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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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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去買點好的,那個不好…”女兒被支使走了。小灶房又恢復了安靜,她的思緒象小河的水,斬不斷,堵不住。

“劃清界線!這是個立場問題!”已經被她撕過三次求愛信的同學劉劍,又來找她談話。他是第一個在班級辯論中揭出吳康在論文裡用秦始皇搞影的人,進入新成立的反右領導小組了。他很關心劉蘭芝,對她在辯論中支持吳康的做法表示出焦慮和擔心。他幾次和她談話,全是對她的關心和愛護。

“自由辯論結束了,要組織反擊…”

“…”她說不出話了。兩三天來,校園裡和教室裡白天黑夜正在進行的熱烈的辯論的氣氛突然冷卻了,劉蘭芝心裡也冷卻了,惶惑了。

“各人的歷史要自己來寫。態度的轉變,是關鍵的一步。”劉劍分析說。

“…”劉蘭芝張張口,還是說不出話,心口不一的話是難以說出來的,但她不能不承認,劉劍說的是實際的情況。她支吾說“我要再想想,我所堅持的觀點,是不是真的錯了…”劉蘭芝看著站起來走去的劉劍,頭腦裡混亂極了。她想哭,又哭不出。

“趁早剪斷!”老裁縫對著幾天內明顯消瘦下去的女兒,揮著剪刀,訓戒說:“爸爸舊社會受苦受氣,新社會翻身做人,報恩還報不盡呢!這小子敢攻擊…”

“土裡土氣的莊稼坯子,我早就不中意!”媽媽嘟噥著,現在有她說的話了。她早就不中意那個未來的鄉村女婿,現在有了最有理的理由:“哼!右派…”於是,劉蘭芝終於走上辯論會(實際已經是一邊倒的批判會)的臺階,面對全校師生,痛哭涕,慷慨陳詞…“在風中,我要和左派站在一起…”她的行為,在學校一時傳為鬥爭佳話。

因為運動,畢業分配推遲了。這一天,劉劍悄悄地向她透,分配她到市內一家中學當歷史教員。她有點不平,論學業,劉劍每次‮試考‬,成績從來都在她之下,居然被分配到歷史研究所去了。劉劍討好地解釋,說是她本來被分配到縣區中學,經他多方力爭才留在市裡…比起偏僻的山區,城裡是好多了。她算將就了,準備回家把這個訊息告知老裁縫。

在校門口,她碰見了吳康。

幾十個被打成極右的學生,肩頭扛著被卷,手裡提著書兜,排著散亂的隊形,默默向學校的大門走去。

吳康夾在這支散亂的隊列裡,肩膀上挎著被卷…被卷外面包著的藍條子土布單,和他身上的藍條子土布襯衫出於同一架織布機吧?那個為他紡棉織布的關中鄉村老大娘,看見這樣歸來的兒子,會怎麼樣呢?她放慢了腳步,讓他們的隊列先出門吧。

吳康隨著隊列走出校門,轉過身,停住腳步,抬起頭來,瞧著學校古老的門樓上面刻的校徽,嘴緊緊抿閉著,左邊的嘴角拉下去了,不動了。劉蘭芝再不忍心看他的臉,低下頭,閉了眼,她發覺她和他的界限還是沒有劃清啊…

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吳康也瞅見了她。兩雙眼睛對視的瞬間,吳康那籠罩著痛苦的霧的雙眼,忽地燃燒起來了,嘴角現出一縷輕侮的笑,那是怎樣居高臨下的不屑一顧的嘲笑啊…她無力對視那雙眼睛,慌忙偏過臉去。

當她再轉過頭來的時候,那個悉的背影,扯開長步,揚著頭,肩頭挎著被卷,走遠了,蕭蕭秋風把那藍條子土布襯衫的下襟揚起來…

“媽,醬油。”女兒蹦進門來,說話像唱歌。

“噢噢!買回來了…”她胡亂答應著。

女兒擠到案板前,搭手幫她做飯。她從女兒眼裡看出一種期待的神氣,希望媽媽說說第一次看見女婿的印象吧?應該滿足女兒的要求,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她能說什麼呢?

女兒終於忍不住,說:“他爸爸可好。”

“你知道?”她深情地問,心想,我比你清楚多了!

“他媽媽也好。”女兒說。

“你知道?”她急切地問,吳康找了個什麼樣的女人呢?

“他給我說的。”女兒驕矜地說“他爸下放到陝南,落腳在一個山溝的生產隊裡勞動改造,公社安排讓團支部書記暗暗監視他的舉動。團支書是縣上有名的模範團支書,很厲害,管他管得可嚴了,整天冷著臉,生怕他幹出殺人放火,破壞集體的事兒來,自己也搞得很緊張。半年過去了,沒見這個右派學生胡作非為,倒是看見他把長頭髮剃了,象當地農民一樣,光頭上纏著一條藍布帕子。團支書有點洩氣,上級忠告她說,這些右派,表面上最會裝相,別看整天不說話,肚裡的黑墨水翻哩!她再也不敢鬆懈鬥志和敵情觀念了。有一天,團支書猛然發現,右派學生正蹲在牆角燒字紙。銷贓滅證!好大膽!她氣得立時火氣直冒,跑到跟前,一把把他推開,從火堆裡搶出尚未燒盡的材料來。她連拍帶打,撲滅了火,坐在地上看起來。看著看著,團支書下眼淚來了,最後竟然罵起來了…”

“怎麼回事?”劉蘭芝聽得入神,迫不及待地問。

“哪裡是什麼贓證!”女兒說著笑起來“是他在大學的一個女同學寫給他的戀愛信,情書!”

“啊…”劉蘭芝倒一口氣,神都痴了,心情很緊張,趕緊側過臉去。

“團支書此後再不對他吹鬍子瞪眼了,提出要和他結婚。”

“啊…團支書是個女的?”

“男的還能…嘿嘿嘿…”

“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