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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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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漢似乎預到,事情要壞,就壞在那裡頭?

吳玉山默默地淌了半天眼淚,心裡松泛了,頭卻有點隱隱作疼,四肢軟倦,心力和體力都十分疲憊,打不起神。往昔裡,薄霧濛的早清晨,他背一隻破舊的竹條籠,走出村子,走過木板小橋,走進熙熙攘攘的桑樹鎮的豬羊市場的時候,心勁多高漲啊!為了逮到一頭稱心的仔豬而又能少出一塊價錢,他耐心十足地和賣主磨牙。當他揹著小豬崽又神抖擻地走回自己門樓,把捆得麻木的小豬放進土圈的時候,一個偉大而鮮活的希望就在心裡躍動了!艱難的生活反倒使他頑強地去爭取,而過分輕易的摘取反倒使他失掉了那種生活的信心。他想過,如果憑他餵豬掙錢,到死也甭想撐起這樣體面的樓房。現在,自家的兩層樓房豎立在小院裡,十分顯眼,異常醒目,唯其因為它來得太容易,太輕易,使他沒有經受這個果實奮鬥過程中的艱苦,現在也就失掉了得到這個果實時的快樂,使人心裡缺那麼一點什麼說不清的東西。

現在,當他意識到這種果實是以“挑擔”鄭建國手腕上那個冷冰冰的鋼鐵手銬換來的時候,吳玉山簡直羞愧得無地自容了,無臉揚頭欣賞那樓房漂亮的外觀了,甚至失去對豬的熱情了。

掩閉著的街門嘎吱一響,老伴走進來了。

吳玉山蹭地站起,觀察老伴的臉,灰塌塌的,準沒好結果。她昨就去城裡妹妹家了,給那個被逮走了男人的妹妹勸和寬解,幫助料理家務,一個富裕安樂的家庭,完全亂套了。

“建國而今咋樣?”他迫不及待追進屋裡。

“還坐悶庭子哩!還沒…定下啥…”老伴說“可憐死了!全是給旁人幫忙,賣給了鋼材木材,這下倒把自己的手壓死了!”吳玉山悶住頭。不問了,他擔心,挑擔的事不會輕鬆卸掉。雖說有些人是翻臉不認人的角,可水泥預製品廠廠長給他家抬的那臺大彩電,卻是他親眼經見。傻子也能估摸,凡是晚上悄悄摸到妹夫家裡去的那些人,誰會空手去呢?空手能來鋼材嗎?旁人不說,自己的兒子一下子被水泥預製品廠廠長拉去,嘗以重薪,當採購員,憑什麼呢?

“他…唉…”過了半天他才吭聲,他想問,他姨怎樣?怕是該哭成淚人了?臨了卻說不出口,他覺得自己對不住建國,也對不住娃他姨,得人家家裡七零八散,自己卻住洋樓…唉!

“他姨倒是臟腑硬!”老伴說。

“噢?”吳玉山猛乍一下抬起頭。

“人家他姨到底是城裡人,經得多了,見得廣了,遇事不亂套套兒,心裡難受當然也難受,全不像咱鄉下人,遇見這號事,只是沒頭沒腦地哭!人家他姨心數不亂——”老伴頗帶著敬佩的口氣說“該尋誰就尋誰,叫他們現時站出來說話。我去了兩天,只見了她一面,整整夜在外頭跑著,半夜回來了,天明又走了。我聽她說了一句半句,找‘打勁人’哩…”

“噢噢噢!”吳玉山點點頭,心裡也佩服起娃他姨來了,這號事要是擱在自個身上,老伴早都嚇得成了沒頭的蒼蠅——亂撲亂飛了。娃他姨有心計,撐得住“對對對!哭頂啥哩?哭死又能頂啥哩?倒是娃他姨有主意。”

“那女子自小就有心數…”老伴以姐姐的身份說。

“怕是這多年經見得廣…”吳玉山補充說“在人家家裡出出進進的人,哪個是笨佬兒?除非我!”院裡一陣腳步聲,他聽出來,是兒子友年。

友年走進門,身後跟著水泥預製品廠廠長。

吳玉山急忙立起,簡直有點不堪等待之苦,急於要問兒子和廠長,那場官司打得怎麼樣?結局如何?

“案子還沒結。現時,全看那些作證人的態度。”兒子說。

“作證人要是一口咬定說沒那回事,俺姨父就沒有啥事了,作證人要是不…”他不說那種可以預料的糟糕結局了。

“法庭怎樣問你倆?你倆怎樣應答的?”吳玉山忙問。

“他法庭甭想從俺倆嘴裡掏走一個有用的字!”廠長瞪起眼,輕輕地拍一巴掌桌子“在鄭局長沒出事之前,公安局來人尋我,我一口就回絕了,沒有!咱沒給鄭局長一分錢的東西!而今還是這話,沒有!挑斷牙筋還是沒有!”人怎樣說假話?怎樣把假話當真話說?就像水泥預製品廠廠長這樣說。吳玉山瞧著廠長嘴硬牙硬的神氣,雖然他替自己的親戚包攬禍端,而心裡卻有點害怕,自己的兒子和這樣的人共事,似乎潛伏著某種危險,然而他此刻還顧及不到這些。

