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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秧子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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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給你惹下麻煩了。”他仍然用輕淡的口氣說,而且繼續埋怨他的二女子“她早就催我來尋你,說是要你幫忙,辦下了營業執照,她記你一輩子好處。我給她說,我不給人家添麻煩,你哥在縣上工作忙得很,哪有閒工夫心這些閒雜事…”真是滴水不漏!我的詭秘的鬼秧子樂叔,我真服了他的高超的談話藝術了。

鬼秧子樂叔和他二女兒合股經營的油糕鋪子正式開張營業了。我因事到五里鎮文化站去,遠遠地看見他纏白布圍裙,在油鍋跟前忙活著,手裡捏著麵糰,不時抓起筷子翻搗鍋裡的油糕。他的二女兒忙著收錢,付油糕,忙得目不暇接。鎮上逢集,又恰值夏收前夕,莊稼人忙著添置杈把掃帚,扯夏季衣服布料,即使純粹為著集逛會的人,都趕在緊張的夏收之前這有限的集了。鬼秧子樂叔的油糕生意特別興隆,油鍋裡炸的油糕,供不上那些捏著票子的手的索要,人就圍堵在桌前鍋旁了。相形之下,另外兩家油糕攤子的生意,就顯得冷清了。沒有辦法,老人們對鬼秧子樂叔的家傳的油糕手藝記憶深刻,年輕人的舌頭也是十分靈的,專揀好吃的買。我駐足看了看,就到文化站去了。

當我再一次回到家裡的時候,母親告訴我,鬼秧子樂叔早已給我送來一瓶好酒,一條好煙,說是謝我給他女兒辦理下營業執照了。我是空裡受人謝。其實在我向工商局打問此事時,他們剛剛開過會,一次就批准了一百五十多家個體戶,其中包括鬼秧子樂叔的油糕鋪店。他錯了,還以為我給他幫了忙呢!我已經早在批准後幾給他說過,他卻絕然不信,堅信肯定是我幫了忙,不然為啥會這樣靈?鬼人總多一層詭計,我倒無法說得他相信我的話。

鬼秧子樂叔生意興隆,時間自然更加忙迫,晚上要燒水燙麵,好,窩在蒲籃裡。天不明就得爬起來,點火燒油鍋。這時候,好些社辦工廠的工人、小鎮市民、教師和過往行人,已經等候在鋪店門口要吃早點了。老漢忙得團團轉,平時連回家的空兒也不出。我和老叔不大見面,時光匆匆,近乎兩年了。

這一天,縣委宣傳部幹事老楊找我,說縣委準備在元旦那天給萬元戶披紅戴花,以鼓勵農民放開手腳發財致富。縣委把這項工作落實到宣傳部和工商管理局頭上了,讓他們先調查摸底,然後確定表彰對象。在第一批被相中的萬元戶名單中,就有鬼秧子樂叔。老楊說他已經和老漢接觸過一回,老漢顧慮重重,不說真話,不實底兒。老楊不知從哪兒得知我與老漢是鄉黨,又有過密的往,於是就拉上我一起來做他的工作。

我和老楊從縣委出發,乘吉普車到五里鎮時,鎮上的莊稼人剛剛吃早飯。五里鎮不逢集,人跡寥寥,其餘幾家油糕鋪店息火停灶,只有鬼秧子樂叔的門面開張,稀稀落落的幾個顧客在店門口徜徉。

鬼秧子樂叔一看見吉普車停在他的門前,眼裡就罩上一層厭煩的神,我從車窗裡瞅見他把頭邁到一邊去了,及至看見我和老楊走進他的店門,才顯出慌慌張張的熱情的表示,讓我們到店裡坐下。他的二女兒鳳子似乎不在意,笑地端上一盤剛炸出的油糕,又盛上兩碗紅豆稀飯,擺在我和老楊面前,然後接替父親站在油鍋前去作,鬼秧子樂叔擦著油漬漬的手指,坐到桌旁來陪我和老楊說話。

“你倆還是為尋萬元戶來的吧?”鬼秧子樂叔率先開口,直奔主題,一語中的“你老楊同志把俺侄子拉來也不頂啥!我沒掙下一萬塊嘛!咱的縣長親身來也不頂啥,我不能哄咱縣上的領導人嘛!披紅戴花,多光榮多體面的事嘛,可惜咱不夠格!咱而今要實事求是說話哩…”我和老楊不約而同地對視一下,他的眼鏡片後的眼睛示意我開口,我更覺為難了。鬼秧子樂叔一開口,不僅堵死了老楊的嘴,把我也給毫不留情地冷凍起來了。我知道他的為人,就儘可能做些解釋疑慮的工作。老楊當然不肯就此宣告失敗,態度更加誠懇殷切了。現在形成的局面是,縣委的兩位文職幹部幾乎是在巴結一個賣油糕的個體致富戶,甚至有幾分乞求的意味,盼得他能應承自己掙下了一萬元人民幣。

