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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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東公社裡,他睡過安穩覺嗎?坡陡溝深的塬坡,沙石嶙峋的河灘,跑爛了他多少雙鞋?泥濘狹窄的溝道小路,夜晚摔了多少回跤?那一年下雪,一下滑進溝道,摔得人事不省…我是為了坑害農民嗎?
現在,自己倒落個什麼下場呢?心酸,實在令人心酸…
賣茶的老太太又遞上一杯茶來。黃建國在縣委組織部工作那陣兒,老人就在這兒賣茶,老相識了。
“老黃還在河東公社嗎?”
“馬上要調走了。”
“走了好。那個窮地方,誰去也治不好。”老太太是在給他說著寬心話,黃建國沒有吭聲,心裡好象有點不服氣。
“現在的政策,變化快!得想開些,那就好了。”他又灌下一杯茶,自己寬自己:讓真龍天子到河東來為民賜福吧!到河西就到河西,雖不能繼續在躺椅上打發子,可也不會象在河東公社那樣拚命了,我看透了…
付了茶水費,他跨上自行車,覺得肚子有點空了,於是調轉車頭,到縣城的老街上去,那兒有食堂,還可以逛逛自由市場,散散心,何必匆匆忙忙呢?
縣城老街這地方,是全縣農副市場中規模最大的一個。今天雖不逢集,街道兩邊仍然到處擺著食攤菜擔,只是沒有木料、牲畜等大號商品罷了。整個街道給他的印象,使他想到五十年代中期城鎮裡的景象。這是繁榮?還是氾濫?他似乎很自然地在心裡掛出一個問號。自打農副市場開放以來,他沒有光顧過,沒有興趣。那有什麼好看的呢?搞這種事情,用得著號召嗎?多年來對小農經濟的限制和鬥爭,是公社黨委書記的神聖職責。現在要他去鼓吹農民上自由市場,甚至叫他去逛自由市場,甭說理論,情上也難得通暢!
剛近街心十字,一股油香鑽進鼻孔,耳朵裡也飄進一聲甜膩膩、脆崩崩的聲音:“黃書記,吃油糕。來啊!”那頂藍布帳篷下,一口翻卷著花的油鍋後面,正有一張淌著油汗的瘦長條臉,對他嘻嘻笑著,手裡姻地捏著一疙瘩燙麵團兒,這是河東公社麻灣大隊的麻天壽麼,前幾年總愛偷偷摸摸搞點小買賣,屬於自發勢力的代表人物,多次上過批判會。從前老遠一看見黃建國過來,早從後巷躲跑了!現在,這樣躲躲溜溜的人物,居然在縣城最顯眼的地方聲高氣昂地招呼黃建國吃油糕。是想賣他的錢嗎?鬼!明明是故意燒臊人!
黃建國這樣想著,偏把車子推到油糕桌旁邊,撐起來,吃你兩個油糕,又怎麼樣呢!
剛走進帳篷,麻天壽倒是隨和得很,早已把一盤油糕和一雙筷子擺在桌子上,殷勤地勸說圍坐在矮腿桌子四周的食客擠一擠,給黃建國讓出一個位置來。
“生意紅火吧?”黃建國挑逗地問。
“罷咧!不錯!”麻天壽反而故意渲染說“平時一天賣三五十塊錢,逢集人多時,最多賣過一百二。”
“你這下可以先富起來囉!”
“今年還不成,要富得看明年。”麻天壽大約聽出黃建國的話味,反而認真算起帳來“去年能賺一千來塊錢,全部還了帳!大貨結婚借親戚家七八百,孩子都上學了,咱給人家還不了,親戚都生分咧!今年前半年能賺六七百元,給二貨訂婚花光了。趕明年,我就可以搭掛蓋房了!要是憑隊裡三票兒的勞動,甭說蓋房,孩子長大了,也還不清他爺給他爸娶他媽借的錢呢!”黃建國覺得刺耳,放下了筷子,這不是等於他公社書記的耳光嗎?他後悔不該到這油糕鍋前來,憑麻天壽這樣的油嘴,會說出什麼好聽話來呢!
“老黃,甭急!”麻天壽硬推開他拿著票子的手說“你好意思給,我還不好意思收呢!”黃建國把錢扔到桌子上,剛出了帳篷,麻天壽招徠買主的聲音又響起來:“老五,來呀!好五哥,不吃也來坐坐呀!”
“不咧不咧!”被招徠者不好意思地推託著。
“啊呀!包硬了,只走不歇!朝老弟這兒連一眼都不盯呀!”麻天壽不象是真心誠意招徠顧客,倒象是耍笑什麼同輩人。
黃建國側過頭一看,一個瘦小的老漢,肩頭倒掛著一隻葛條籠,佝僂著,頭上扣著一頂破草帽,在麻天壽要笑取樂聲中,如荊刺在背,匆匆逃走。這不是南塬大隊的劉老五老漢嗎?他在南塬大隊駐隊時,在老五家吃過派飯,是個旁人把指頭到嘴裡也不敢咬的老好人啊!他轉過身,喊:“老五!”老五剎住匆匆逃竄的腳步,看清是黃建國的時候,勉強地朝油糕桌前走來了,臉上和眼裡強裝的笑容,無法掩飾窘迫的情緒。
“老黃,黃書記,你也上集來了?”這是一張被困苦的生活皺了的臉,長久的窮苦和困頓,使老漢難以高聲說話,抬頭看人。那蓬亂的頭髮,鬍鬚,那透著汗漬的無袖褂兒,那鼻翼兩邊深深的皺紋裡,都無可奈何地標明他接近於乞丐了…
“五哥,給,吃點!”麻天壽做老漢的生意。
“不不不!”老五慌忙舉起雙手,併成一排,擋住遞到眼前的盛著油糕的盤。
“怕油糕燙嘴嗎?”麻天壽嘻嘻哈哈“有錢不花,頭號傻瓜!吃到嘴裡,實實在在。”黃建國從麻天壽手裡端過盤來,一手拉老五的胳膊,重新坐到小桌跟前,把一雙筷子到老漢手裡。
窮困而又正直的莊稼老漢,在稠人廣眾的大街上,接受別人的饋贈,又是黃書記這樣的大領導,尷尬為難得不知如何是好,盤是端上了,卻總不好意思掀動筷子。
“你進縣城做啥來了?”黃建國問,很隨便,企圖緩解老漢的心情。
“嗨!”老漢不好意思笑著,低聲說“賣點酸棗核兒。”
“唔!”黃建國這才明白,老五手背上,胳膊上和臉頰上為啥有一道道血印了,那是摘捋酸棗時被棗刺劃破的。
“娃娃要上學了,得學費哩!”老五說“我領著倆孫子,摘了點酸棗,蒸過,下皮,曬乾了。兒子不來賣,媳婦更不來,嫌丟人現眼!我老了,臉皮厚了,不怕人笑話。”黃建國聽著,實在是找不出安老漢的一句話。
麻天壽卻叫起來:“那怕啥?聽說棗仁在廣州是缺門貨,出口哩!怎麼樣?生意發財吧?”老五說:“爺孫倆忙了半月,到今賣了不上十塊錢。哪比得你賣油糕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