“老叔哇!我跟你見頭一面,就看出你是個實在人,講信用。”廠長說“我在俺村活了三十多歲,俺爸只教給我倆字的活人原則‘義氣’。不講義氣的人,那就算不得人!鄭局長給咱支援了鋼材,咱的廠子才發展了,這是實情,我不昧良心的。咱的廠子辦起來,買不下鋼材,生產停頓了,工人工資開不出去,我急得想跳井!虧得你給我介紹認識了鄭局長,才起死回生了!咱而今掙了錢,不瞞你說,今年真的掙下錢了,咱心裡過意不去,給鄭局長送一點東西,全是報恩哩!全是心甘情願喀!現時,鄭局長受難,咱掙下那些錢,也覺得寡味哩!要是放在那些小人身上,他才不管哩!只要自個子過得舒坦!唉…誰要俺爸自小就教我講義氣哩…”吳玉山老漢連連點頭,這些話正投他的脾。他一生老好,從不和人胡說八道,講道理,重義氣,最瞧不起那些紅口白牙耍賴的小人。他在認識廠長至今的一二年時間裡,對這個人印象說不上壞,總覺得和自己是兩路人,說好聽些,他是老式莊稼人,廠長是新式莊稼人,距離甚遠。現在,他發現了這個廠長和自己相通的一點:“義氣”覺得一下子可以通話了,接近了。

“廠長真是一條好漢!”兒子附和說“人家法院人單獨跟俺倆談話,說廠長的賄賂行為,腐蝕了公家幹部,把一些老幹部都拉下水了。他不怕,比法院的人還口氣硬,誰腐蝕誰來?公家允許農民辦工廠,咱農民不盡政府的好政策!可只號召辦廠,不給材料,咋能辦好?鄭局長響應黨的號召,扶持農民致富,分給咱一點鋼材,咱的廠子才活了!咱心裡過不去,給鄭局長送點點心,燒酒,這是真的!再說啥‘彩電’啦,票子啦我敢拿頭打賭!一下子把法院的人堵住了!”廠長聽著,很神氣地吐著菸圈。

“現在的情況是這樣,鄭局長的案子,關鍵有兩宗事,一宗是南郊大塔區建築公司的事,一宗是城裡一家街道工廠的事。廠長說“俺倆跟姨姨商量好了,城裡街道工廠的事,由她去找人解決。大塔建築公司的事,我去通融。這兩個疙瘩,只要能私下‘消化’掉了,鄭局長就沒一點事了,後出來還是局長!萬一不行,‘消化’掉一個,問題就縮小到一萬以內了,也就沒太大的事咧!”吳玉山此刻才醒悟了,自己完全是個廢物,大笨蛋一個。大家都在積極地替挑擔“消積化食”拯救受難的人,自己卻只會蹲在豬圈邊上眼淚,真是透頂的沒出息!他現在明白了大體局勢:公家要把建國打入牢獄,而許多人正在想法把他救出來,都在緊張地秘密地鬥著心眼。想到要把建國打入大牢的人,他到害怕,他自小就對法院有一種畏懼心理;想到廠長和娃他姨這一幫要拯救建國的人,他覺得他們厲害;而想到自己,不僅覺得自己無能無用,實實在在也是摸不著頭緒,尋不見眼隙。他一時難得判斷出來,究竟誰能鬥過誰?

“法院還要找你哩!”兒子說“這是讓我捎回來的傳票。”吳玉山心一抖,瞅著兒子手裡那張印著幾行字的紙頁,竟不敢伸出去接。年近六十,他一生沒動過訴訟之事,而今要接受法院的傳稟了!

“你啥也甭說。”兒子說“只說不知道。”

“裝糊塗。”廠長說“你說你是個笨莊稼人,啥也不曉,任他問啥,都說不知道,叫他們來問我!”天微明中,吳玉山老漢揹著一隻破爛不堪的布兜,兜裡裝著兩塊鍋盔,上路了。他接受法院的傳稟,要去城裡一家法院了。

濃霜蒙地,一片冬天的蕭剎景象,乾冷乾冷,不見鳥雀。

往昔裡,這個時光該是他扛上傢伙去田地上工幹活,今天卻去打官司。

“啥也甭說,只說不知道。”

“裝糊塗。任他問啥,只裝糊塗!”兒子和廠長的話在心裡迴旋,在耳畔轟響。

黑夜,輾轉反側,簡直要把火炕踢騰塌了,還是難得入眠,不管怎樣痛苦,他最終還是作出了抉擇:裝糊塗,這是唯一的辦法。吳玉山沒旁的本事,裝起糊塗來,真像個粘粘糊糊啥也不懂的糊塗佬兒。

他走著,腳下的土石公路蒙著霜花,雖然主意已定,料也萬無一失,而腳步仍然到沉重,提不起抖擻的神來…

1986。1。於白鹿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