“你們看嘛!平時不逢集,這街道上稀里八拉沒有幾個人,一天賣不下十斤面的油糕,能淨落幾塊錢?三六九逢集,不過賣下三五十斤面,能掙多少錢?颳風下雨沒人趕集,秋夏兩季咱還要停業收莊稼,一年能賣多少錢,大略能算出來嘛!”鬼秧子樂叔數說起生意狀況,甚至有點不耐煩了“掙是掙下了幾個錢,也不能說賠本兒。可是離一萬塊…老天爺,八年以後看咋樣!”看看再說下去也無用,老楊灰心喪氣地告辭回縣了。我正好順路借便回一趟家。

老楊乘坐的吉普車駛出五里鎮狹窄的街巷,鬼秧子樂叔把我叫進裡屋,一直拉進他的凌亂而油汙的住室,睜著驚疑不定的眼睛,壓低聲,一派嚴重而又神秘的氣:“好老侄兒,你給叔打實處說,他老楊來做啥?”我向他證實,老楊沒有壞心,確實是要表揚他,不僅披紅戴花,還有獎品和獎金。

“胡誾糟踐人哩!”他大概基本信下了我的話,疑神疑鬼的驚恐心情消除了,悻悻地說“只要你縣上不要變來變去,按而今的政策往下行,老百姓就給你縣長磕頭叫爺哩!何必要你披誾啥紅,戴誾啥花哩!”

“給萬元戶披紅戴花,這也是解除農民心頭疑慮的…一種形式。”我說“比如你自己…顧慮就不少…”

“你記得不?六o年上級發下‘六十條’,鼓勵農民開荒種地度荒年。好,咱開了荒地,剛收了二四料,碗裡稠了,跟著就來‘四清’運動,算帳呀,批判呀,還要退賠!‘六十條’上的政策又不算數了!”鬼秧子樂叔撇著薄薄的嘴,譏誚地說“翻來倒去,只有咱農民沒理!我怎能不顧慮?那個戴眼鏡的老楊前一來,就跟我算帳,算我掙下掙不下一萬元。我心裡了,直是怕怕。我的爺!‘四清’又要來了嗎?”我再次向他解釋,老楊可能一時急於完成縣委代的工作任務,急了點,他苦笑一下表示理解。這些歷史的負擔真是太沉重了“老侄兒,不瞞你說,我準備收攤了。”鬼秧子樂叔神情黯然“真的。把餘下的百十斤麵粉賣完,收攤!”

“怎麼回事呢?”我不解地問。

“自打老楊那一來,我幾夜睡不著覺了。”老漢有點難受“沒錢用時發悽惶,掙下倆錢心裡又怕怕。錢掙得越多,心裡越發慌慌。我老是心裡不踏實,老覺得禍事快來了。老楊前來了,我後來跟俺二女子的老阿公一商量,你猜老親家咋說?‘趁共產黨而今糊了,掙幾個錢趕緊撒手!共產黨醒來,小心再來運動!’我就下狠心收攤…”鬼秧子樂叔說著,竟然動了情,六十歲的老漢,居然下眼淚,我才更深一層體察到過去的生活在他心裡的沉積太厚太重了。我覺得我以往對他的某些卑而遠之的心理,真是太不應該,完全是不瞭解他的愚蠢而魯莽的舉動。我喝著茶水,這才鄭重其事地給他闡述黨的方針,政策,時局和未來。企圖向他證示:由一個人隨心所地改變國家體制和政策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中央是人民的中央,按照全體勞動者的意願制定黨政國策,完全可以信賴。

他苦笑一下,說他聽聽廣播心眼就開了,要是聽些雜言碎語,又不由地擔心。我深知要徹底瓦解他心中的沉積層,還需要時間和生活的進一步發展。不過,他笑著說他可以改變前幾天做出的收攤的打算,算是對我的宣傳工作的令人鼓舞的兌現。農民啊!極左的政策造成的這一代如驚弓之鳥一樣的農民啊!

縣政府在元旦那天召開了表彰大會,十五個首先達到萬元家當的農民,接受縣委書記和縣長給他們按照關中農村傳統的褒獎習俗,在肩上披掛了紅綢帶,前戴上了斗大的紅紙花,打扮得新郎似的,乘十多輛彩車,在縣城遊了一圈。鬼秧子樂叔也被通知來開會,我和他在會場匆匆一見,他的臉上有了光彩,有點愧疚地對我笑著,我也不便再說什麼,料定對他不無好的染吧?

