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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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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裡,深更半夜,正是莊稼人棉被熱炕睡好覺的時分。南寨大隊黨支部書記常克儉,猛然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接著就聽見街門外傳進來重的呼叫聲:“老常!老常!”這聲音太耳了,是大隊長吳登旺。傢伙!剛才開畢大隊委員會擴大會議,把節前的工作包括社員的生活都作了安排,有啥緊事等不到天明!這樣想著,他已經穿好衣裳,同時把腳往棉鞋裡。他趕緊應了一聲,再晚一會兒,那個小土門樓會給急的傢伙用拳頭砸倒的!

他拉開街門,黑漆漆的門口,看不清大隊長的臉,只有他的煙鍋一閃一亮。不等常克儉開門,吳登旺就親暱地抱怨:“說你涼,真個涼!把我在門口能凍失塌!你起來還纏裹腳布嗎?”進得裡屋,常克儉坐在方桌邊,摸出菸袋、煙包慢慢裝煙。他不招呼大隊長,他們倆在南寨共事二十多年,他進大隊長吳登旺的家,吳登旺進他常克儉的家,都跟在自家屋一樣,餓了在籠裡摸蒸饃,渴了取暖水瓶倒水。事業把這兩個年齡相差不多,而格截然不同的人聯結在一起,至今肝膽相照,信任無惑。二十多年裡,還發生過幾次這樣的事,某一年老常被罷官了,某一年大隊長被人推倒了,文化革命初,他們都一同靠邊站了!南寨能出來說話辦事的人都顯示過一番,結果人們又不得不把他倆推到南寨的主要崗位上來。他們的共同覺是,無論風霜雨雪,雙方都沒有做過對對方昧良心的事,無論自己當時承受著如何的壓力和可能發生的最不好受的結局,都堅持是啥說啥,有啥說啥,既不包庇,更不栽贓!有了這一點,就使他們倆能暢快地說話,暢快地商量事情,暢快地工作,而不用花提防對方那一份心力,人在戀愛的時候,總希望找著和自己勝格合得來的配偶;人在自己工作的單位,也希望遇著一位和自己格差不多的同志。可是,南寨的書記和大隊長,格相差太遠了!老支書蔫不拉踏,很少有失急慌忙的時候;大隊長卻是個“緊三火”;長相也差得遠:老支書瘦小,背有點駝,一雙眼裡溫厚多於嚴厲,大隊長長得膀寬,立眉虎眼。這兩個緊子和慢子的共產黨員,卻覺得誰也離不開誰,用吳登旺開玩笑的話說:“老常哥,下輩子你脫生個屋裡家,我娶你!定下咧!”這時,吳登旺拿起捅條,把封嚴的只留一個透氣小孔的磚盤火爐戳開,順手從桌子上的搪瓷茶盤裡拿起裝茶葉的小鐵盒,對著套間故意問:“老嫂子!茶葉在哪達擱著哩?”常克儉的女人在屋裡嗔怒的回答:“還不是在老地方嘛!”吳登旺做個鬼臉,滑稽地一笑:“噢!我當你睡著咧!你把被子蓋嚴噢——”常克儉啞然失笑。這傢伙,肯定是什麼事兒辦得順利,正在興頭兒上,你看眉眼裡那個得意勁兒嘛!看著自己的同志熱心集體事業,情緒飽滿,他的心裡特別舒暢。他的清瘦的臉對著大隊長,泰然而溫和的眼睛催促對方:說你的好事吧!

壓抑了半宿的火爐一經捅開,藍的火苗呼呼竄上來,格外歡快地跳躍著。吳登旺把水壺支好,這才坐下,得意而神秘地說:“北寨倆人在咱村借糧來咧!叫我給逮住咧!”

“噢!這事——”多少有點出乎常克儉的意料之外,他眨著眼,說“就這事,你也等不到天明,半夜三更,冷熊砸門…”

“好事!大大的好事呀!”吳登旺從爐邊站起,牢騷大發:“我明天把這兩口袋糧食,給北寨那個王樣板背一袋,再給公社那個‘鴿鵓客’——韓主任一袋!我問他,你北寨是樣板隊,唱戲唱得美,編詩編得多,牆上貼得花,廣播上揚,材料上登,你王樣板到處介紹經驗;現時,你的社員到俺‘黑斑頭’南寨來借糧做啥?你韓主任大會小會刮俺南寨,咱倆的鼻子幸虧有骨頭,要是囊子,早叫‘鴿鵓客’給刮平了!我要問他,你刮俺不學北寨,說俺是‘唯生產力論’,只拉車不看路,這咧那咧一大堆;叫俺學北寨的啥?學他們虛報產量,完不成公糧扣社員口糧嗎?讓俺社員學北寨社員靠借糧買黑市糧過活嗎?”常克儉仍然捉著菸袋杆,長著一溜黑鬍鬚的嘴和鼻孔裡同時悠悠冒煙,輕淡地說:“這何必要你背上糧食口袋去問他!咱早都料到這一步——瞎子也能猜摸到這一步!”

