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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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坤走到跟前:“順娃傷勢咋樣?”
“死了拉倒!”夢田老漢氣哼哼地頂撞。
“我說,老哥!先給娃治病,要緊!”羅坤說“只要順娃沒麻達,事情跟上處理”
“算咧算咧!”夢田老漢搖著手“槌打人手撫摸,裝樣子做啥!”說著,跨下臺階,推起車子,出了門樓。
羅坤站在院子當中,麻木了,血湧到臉上,燒臊難耐,他是六十開外的人了,應當是受人尊重的年齡啊!他走出這個門樓的時光,竟然不小心撞在門框上。
走進自家門,屋裡圍了一腳地人,男人女人,羅坤溜了一眼,看出站在這兒的,大都是四清運動和自己一塊捱過整的幹部或他們的家屬。他們正在給膽小怕事的老伴寬解:“甭害怕!打咧就打咧!”
“誰叫他爸四清運動害了人…”
“他夢田老漢,明說哩,現時臭著咧!”這叫給人勸解嗎,這是煨火哩!羅坤聽得煩膩,又一眼瞥見坐在炕邊上的大隊長羅清發,心裡就又生氣了:你坐在這裡,聽這些人說話聽得舒服!他和大隊長搭話,大隊長卻奚落他說:“你給夢田老漢回話賠情去了吧?人家給你個硬頂!保險!你老哥啊!太膽小咧!簡直窩囊!”羅坤坐在灶前的木墩上,連盯一眼也不屑。他最近以來對大隊長很有意見:大隊長剛一上任,就在自己所在的三隊搞得一塊好莊基地。這塊地面曾經有好幾戶社員都申請過,隊裡計劃在那兒蓋電磨磨房,一律拒絕了。大隊長一張口,小隊長為難了,到底給了。好心的社員們覺得大隊長受了多年冤屈,應該照顧一下,通過了。接著,社辦工廠朝隊裡要人,又是大隊長的女兒去了,社員一般地沒什麼意見,也是出於照顧…這該夠了吧?你的兒子夥著我的三娃,還要打人出氣,闖下亂子,你不收拾,倒跑來給女人撐打氣。
“把你當成金葉子,原來才是塊銅片子!”羅坤黑煞著臉,表示出對所有前來撐打氣的好心人的冷淡。他不理睬任何人,對他的老伴說:“取五十塊錢!”老伴問:“做啥?”
“到醫院去!”大隊長一愣,眼睛一瞪,明白了,鼻腔裡發出一聲重重地嘲的響聲,跳下炕,竟自走出門去了。屋裡的男人女人,看著氣不對,也紛紛低著眉走出去了。
羅坤給縮在案邊的小女兒說:“去,把治安委員和團支書叫來!叫馬上來!”老伴從箱子裡取出錢和糧票,給老漢:“你路上小心!”羅坤安老伴:“你放心!自個也甭害怕!怕不頂啥!你該睡就睡,該吃就吃!”治安委員和團支書後腳跟著前腳來了。
羅坤說:“你倆把今打架的事調查一下,給派出所報案。”治安委員說:“咱大隊處理一下算咧!”
“不,這事要派出所處理!”羅坤說“這不是一般打架鬧仗!”團支書還想說什麼,羅坤又接著對她說:“你叔不會寫,你要多幫忙!”說罷,羅坤站起身,拎起老伴已經裝上了饃的口袋,推起車於,頭也不回,走出門去。朦朦月光裡,他跨上車子,上了大路。
整整五天裡,老支書坐在大順的病邊,喂湯喂藥,端屎端,動得小夥子直眼淚。
夢田老漢對羅坤的一舉一動都之以鼻!做樣子罷了!你兒子把人打得半死,你出來落笑臉人情,演得什麼雙簧戲!一旦羅坤坐下來和他拉話的時候,他就倔倔地走出病房了。及至後來看見兒子和羅坤親親熱熱,把捱打的氣兒跑得光光“沒血的東西!”他在心裡罵,一氣之下,乾脆推著車子回家了。
大順難受地告訴羅坤,說他爸在四清運動中被那個整人的工作組利用了。四清後,村裡人在背後罵,他爸難受著哩!可他爸是個倔脾氣,錯了就錯下去。四清運動的事,你要是和他心平氣和說起來,他也承認冤枉了一些人,你要是罵他,他反硬得很:“怪我啥?我也沒給誰捏造喀!四清也不是我搞的!蓋了我的章子嗎?我的頭也不由我搖!誰冤了誰尋工作組去…”羅坤給小夥子解釋,說夢田老漢苦大仇深,對新社會、對黨有情,運動當中頂不住,也不能全怪他。再說老漢一貫勞動好,是集體的臺柱子…
第七夭,傷口拆了線,大順的頭上纏著一圈白紗布出院了。羅坤執意要小夥子坐在自行車後面的支架上,小夥子怎麼也不肯。
“你的傷口不敢掙!醫生說要養息!”羅坤硬把小夥子帶上走了。
“大叔!”大順在車後輕輕叫,聲音發著顫“你回去,也甭難為虎兒…”羅坤沒有說話。
“在你受冤的這多年裡,虎兒也受了屈。和誰家娃耍惱了,人家就罵‘地主’,虎兒低人一等!他有氣,我能理解…”羅坤心裡不由一動,一塊硬硬的東西哽住了喉頭。在他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十幾年裡,他和家庭以及孩子們受的屈辱,那是不堪回顧的。
小夥子在身後繼續說:“聽說你和俺爸,還有大隊長清發叔,舊社會都是窮娃,解放後一起搞土改,合作化,親得不論你我…前幾年翻來倒去,搞得稀湯寡水,娃兒們也結下仇…”羅坤再也忍不住,只覺兩股熱乎乎的東西順著鼻樑兩邊下來,嘴角里到了鹹腥的味道。這話說得多好啊!這不就是羅坤心裡的話嗎?他真想抱住這個可愛的後生親一親!他跳下車子,拉住大順的手:“俺娃,說的對!”