大約又過了半年,又一個週,我回到鄉下老家,作為我們這個遠離縣城的偏僻山村的頭條新聞,就是鬼秧子樂叔從五里鎮扯旗拔寨,回到自家屋裡,洗手不幹了。我被一種好奇心所驅使,就找到他的舍下去打問。

深秋的冷月灑滿庭院,落光了葉子的葡萄藤架下,鬼秧子樂叔正坐在一隻小竹椅上喝茶。他的神十分沉靜,言語緩慢而凝重,手勢也沉穩了。

“聽說…你從五里鎮回來了?”

“回來了——不幹咧。”

“怎麼回事呢?”

“…你先喝茶。”我坐下喝茶。

“老侄呀!你總說叔顧慮多,心數多…”他像打賭贏了時的口氣“現時看,叔顧慮的事,沒錯!”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五里鎮公社書記在廣播上講話,說鄉村裡耍神鬧鬼,投機倒把,強姦婦女,偷人搶人,都是啥…汙染!還說所有汙染的子是‘一切向錢看’…”

“這與你賣油糕有啥關係呢?”

“賣油糕是不是為掙錢?掙錢是不是‘向錢看’?‘向錢看’當然就是汙染嘛!我給自己也會上綱掛線了。”鬼秧子樂叔說得很認真“公社書記在廣播上連說帶喊,嗓子都喊啞了!你看看,縣長剛給萬元戶戴花沒過半年,公社書記又這樣說…”

“沒你的事!只是文藝和教育界…”

“老侄兒,叔已經安置妥當了。”鬼秧子樂叔給我壓著指頭,說他早已謀劃好了的措施“我幹了三年多,確確實實掙了一點子錢。我把這錢全數存著,房不蓋一間,傢俱也沒添一件。我給娃們代:後要是來運動,要退賠,那好,咱把錢給工作組。要是真的不來運動,那當然好,就算是爸給你們留下的家當,你們兄弟倆一人一半。這錢是我麵團掙下的,我現時不敢花,你們也不要花。等我死了,隨你們的便!我活著,你們不要想動它一張…”話說到這樣的程度,可見心死如鐵了。五里鎮公社那位書記怎樣慷慨昂地發表了一通演說,嚇得鬼秧子樂叔縮手蜷足,關了油糕鋪店,從五里鎮回到自己的老窩裡來了,而且把掙下的一筆款子,分文不花,準備著將來某場運動中退賠出去…我曾經為馮么爸在鄉場上起了身而歡呼,也曾經為可愛的黑娃兄弟走進照像館出盡洋相而鼓舞,我可實在沒有想到,我的遠門堂叔給我留下這樣曲曲拐拐的心的軌跡!即使五里鎮公社書記在廣播演說中喊啞了嗓子,我看縣城和五里鎮的農貿市場依然熙熙攘攘,小鋪小店裡的個體戶的生意也照樣興隆,唯有鬼秧子樂叔…大約太詭秘了吧?太明的人,有時也往往失算,倒比那些頭腦簡單一些的人更多一層憂慮吧?

今年天,我從南方歸來,到五里鎮下汽車,走進街巷,看見鬼秧子樂叔和他的二女兒家的那片鋪店地址上,已經豎起兩層六間的樓房,外觀十分漂亮,樓媚上書寫著一排瀟灑飄逸的行書字:“一字歌餃子館。”鬼秧子樂叔在門口看見我,連拽帶拉,就把我拉上樓去了。下層三間,兩間作飯廳,一間為作坊,二樓上開了一間雅座,供那些比較講究的小鎮上的“上層”人物蒞臨就餐。五六個青年男女,一律白衫白帽,很有氣魄。坐下後,鬼秧子樂叔來幾碟小菜,定要和我喝幾盅。

“老侄兒呀!我這回豁出來羅!”鬼秧子樂叔呷下一口酒“啃個雞爪子也算動了葷,咥(吃)個全雞也是動了葷,我寧願咥個全雞!”我驚異他的變化,不用問,他就告訴我,油糕鋪息火滅灶的時月裡,他心裡其實很癢癢。看著那麼多票子別人掙,心裡那個味兒是很難忍受的。直到節,兩個女兒和女婿來拜年,向他聲明,他不幹,他們可要乾了,而且要大幹大鬧,只是資金欠缺,要老丈人把那一筆款子借給他們興建樓房。老漢陰沉著臉,說三天以後給他們回話。後來…他和兩個女兒家合股…

“嗨!一號文件一下達,我就在心裡罵五里鎮公社書記,這回,你把嗓子吼出血,也嚇不住我了!”鬼秧子樂叔暢快地笑著“人都說我詭,這回不詭囉!我把全部家當拿出來,擺在五里鎮上了。咱一生擔驚受怕,心裡多刻了幾道渠兒,而今,我要耍一回大膽喲!”鬼秧子樂叔幾口酒下肚,臉像豬肝一樣紅了,話多了,聲壯了,簡直沒有我言的縫隙,他自嘲地擺擺花白的腦袋,慨地說:“叔這多年裡,就像在月亮地裡走路,把自個的影子當作鬼了,自己嚇自己…哈呀!”