“我把北寨人借糧的口袋給他背去,看他給我說個啥!”

“嗨呀!好我的夥計呢!這還用得著你問嘛!”常克儉不屑地說“韓主任早就敞開說,‘寧要低產的社會主義的北寨,不要高產的修正主義的南寨。’你再問啥嗎?”

“鬼話!”吳登旺氣憤得臉紅了“不起公購糧,讓社員東跑西顛借糧、買糧,還是社會主義?俺南寨年年超公購糧,社員吃得飽,倒成了修正主義?啥嘛!啥球道理嘛!”

“啥道理?顛倒子道理!歪歪子道理!現時就興這!”常克儉說“不要發牢騷了吧!夥計!說說事情怎麼辦吧!”吳登旺象洩了氣的皮球,拉長聲調說:“那好吧,讓北寨人跟上王樣板和‘鴿鵓客’,享他們沒糧吃的社會主義的福去吧!咱們——”登旺又來了勁,優越地說“咱甘當咱的‘黑斑頭’!咱今晚的會一開完,分給我的工作,我安排了一下,幾個小隊隊長勁大著哩,趕臘月二十,全部結束平地任務!我跟飼養員老大說了會議神,今年要多殺幾頭豬,老大高興死了,說明天就加料,趕臘月二十六八,正好追肥!好哩!咱殺豬過年!

“好咧!不說那些了,剛才會上安排過的事就不說了。”常克儉打斷吳登旺的話。顯然,吳登旺沒聽明白他問話的意思,就直接提出來:“北寨人沒吃的,年怎過呀?子怎過呀?”吳登旺睜著虎眼,直愣愣看著常克儉,吃驚不小!他忽兒眼睛一眯,脖子一仰,哈哈笑起來,笑畢,說:“叫寨人過不了年,要你南寨支書同志心嗎?讓他們朝‘鴿鵓客’要去嘛!哈呀,你是鐵路上的警察管到西安鐘樓下了——管得寬過餘羅!”

“不寬。夥計!”常克儉說“你知道不?北寨有人在咱南寨借糧,怎麼借呢?今年借一斤包穀,忙後還一斤麥子;還有掏高價買的,你看這問題是個啥問題呢?咱該管不該管?”吳登旺說得很乾脆:“開個社員大會,宣佈一條,借啥糧還啥糧咱不反對,誰要是糧換細糧,賣高價的話…”常克儉笑著搖頭:“糧食政策誰不知曉?可沒啥吃總得想法子喀!北寨人掏了高價,南寨人得了高價,都不吭氣!你逮住都說借的!沒一個人承認是買的,換的!咱的社員這號事,管不管呀?”吳登旺悶住了,這是實際情況!他煩躁地說:“北寨胡整,的咱也不得安寧!”

“也能看出咱思想上的病,咱的工作沒做好哩!”常克儉告訴吳登旺,北寨社員到南寨買糧借糧的事,前幾天他就發覺了。先是親戚到親戚家來借,人朋友到人朋友家來借,後來就出現了經濟寬綽的人來買,手頭緊的乾脆咬住牙借一斤包穀還一斤麥…他想在社員裡頭進行一番教育,訂一條制度卡嚴吧!好了,你說這不對,他不賣不借了,北寨人還是要跑其它隊或渭河北去買!這是社員吃飯問題,你當幹部能不管嗎?現在才上臘月,離明年收麥早著哩!開過,到三四月青黃不接的時節,情況會更嚴重!這幾天,他一直在想著這個麻煩事,一個共產黨人最赤誠,最人道的想法形成了,就是拿出南寨的一批儲備糧來,借給北寨。這辦法,他首先考慮的是南寨人要罵他,幹部也會發生爭執,大隊長就是頭一個絆子!再者,北寨肯定不會接受,王樣板硬著頭皮頂著社員的惡罵,兩眼還看的是韓主任獎給他的獎狀,能好意思接受南寨的糧食嗎?前北寨三隊隊長劉步高和他透過想集體借糧的意思。他想先跟大隊長換意見以後,再和其它幹部商量,再讓社員討論,一來教育本隊社員,不要趁北寨社員有困難,咱倒去發財,二來是大事,要經社員們同意。想到這兒,他說:“你和他們賭氣做啥?過年該吃十斤,韓主任不會少吃一斤!受害受苦的是北寨,北寨的社員!”