“我回去要先找虎兒哩!他不理我,我偏尋他!”小夥子說“我們的仇不能再記下去!”倆人再跨上車子,沿著枝葉茂密的白楊大路,羅坤像得了某種神素,六十多歲的人了,踏得車子飛快地跑,後面還帶著個小夥子哩。
可以看見羅村的房屋和樹木了。
羅坤推著自行車,和大順並肩走進村子的時候,街巷裡,這兒一堆人,那兒一堆人,議論紛紛,氣氛異常,大隊辦公室外,人圍得一大夥。路過辦公室的時候,有人把他叫去了。
辦公室裡,坐著大隊委員會的主要幹部,還有派出所所長老薑和兩個民警,空氣緊張。大隊長清發鬚直豎,正在發言:“我的意見,堅決不同意!這樣的結果,給平反後工作的同志打擊太大!他爸含冤十年…”羅坤明白了。他瞥了一眼清發,說:“同志,法就是法!那不認人,也不照顧誰的情緒!”羅清發氣惱地打住話,把頭擰到一邊。
羅坤對姜所長說:“按法律辦!那不是打擊,是支持我工作!”姜所長告訴羅坤,經上級公安部門批准,要對羅虎執行法律:行政拘留半個月。他來給大隊幹部打招呼,大隊長清發堅持不服判處。
“執行吧,沒啥可說的!”羅坤說“法律不認人!”民兵把羅虎帶進辦公室裡來,小夥子立眉豎眼,直戳戳站在眾人面前,毫不懼怕。直至所長拿出了拘留證,他仍然被一股氣衝擊著,並不害怕。
清發重重地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把頭歪到另一邊,脖上青筋暴起,突突跳彈。
羅坤瞧一眼兒子,轉過臉去,摸著菸袋的手,微微顫抖。
就在民警把虎兒推出門的一剎那,一直坐在牆角,瞪著眼、噘著嘴的貧協主任夢田老漢,突然立起,撲到羅坤當面,一撲踏跪了下去,哭了起來:“兄弟,我對不住你…”羅坤趕忙拉起夢田老漢,把他按坐在板凳上。夢田老漢又撲到姜所長面前,鼻涕眼淚一起:“所長,放了虎娃,我…哎哎哎…”這當兒,在門口,大順摟著虎兒的頭淚了,虎兒望著大順頭上的白紗布,眼皮耷拉下來,鼻翼在急促地扇動著。
虎兒掙脫開大順的胳膊,轉進門裡,站在爸爸面前,兩顆晶瑩的淚珠滾了出來:“爸,我這陣兒才明白,羅村的人擁護你的道理了!”說罷,他走出門去。
羅村的幹部們重新在辦公室坐下,菸,沒人說話,又不散去。社員們從街巷裡、大路上也都圍到辦公室的門前和窗戶外,他們擠著看黨支部書記羅坤,那黑黑的四方臉,那摻著一半白的頭髮和胡茬,那深深的眼眶,似乎才認識他似的。
羅坤坐在那裡,瞧著已經息火而略顯愧的大隊長,和幹部們說:“同志們,黨給我們平反,為了啥?社員們又把我們擁上臺,為了啥?想想吧!合作化那陣咱羅村幹部和社員中間關係怎樣?即便是三年困難時期,生活困苦,咱羅村幹部和群眾之間關係怎樣?大家心裡都清白!這十多年來,羅村七扭八裂,幹部和幹部,社員和社員,幹部和社員,這一幫和那一幫,這一派和那一派,溝溝渠渠劃了多少?這個事不解決,羅村這一攤子誰也不好收拾!想發展生產嗎?想實現機械化嗎?難!人的心不是在正事上,勁兒不是鼓在生產上,都花到勾心鬥角,你防備我,我懷疑你上頭去了嘛!”
“同志們,我們羅村的內傷不輕!我想,做過錯事的人會慢慢接受教訓的,我們捱過整的人把心思放遠點,不要把這種仇氣,再傳到咱們後代的心裡去!”
“羅村能有今天,不容易!咱們能有今天,不容易!我六十多了,將來給後輩班的時候,不光給一個富足的羅村,更該給他們一個團結的羅村…”辦公室門裡門外,屏聲靜氣,好多人,幹部和社員,男人和女人,眼裡蓬著淚花,那晶瑩的熱淚下,透著希望,透著信任…
1979。5小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