“你這個飯館的名字起得好!”我也受了他的情緒的染,心情很暢快“‘一字歌’,很雅緻,也有意思!”

“我請了幾位中學教員,擺了一桌酒席,請他們給我的新飯館起名。”鬼秧子樂叔十分得意“那些文墨人,起下二十多個名字,我就選中了這個,它合咱的心。”我很暢快,就起身告辭。鬼秧子樂叔卻興致正高漲,死活不讓走:“我還跟你沒說完哩!”我又坐下,他告訴我,前幾天,五里鎮公社開會,動員大家給學校捐款,多少不拒,一塊兩塊歡,千元百元更好。鬼秧子樂叔當場站起,報了一萬元,全場立時響起掌聲。那個在廣播上把一切亂七八糟的怪事都引申為“汙染”的公社書記,帶頭站起來,當著千餘人的面,代表五里鎮幾千名小學生向鬼秧子樂叔鞠躬致禮,動得老漢熱淚撲灑。

“人家領導問我有啥要求?我說,修好學校以後,把我的名字刻上,就這話。”鬼秧子樂叔說“我跟朱舉人平排坐著了!”我在五里鎮讀小學的時候,老師講校史時,說五里鎮小學的前身,是朱家寨在清末中了舉的一位朱舉人捐款興建的。正堂上的一塊青石碑上,記載著這位舉人給家鄉文化建設所作的義舉,在世世代代的莊稼人中傳為美談。

“文革”中,那塊碑石給搬掉了,不知扔到什麼角落裡去了。前年,被誰從莊稼人打土坯的土壕裡發現了,抬回五里鎮小學,重新栽在花園裡。鬼秧子樂叔也想在五里鎮這個小小的社會里,留名青史,我可沒有料到。

“公社答應了!”鬼秧子樂叔有點得意“公社書記親自給我說,‘你的碑子跟朱舉人的碑子並排放著。’”

“叔呀!你給咱家鄉的子孫後代做下一件好事,群眾不會忘記你的。”我喝了幾口酒,對鬼秧子樂叔的進步大加稱頌“你而今心裡踏實了吧?再不…”鬼秧子樂叔灌下一杯酒,撇著嘴,譏誚地瞥我一眼,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打斷我的話,眼裡又出那種詭秘的氣象,說:“好老侄兒,不瞞你說,我捐出一萬元來,權當這幾年沒掙。捐出去,讓五里鎮公社的每一戶莊稼人都得一點好處,免得後來了運動,亂口紛紛咬我。二來呢?我把一萬塊票子捐給你公社書記,你書記在成千人面前跟我握了手,親口答應給我立碑,青石上刻下我的名字,看你後還抓不抓我的‘汙染’?”鬼秧子樂叔得意地剖白他的詭秘的打算,又使我意料不及了。我正在心裡琢磨著他的義舉裡所包含的新的意義,新的進步,新的心理變化…卻想不到他竟是出於這樣的動機。

“我不能不考慮留下退路!”鬼秧子樂叔揚起頭,瞪著眼瞅著我“傻瓜才只知朝前跑而不想退路哩!我捐出一萬塊,把上下左右的嘴都堵住,後萬一政策變卦了,看你咋好開口整我?”他很得意地笑起來。

我喝不下去了,愉快的心情又轉為沉重起來,點燃了一支菸…

小說寫到這裡,本可告一段落;又一回想,覺得不免有圖解政策之嫌;再想想,卻無法完全迴避。鬼秧子樂叔的所有詭秘的言行舉措裡,無一不折著我們施行過的政策的餘光。也許在世界上所有的不同膚的農業人口中,鬼秧子樂叔的詭秘的心理算是一種獨有的怪癖;因為世界上不同地域不同社會制度下的農民畢竟有職業上的共同之處,譬如豐年的歡樂和災年的憂愁,譬如對於糧食價格的升跌的擔憂。獨有鬼秧子樂叔除了御自然災害之外,又多了一層奇特的又是深蒂固的變態心理,使人難以揣摸準確…令人可喜的是,而今剛剛成年的一代農民,譬如鬼秧子樂叔的二女兒鳳子和她的丈夫,將不會循著鬼秧子樂叔曲裡拐彎的心的軌跡思謀籌劃他們的前程了!

無論如何,我仍然虔誠地祝願,鬼秧子樂叔開張不久的“一字歌餃子館”生意興隆…

1984。10。21於西安東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