了燒了,此刻仍然會想到它!
飢餓像洪水猛獸一樣咬噬著我的心!
我痛恨我為什麼缺乏對於飢餓的忍耐能力。父親同樣和我在生產隊的地裡幹了一後晌活兒,回來只喝了一碗鹽水,就不聲不響地躺在火炕上了,此刻已經響起令人羨慕的鼾聲,我卻在腦子裡不斷地旋轉著那隻什麼也沒有裝的空籠。我很餓,餓得躺不下也坐不住,甚至痛恨起肖洛霍夫來了,你寫他孃的什麼葛利高裡,這個哥薩克狗雜種,害得我不能早早睡覺,現在餓得像餓狼似地在小廈屋裡打轉轉。
我走出門,村巷裡死一般沉寂。沒有月亮的秋夜,田野裡一片黑暗。我沒有目的,卻本能地走出村莊,下到河灘裡來了,正在孕穗的包穀林裡,散發著一股濃郁的包穀子的膩膩的甜香氣味,我在水渠邊站住了。
我伸手摸到一包穀杆子,掰下一個又肥又的子,三兩把撕掉皮,蹲在水渠沿兒上啃起來。憑著牙齒和舌頭的覺,那子粒兒軟軟的,包穀粒兒裡的汁竟然濺到眼睛裡,我一定是啃得太猛太快了。包穀粒兒在嘴裡,還沒有來得及嚼爛,就滾進肚子裡去了,幾乎嘗不出什麼味,只覺得十分香甜。漸漸地可以品嚐到它的全部甘美的味兒了,沒有成的子,生的,帶著秋夜裡涼冰冰的珠兒,進火燒火燎的胃裡,太愜意了。甜甜的汁,甚至有一股牛的舒膩膩的味道,我覺得這就是隻有上帝才能享受的善惡樹上的仙果了。
我把啃光了的包穀子丟到水渠裡,從水渠沿兒上站起來,再伸手摸到又一個包穀子,卻猛然看見一個人,正站在三五步遠的大柳樹下。我一驚,一愣,從身影和體形上,立刻辨認出來,那是馬羅兒,終年四季給生產隊看守莊稼的老光兒。我也不知憑什麼勇氣,沒有撒腿逃遁,也沒有向他求饒,而是毫不動搖地把那個已經抓摸到手的包穀子“咔嚓”一聲掰了下來,三兩下撕開皮,蹲下身,又啃起來了,那夾在一排排包穀粒之間的鬚兒,連同包穀粒兒一同嚥到肚子裡去了。
“哼!你倒膽大——”他冷笑著說。
我沒有騰出口舌和他爭辯的心思,反正我偷吃了包穀子,跑也跑不到臺灣去,任你去給隊裡幹部告發吧!隨你們怎麼處罰好了!即使用我們家那兩間破舊的房子來抵償,我也不會後悔,因為那房子畢竟當下解除不了我腹中如洪水衝擊著、猛獸咬著的飢餓。我已經無暇考慮後果,仍然大啃大嚼著生包穀子,似乎越嚼越能品嚐生包穀粒的甘美香醇了。既然總免不了一罰,索讓我今夜飽餐一頓也劃得著了。
“跟我走!”馬羅吼著。
我站起來,並不特別驚慌,走就走吧,無非是趕出伊甸園去接受懲罰,後悔是無用的。我跟在他股後頭,牙齒仍然在忙著啃咬包穀子。
他猛然轉過身,伸出手,我以為他要揍我了,卻是一把從我手裡奪下包穀子“噼啪”一聲摔到水渠裡去,濺起的水珠兒跌落到我的腿腳上。我憎恨地瞅著他,站住了,真有點阿q式的怒目而視。只是黑夜籠罩了一切。他看不見我的怒目,我也看不見他是怎樣得意的一張嘴臉。
我跟著他的股走,縱使下地獄,我也去。
順著水渠往東走,渠沿上的草枝上的水打溼了腳面,我到一陣冰涼。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尼亞在頓河草原的月光下盡情淘氣,我卻跟著老光兒馬羅走向恥辱的深淵。那條通村莊的田間土路橫在眼前,我將跟他從那兒拐彎,朝南,走進村莊,呆立在書記或隊長家的街門口,聽候處置…
奇蹟在這一瞬間突然發生了。
水渠和上路叉的地方,有一孔用樹枝搭成的便橋,老光馬羅走上便橋,毫不遲疑地朝北走去,那兒將通到河灘的深處。他不打算把我給幹部,我的心裡畢竟到輕鬆了。
我也跨上了水渠上的便橋,樹枝在我腳下軟軟地閃了閃,我背向村莊,走向廣闊的河灘。我突然一想,他不把我送幹部,那麼帶我到河灘裡去幹什麼?又是在這沉沉的黑夜裡!我不骨悚然了。
我立即想起,村裡人都知曉,六親不認的馬羅,常常抓住偷莊稼的賊,用他的牛皮褲帶教訓一番,然後放掉,倒是很少給幹部去處置。幹部不打人,只會罰款,罰下款又是眾人的。要麼開群眾會,鬥爭批判一番,無非是丟人現眼,遠不如馬羅自己發洩一下光過剩的力氣過癮…我現在開始考慮,如何對付這個殘忍的老光兒了。如果他要…那麼我就…我有好幾種應急措施在腦子裡形成了。
我不能不做應急的考慮。這個馬羅,是個生孤僻的老光。村裡還有一位光身漢,卻是個愛熱鬧的“呼啦嗨”天天黑夜招惹一屋子閒漢,耍牌、“糾方”、“狼吃娃”是老少皆宜的“俱樂部”唯獨這馬羅,見不得閒人進門。有人暗裡說,馬羅常在他的窯裡會野婆娘,怕旁人突撞了他的好事,不管怎樣,我大約從來沒有踏進過他的土窯的門檻,這倒不是怕衝撞什麼,我是實在不想看他的那一張臉,從來也看不到一絲笑紋的冷臉,總是像剛剛和人打過架似的。加之我一直在縣城讀書,只在寒暑假才回到村裡住下,幾乎沒有和他打過什麼道,說話的次數都是極其有限的。
馬羅一年四季只幹一種話兒,看守莊稼。麥子了看守麥子,包穀了看守包穀。麥子和包穀處於青苗時節,他就在村口路邊轉游著,看守那些糟踐糧食的豬羊雞鴨。他曾經一梭鏢扎透過一頭公豬的肚子,嚇得所有養豬的村民紛紛修補坍塌的豬圈和羊舍。他曾經把一個偷摘棉花的漢子捆在樹杆上,嘴裡滿他自個偷摘下的籽棉(真是自食其果),解下寬皮帶,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挽著皮帶,得那漢子可想而知是什麼滋味了。有馬羅看守莊稼,比閻羅更沁人。不過…我這樣二十歲的鋼強鐵漢,總不至於束手給他捆綁到白楊樹杆上的…
再蹺過一道水渠,朝東一拐,我就看見一盞馬燈螢螢的亮光,那馬燈正掛在一個庵棚上,這是老光的別墅式住宅了。
他在庵棚口站住,轉過身來,在黑暗裡瞅著我。
我也站住,緊緊盯著他的手。
“坐下!”他的頭一擺,對我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