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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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工夫修一座皇陵,還沒有完工嗎?”
“對了。”
“多大的工程,六年還修不好。”
“這有個緣故,說起來,真的是話長了——”
“又說這話!”杏香一面打斷,一面在曹雪芹額上戳了一指頭;出手很重,尖尖的指甲竟掐出了一道紅印子。這點疼痛曹雪芹還忍得住,沒有出聲;杏香卻深悔孟,自然也覺得歉疚,還有些心疼,也有點怕他惱怒,隨即便摟著他的脖子,賠笑撫
。
“乖乖,我不是故意的,疼不疼?”
“沒有什麼。”曹雪芹故意閉上眼睛,享受著那一份溫馨。
“既然沒有什麼,你就慢慢兒講給我聽;其中一定有段新聞。”杏香在他耳際廝磨著,柔聲問說:“是嗎?”這一下,曹雪芹把不能說得也說了;雍正皇帝蓄意不願在昌瑞山長眠的原因雖不便透,卻需有句話
待:“原來說泰寧山的風水是如何了不得的好,亦不盡然;包裡歸堆一句話,那時的皇上,不願意葬在昌瑞山。”
“為什麼呢?”這一問在曹雪芹意料之中,所以從從容容的答說:“風水,各人有各人的看法,雍正皇帝對此道也很的,他覺得昌瑞山的風水不好,所以不願把陵修在那兒。不過,這話他自己不便說,得找個人來替他下一番說辭,當然,在昌瑞山以外,得另外找一塊好地,也是高總督一定要辦到的事。無奈,看來看去,只有泰寧山比較上還好,只好將就著用了。”
“一將就,就出了病。”杏香很快的接著問:“是不是?”曹雪芹沒有接她的話,管自己說到;“為了讓高總督盡心盡力,雍正皇上先下了賞,把他由福建調到兩江,管江蘇、安徽、江西三省。進京以後,怡親王把上頭的意思,悄悄兒告訴了他,陪著他去看地;看了幾塊,細細比較,說泰寧山還好。等畫了圖送了上去,雍正皇上親自召見,問他:挖下去會不會有水有沙?高總督說不會。於是讓他回去了;馬上又下了一道上諭,以兩江總督屬吏雲貴總督。這就是說,官是兩江總督,本衙門在江寧,家眷也在江寧,辦事可是在雲南昆明。”
“哪有這樣子做官的?‘雲貴半邊天’,江南的總督,萬里迢迢到那兒去辦事,倒不怕麻煩?”
“皇上不怕麻煩,做臣子的敢怕嗎?”曹雪芹又說:“其中的緣故,我不說,你倒猜上一猜?”
“我怎麼猜得到?好了,”杏香推著他說:“說到要緊關頭上賣關子,最缺德了。”曹雪芹笑一笑說:“說我缺德,索缺一回德,你倒杯酒我喝。”
“這會兒喝酒?”
“怎麼不能喝?不但能喝,還有名堂,叫做卯酒。”曹雪芹望著條案上的自鳴鐘說:“你看,這不是卯時了?”杏香抬頭看去,鐘面上長短針都指在“五”字剛過的部位,果然是卯初了;不由得微微一驚“呦!”她說:“都快天亮了,喝杯酒睡吧!”雖說只一大杯“京莊”花雕,卻很費事;用銅挑子倒上熱水,將酒杯坐在水中燙熱,再斟入小杯,讓曹雪芹拿杏仁之類的乾果下酒。
“酒也到口了,關子也賣過了,你該一面喝,一面講了吧?”曹雪芹卻不想再講泰陵的故事,怕洩漏的密辛太多,杏香不定哪一天不留意,在閒談中透了出去,只會惹禍,不會有任何好處,因而顧而言它的換了個話題。
“你懂不懂什麼叫卯酒?”
“不就是卯時喝得酒嗎?”
“為什麼卯時要喝酒?威什麼有卯酒而沒有寅酒、辰酒?”
“那我就不知道了,”杏香笑道:“卯時我總是在做夢,從沒有吃過東西,更別說喝酒。”於是曹雪芹從“點卯”、“應卯”談起;說到曉風多寒,從熱被窩中起身出門,易於受病,喝杯酒暖暖身子,風寒不侵,亦是養身之道。
“原來有這麼一個講究。”杏香說道:“那麼,出門住店,一早起來趕路,也得喝一頓卯酒嘍?”
“一點不錯,”曹雪芹問道:“你要不要來一杯?”
“好!”杏香便伸手去取曹雪芹的酒杯。
他卻將她的手按住了,低聲笑道:“你喝個皮杯好不好?”杏香白了他一眼說:“我就知道你要出花樣。”話雖如此,卻無拒絕之意;曹雪芹含了一口酒,哺入她口中,當然也就摟住了好久不肯放手。
“你看!”臉朝外的杏香,將頭往後一仰,掙脫他的懷抱說道:“震二爺要起來了。”曹雪芹便轉身去望,冰紋格子的窗戶,嵌的是明瓦,中間卻是尺許見方的一塊玻璃,為了賞雪,未用窗簾,從玻璃中望北屋,只見曹震的臥室中等火譁然,而且隱約還有人影。
“震二爺上午有事;下午我有事,真該睡了,不然,中午起不來。”曹雪芹將餘瀝一飲而盡,欠身而起,走到窗前,望著庭中皚皚白雪,不免又想家了。杏香將酒杯、果碟略略收拾一下;從新鋪好了,換了湯婆子的熱水,又封了炭盆的火,回頭看時,曹雪芹居然仍還負手佇立在窗前。
“你在想什麼?想得這麼出神?”
“我在想家。”曹雪芹說:“像這種天氣,家裡一定替我預備一個足料的好火鍋,因為知道我最愛在下雪天找幾個談得來的人,喝酒、聊天。或者聯句、鬥詩牌。午初開始,總要到起更才散。”
“原來你是在想那些樂趣。”杏香問道:“你說‘家裡’,是誰替你預備呢?”
“反正總有人把!”
“誰呢?”
“是——”曹雪芹說:“是我姐姐,或者是震二做了送了來,也說不定。”
“震二?”杏香不解的問:“不就是震二爺的少
?哪,你不是該叫嫂子了麼?”
“可也是我的姐姐。”
“哎喲,我的芹二爺,你可真把我鬧糊塗了。”
“走!”曹雪芹拉著她的手說:“等誰下來我再講給你聽。”於是並頭而臥,曹雪芹在枕上將秋月和錦兒的身份與情分,絮絮低訴;當然也談到夏雲、冬雪,甚至碧文。曹家故事一時哪裡說得完,但就浮光掠影的談一談那幾個人,已讓杏香神往無限了。曹雪芹倦了,也頗有睡意了,不知不覺地住了口;杏香卻還眼睜眼閉的在沉思,不自覺地談口氣說:“我要在你家就好了。”自己的聲音,警覺了自己,側臉看時,曹雪芹已經睡,微有鼾聲,想象自己覺得好笑;心裡空落落的,有著一種迫切需要什麼東西來填補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