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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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我相信,你不會讓他幹出殺人的事。”他說“不管怎樣革命,殺了人總是麻煩事。他現在頭腦發熱,什麼事都可能闖出來,你會替他後著想,就不能讓他惹禍。我想來想去,只有你會真心實意救我。”
“啊!這話是對的。”她的臉上泛出一縷溫和的神,看看屋裡的旯旮拐角,為難地說:“可這屋裡…連個隔牆…也沒有…”
“這廈屋裡…當然不能住。”他說,這屋裡只住著她和炕上的那個娃兒,夜晚是無法迴避的。
“你想想辦法。反正我是走投無路了。你們後院有窯嗎,有儲備柴禾的小草棚沒有?”
“有個窯,裡頭塌頂了,現時只在窯口放些柴禾。”她說,又連連搖搖頭“不成不成。你要給塌死在裡頭才冤枉哩!”
“我不怕。”他說“或者讓我先看看。”
“甭看甭看。”她說“我再想想…”這當兒,前院的街門“咣咣咣咣”響起來。
“呀!那個鬼回來咧!”她從炕邊跳到屋子中間,臉驟變“這可咋辦呀?”他急忙捏滅了菸頭:“我從後門走!”
“來不及了。”她說著,彎下,鑽到方桌底下,一把拉起一塊水泥蓋板,說“快下紅苕窖去,窖壁兒上有腳踏的臺窩兒,一摸就摸著了,摸著往下溜。快!”他不再猶豫,鑽到方桌下,就溜下黑咕隆咚的地窖口子。
“咣——咣——咣!”敲門聲變得很重很響。
“聽見了。甭敲了。”她捏著嗓子,裝得睡意惺惺的調門兒,朝著院裡喊“我正穿衣裳哪!”敲門聲果然停歇了。
他在溜進窖口並且用腳摸著了第一個臺窩,又摸準了第二個臺窩以後,看見她彎下把他扔在地上的一隻菸頭把兒撿起來,扔到炕裡。他就繼續往下溜。這個女人真細心。女人比男人都更細心,女人哄男人總是天衣無縫。他下到地窖裡頭了,統共不過七八個臺窩就下到底了。
“甭咳嗽,也甭打噴嚏!”她對著地窖警告他說“咣噹”一聲就把地窖口蓋上了。
他划著一火柴,地窖裡有兩個拐,一大一小,都壘堆著紅苕。東邊那個大點的拐裡,靠窖壁有一個窄窄的通道,可以湊湊合合坐下一個人。
頭頂的腳地上有一陣兒咚咚咚的腳步聲,他不假思索就明白廈屋的主人回來了。他屏聲斂息坐下來,用一隻手卡著兩腮。
他用左手緊緊地掐住兩腮,聆聽地窖上面的動靜,廈屋主人踏進門時很急很重的腳步聲消失以後,隨之就響起一連聲的驚喜和噓嘆:“噢喲喲!大的個親蛋蛋娃喲!噢喲喲!這臉蛋紅嘟嘟粉嘟嘟的!大都要想死你了!噢喲喲!”這簡直是王母娘娘的聲音,太真摯了,太富於染力了,太富於誘惑力了。他想到了舐犢的母畜。他想到了以喙哺食的燕子。他的心底潛入一絲溫柔的風,屏斂的聲息開始鬆懈,繃緊的神經也稍微松泛開來,而且誘發起對親愛的子和兒女的思念了,半年之久沒有照過面了,她和孩子也不知怎麼混著子…
“噢喲喲!大的個親蛋蛋!讓大看看,小牛牛長大了沒?哈呀!長大了!大了!大的個牛牛哇喲!你長得好疼人喲!大走南闖北,沒得時間親你咬你,今叫大美美地親上一口…”他心裡的森嚴壁壘嘩嘩譁土崩瓦解,煩亂躁起來。他聽慣了這個人的令他腦皮發麻心慌意亂六神無主的訓斥聲,也受夠了這個人使他髮倒豎汗不敢出叫一滴絕不敢下兩滴的吆喝聲。現在,他聽到的是一曲人倫人人的動物本能似的最優美最動人最真實最自然的聲音。這些聲音都是從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嗓眼裡發出來的,都是真實的。
“你吃飯不吃?”
“剛吃過了。”
“要喝水壺裡有。”
“不喝了,睡吧!不早了。”
“你又喝酒來?我聞見酒氣了,燻死人!”
“今不喝不成哇!我們把狗的‘老保’的老窩兒給搗了!可惜…讓關志雄那個老狐狸跑他媽的了!”他不由得又掐住了兩腮。唐生法和他女人說話的聲音一絲不漏地傳到地窖裡來,甚至那孩子母的吧唧聲也能聽見。唐生法大約剛剛喝罷慶祝攻克河西鎮的勝利酒,順路回到老窩來與孩子和女人歡聚。
“你抓人家關社長做啥嘛!”
“關社長!死不改悔的走資派!你還叫他社長!關社長!我抓住他…”
“他都垮臺了,還礙著你們啥事?”
“他媽的!這老狐狸又臭又硬!他‘亮’他媽的個球‘相’,竟敢‘亮’到‘老保’那邊!我不拔了這顆釘子…”
“氣也沒用——他給跑了!”
“能跑到臺灣去!?哼!”
“你想逮住他,又逮不著,猴急了吧?你今黑不該回來,該是連夜去查問,看他藏在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