“那咱有啥辦法?”吳登旺說“總不能叫咱給北寨把糧供上!”吳登旺本來說的反反話,常克儉此時卻抓住,大膽加以肯定:“我就想和你商量這事:拿一批儲備糧,借給北寨!”吳登旺把茶缸一放,從火爐邊跳了起來,驚奇得瞪大了虎眼:“借給北寨?把咱的儲備糧給北寨?”他重複著常克儉的話問“讓北寨人吃飽了再唱戲?編詩?讓王樣板再去介紹經驗?再來和南寨對著幹?讓‘鴿鵓客’主任再來給南寨扣帽子?”常克儉不惱,他早已料到吳登旺會烈反對的。他說:“不要急嘛,你坐下說嘛!咱倆商量哩嘛!”真好脾氣的人啊!

吳登旺重新坐下,搖著手:“不行!我通不過!哪怕把糧食給國家,支援工業建設哩!給王樣板那個瞎熊,不給!”南寨人人佩服好脾氣的支書常克儉,真是脾氣好!他還是慢悠悠地從嘴巴和鼻孔裡噴著嗆人的旱菸,臉上不惱,眼裡不失笑意,不高的聲腔,面對盛氣的大隊長,慢聲慢氣的講他怎麼知道借糧這個事,怎麼考慮北寨,怎麼考慮南寨,講他怎麼想,怎麼猶豫,有什麼顧慮!講得真切,實在。他說韓主任拿北寨壓南寨,他比別人並不少受氣!現在說氣話痛快倒痛快,解決不了問題嘛!

吳登旺噴著大口大口的煙氣,沉靜了。

常克儉從椅子上下來,找了一隻小木凳,放到火爐跟前,和大隊長面對面坐下,說:“夥計,咱明明白白看見北寨的病害在那裡,瞎在那裡嘛!你不聽北寨社員和咱的社員遇在一搭,悄悄話怎說哩?他們沒辦法喀!”

“行麼!”吳登旺拖長聲音,帶著並不實心實意的贊同口氣說“你開幹部會討論吧!只要大家同意,我沒意見!”克儉笑著:“幹部會上,你還可以暢開說。”吳登旺心裡不納悶,以往,他們商量事情,支書是很尊重他的意見的,倆人想不到一塊的時候,支書總是等待,等待,三番五次換意見,倆人想法一致了的時候,才大隊委員會討論,今晚這事,他怎這麼固執?儘管說話不高不躁,可主意不變!現在,在他沒想通的時候,就要幹部討論,這號事少有。他為啥這麼急,這麼固執己見地要去做給北寨人騷情的事呢?他納悶了。

“你老哥的心長,真個心長!”吳登旺挪揄著,突然把戴棉絨帽的腦袋一拍,大聲吃驚地叫:“啊呀!咱倆說了半夜話,那倆還在飼養室裡呢!”

“誰?”克儉莫名其妙。

“北寨那倆借糧的——長順和馬駒。”

“你把人家擱在飼養室做啥?”

“我問他借的,還是買的?啥價?死活不說,我說,‘你幾時了底兒幾時走’!”

“啊呀呀!你咋下這事嘛!”克儉老漢站起來“走走走,快快快,咱倆送人家回去!”

“我只叫他個底兒,瞭解咱南寨有沒有人藉機搞投機倒把的,又把他倆不怎的。”

“咱的事,咱能清!”常克儉說“走,快!”常克儉和吳登旺走出門,朝飼養室走去。村裡傳出第一聲雞啼。

夜正深,也正寒。

冬上金,臘上銀。南寨大隊各小隊按照大隊的安排,平整土地工程暫停,突擊一週,給冬灌過的麥田施肥。抓住了生產的主要環節,社員那個勁頭真是熱火朝天。為了適應冬天短的特點,各小隊先後都改一天出三次工為兩大晌,午飯在十二點吃。

支書常克儉,肩頭掛著牛皮車絆,(車子放在飼養場外的糞場上)拱著微微有點駝的背,手裡扣著棉襖鈕釦,不緊不慢從村巷走過來。那些定額完成得快的青壯社員,已經端著大老碗蹲在靠陽的柴禾堆邊開起“老碗會”了。他答應著社員們親切的招呼,仍然悠悠走著,好讓推車跑了一上午的‮腿雙‬鬆弛、緩歇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