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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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大壯放下筆記本,從鋪上下來。他覺得兩條腿像兩木椽似的不打彎,腳下像踩著棉花團子,身子有些打晃。他努力使自己鎮靜了一會兒,踉踉蹌蹌地走出蓆棚。
半邊月亮掛在山頂,一切都影影綽綽。只有備料棚的那盞一百瓦的燈明晃晃亮著。
運來的是一車水泥。
司機在車上,把五十公斤的水泥袋子,擱在孫大壯的肩上。大壯腿一打軟,險些被壓倒在地。若在往常,兩袋水泥放在肩上,他面不改氣不。可此刻,一袋水泥竟像一座山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試探著一步一步向前挪動,汗水溻透了襯衣,他緊緊地咬著牙關,堅持著,堅持著…
一趟,兩趟,三趟…
十幾趟下來,整個肩部麻木了,脖頸僵硬了。汗水到嘴裡,嘴裡是鹹的。他想抬起胳臂揩揩汗,卻抬不起來了。
當又一袋水泥落在他肩上時,他已覺不到重量壓在身上的哪個部位。他昏昏悠悠地上前挪動,只覺得七竅像是在冒火生煙,中有滾燙的熱在向上湧…
天在轉,地在旋。備料棚中那盞明晃晃的燈,在他眼前化做無數點金花,跳躍著,跳躍著…
他終於未能再走進備料棚,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他“咕咚”一頭栽倒了…
龍頭崖上,出現了第二座墳。
《寧為“公”字前進一步死,不為“私”字後退半步生》——楊幹事察看了孫大壯犧牲的現場,靈頓生…當他帶著這題目向秦政委彙報時。秦浩在辦公室裡來回踱了幾步。鄭重地說:“只改一個字:把‘公’字改為‘忠’!”真乃一字千金!
通訊很快見報了。它為“渡江第一連”增添了新的榮耀。可是一連的戰士沒有一個人能高興、昂得起來。相反,倒到一種說不出的委屈、悲哀和憤怒。
據醫生診斷:孫大壯死於高燒引起的肺炎。
戰士們卻在心裡說:不,他是因勞累過度而死。
那一天“錐子班”的戰士們利用倒班的間隙,到醫院向孫大壯做最後的訣別。過分的悲慟,使大家已沒有眼淚祭奠亡魂了。大家只是想著,大壯和班裡的同志們一樣,快一年沒洗過澡了,想在換衣服之前,給他擦洗一下遺體。孫大壯的襯衣上全是水泥粉末,經過汗水浸滲,冷卻,凝結,襯衣和體已緊緊粘在一起,怎麼也脫不下來了…
彭樹奎的手指僵住了。半晌,這個班集體裡的老大哥竟第一個失去控制,一頭撲到大壯的遺體上,放聲嚎啕起來!全班哭成一片…他們眼下已不是為大壯的死而哭,只是為他的襯衣揭不下來,為不能給他洗洗身上的汙垢,為不能給他換一件乾淨的衣服而哭。一個沒爹沒孃的孩子來到部隊,竟讓他這樣去了。我們當班長的,當兄弟的沒盡到責任呀!
…
止住哭聲,大家給孫大壯穿上了一身嶄新的軍裝,遮住了那目不忍睹的“水泥襯衣”過了會兒,他們把大壯的遺體抬到一張活動上。
潔白的單上,草綠的軍服裡裹著一個年僅二十歲的生命,那雙眼睛似睜似合,彷彿還在等待著什麼…
醫護人員走過來,推起活動,就要把孫大壯推到冥冥世界中去了。
望著漸漸離去的活動,彭樹奎的腦中又掠過大壯參軍時那扒掉的兩間房子,那送給公社武裝部長的十八斤重的沂河大鯉魚!
…
此刻,最痛苦的還是陳煜。他太愛想問題。有思想的人才有痛苦。
活生生的一個人,怎麼會累死?他為什麼會被累死?陳煜想問問誰,他知道誰也不能問。
從醫院回來,是他替大壯整理的遺物。他和他,可以說是“錐子班”裡的“兩極”但他和他最好,最知心。他看見了大壯心保存的那張熊貓圖…大壯啊,你惟一念念不忘的是有朝一能看一看真熊貓,你全部的奢望就是復員後能到勝利油田去出死力。可是就連這樣一點微不足道的索求,你也沒能得到。想到這,陳煜潸然淚下…
陳煜一頁一頁地翻看著大壯的學著筆記本,下意識地在那歪歪斜斜的字跡裡,尋找著戰友最後的心音。他竟意外地發現了這年輕的生命是怎樣被推送著走向極限的——×月×今天俺包(抱)鑽機雲(暈)倒了。班長用(硬)把俺幹(趕)回來了。指導員表揚俺,說要輕傷不下火線…
×月×今晚上俺寫(卸)了一車大里(理)石,指導員說俺帶病幹活,是好樣的…
×月×今天晚上,指導員帶琴琴來看俺,把俺的事變(編)成快板表揚,俺的(得)好好幹。牢記最高指示:一怕不苦,二怕不死。
陳煜的心猛一顫動。他眨眨眼睛,又把最後一行仔細看了一遍——在生命留言簿的最後一頁的最後一行上,孫大壯把兩個字寫顛倒了。
是他寫錯了?
是他記錯了?
還是發燒昏時的下意識捉了他?
然而,人的切身受與理解是最準確的記憶。
“下意識”那應該是未經掩飾的“反應”啊!難道,這位總是拼命幹活,總是自覺找苦吃的文盲戰友,一直是顛倒著理解這兩句話的嗎?
…
陳煜不敢想下去了。他到了劇烈的心跳。彷彿從一個人昏狀態的囈語中,聽到了多少哲人才子都為之汗顏的千古絕句;又彷彿冒犯天條偷看了天書…他悄悄把大壯這最後一篇心得體會從筆記本上撕下來,裝進了衣兜裡。他要永遠保留著。有什麼用處嗎?沒有。但這只是屬於他和孫大壯——一個活著另一個死去了——兩個人的秘密,至少不能讓殷指導員和楊幹事這些人看到。
良久,他還在苦苦地思索著,詢問著:秦政委呀,指導員啊,龍山工地的夜夜呀,——你是怎麼使我們的孫大壯,把這兩個字顛倒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