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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靈與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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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焦昆領我來到原國民黨反共救國軍總部舊址。

這是美斯樂南面約幾百米一座環形山坳,據說從前生長著成片的高大樹林,遮天蔽,將隱藏其中的秘密遮掩得嚴嚴實實。如今這片山坡已經闢為茶場,改種臺灣茶樹,高大喬木砍伐殆盡,所以把從前的歷史秘密暴無遺。

當年的低矮鐵皮房屋還在,焦昆說都是原樣,一點沒有改動,只是換過鐵皮頂,住著茶場工人。我數了數,一共三排,二三十間屋子。我拍了照,因為角度不好,怎麼拍都不理想。焦昆慨說,從前你本無法想象,這裡戒備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外人本不可能靠近,更不用說拍照。

我說你們知青初到美斯樂,有沒有到不能勾通?

焦昆笑笑回答:其實國民黨殘軍也是人,而且是跟大陸人一樣的中國人,所以並不可怕,我認為沒有什麼不能勾通。

我想起農場女知青失蹤事件,就問認識或者知道一個曾經演過“白女”的女知青下落嗎?

他費力地想了許久,然後搖頭,表示不知道。

我有些失望,又問他:“文革”十年,究竟有多少知青落到金三角?

焦昆聳聳肩,無法回答我的提問。我不期待他能回答這個問題,我相信這已經成為一個永遠封存的歷史之謎,就像我採訪過的所有人都對我搖頭一樣。

我說國民黨殘軍對你們就那麼信任,不怕你們受過共產黨“赤化”教育?段希文就不怕知青在美斯樂造反,再搞一場“文化大革命”?

焦昆耐心地回答:意識形態對立沒有那麼重要。你想想,身在異國他鄉,生存環境惡劣,都是沒有的中國人,命運漂泊,彼此需要對方,這是最重要的。加上國民黨殘軍已經宣佈放棄反攻大陸,所以對知青比較寬容。

我步步緊說,知青來到金三角,他們能反抗自己的命運嗎?眾所周知,這是一個充斥毒品和犯罪的社會大染缸,他們能夠出於汙泥而不染,保持完整獨立的神人格嗎?在危害人類的最大魔鬼——毒品面前,知青將如何與狼共舞?

我看見這一串問題立刻像子彈一樣擊中了他。焦昆飽經滄桑的臉皮動了動,就像那種因疼痛而扯動的神經搐。過了一會兒,他才從腔裡深深嘆息一聲,苦笑道:唉!

什麼與狼共舞?狼就是狼,生來是狼崽子,還怕不會吃人嗎?

我看見這個五十歲的男人說話時彎了,蒼老得像個古稀老人。

2我是在電話裡同原昆明知青段學明認識的。

我在美(夜柿)的秦大力那裡得到清萊梁玉飛的地址,又從梁玉飛處獲得清邁趙小蘭霍通夫婦的電話號碼,後來我就輾轉地與段學明聯繫上了。老段第一句話就問我:“你去了美斯樂,焦昆和楊飛還在那裡嗎?”我肯定地回答了他。我說:“楊飛告訴我,有一位姓蒲的知青,叫蒲江,曾經也在美斯樂當過教師。他是雲南宣威人,×××的侄兒,因為‘文革’期間鄧小平受衝擊,他就跑了金三角,你知道他下落嗎?”他在電話那頭說:“聽說是有這樣一位蒲江,他回國了,當然只是聽說而已。幹部子弟都是落難公子,一旦老頭子東山再起,重返天堂不是很正常嗎?”我問他:“聽說你的牙齒受過傷,現在怎麼樣了?”他說:“一定是焦昆講的。老實說,泰國牙醫技術不怎麼樣,我的假牙經常讓我難受。”我說:“你錯怪焦昆了,我是從另外一個人那裡知道的,一個女知青。”他那邊頓時沒有了聲音,一會兒才變得懶懶的腔調說:“是啊,她現在不錯,真的不錯。生意做大了,名氣也大了,這是我當初沒有想到的。不過我見了她,還是要說,她的子過得並不幸福。”老段同一位金三角女知青有過一段生死戀情,直愛得天崩地裂地分了手,所以兩人心裡一直都忘不了對方。那天我們在電話裡談了足足一個多小時,後來他在那頭忽然大叫,說是火爐上的牛燉慈姑燒糊了,我才趕緊掛斷電話。老實說,老段給我留下很好的印象:豪、樂觀、真摯、有情,在一個歷經磨難的老知青身上,保留這些品質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情。

後來我們終於在清邁見了面。老段在一家華文報館當編輯,中等個子,皮膚曬得很黑,一頭硬的捲髮,穿件當地人的短袖布衫,乍一看像個資深華僑。他的家在市區一幢普通公寓樓裡,兩間住房,居室狹窄,陳設也簡單,屬於低收入和政府解困的範疇。太太是當地人,不會說漢話,而老段的泰國話則跟太太的中文差不多。我覺得奇怪,問他們這幾十年怎麼過來的,不麼?老段一笑,淡淡地說:“什麼呀?她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我的泰國名字叫差素提。是差素提跟她結婚,那個叫段學明的中國人麼,還在一個人打獨身。”我心頭一震,體會到其中難言的酸楚。我問他:“做編輯收入怎樣?”他搖頭說:“這個國家,有兩件事至高無上。一件是敬佛,另一件是做生意。我是華文編輯,報紙發行量有限,收入就少。太太做點小生意,這兩年經濟危機,生意難做,四個兒女都在讀書,忙於養家餬口,這就是生活啊。”我默然,也許生活本該如此。後來他教我喝炒米茶,把世界聞名的泰國稻米炒得黑糊糊的,再放少許紅糖,兌米酒,總之我覺得像一味中藥湯。我說:“恕我冒昧,聽說你在從前第五軍知青中算混得不錯的,因為你是段希文侄兒。你能給我講講知青的故事麼?”他看看我,快地答應道:“這樣吧,就算聽故事,有些事情我也是聽來的,至於你要怎麼寫,那是你的事情對不對?

如果有不清楚的地方,你提問好了。”於是我們就徹夜長談起來。身在寶藏的人,自己必然也是寶。我跟隨他語言的指引,漸漸抵達歷史深處。我不斷提出問題,他則有問必答,我的採訪本很快記滿兩本。後來我心情沉重地問他:“知青為什麼要參與走私販毒,他們不知道那是一種墮落和對人類的犯罪嗎?他們最後的神防線,也可以說是道德良心何在?”老段回答:“這就是環境改造人呀!人能與社會抗爭麼?在國內,我們這代人都曾是狂熱的紅衛兵和知青,誰能例外?在金三角,任何人都不能逃脫另一種命運,那就是生存,為生存不擇手段。”我反駁說:“難道我們這些曾經有過革命理想,受過文明教育的一代知青,就甘心墮落到出賣靈魂,人死滅而不察的地步?從前的革命理想教育,劉胡蘭、董存瑞、黃繼光、雷鋒、王傑,都忘得乾乾淨淨,一筆勾消,一點作用也不起?他們搞窩裡鬥,互相殘殺,並且心狠手毒,甚至比起販毒集團也決不遜,這究竟是為什麼?”老段長嘆一聲,我看見痛苦的眼淚從這個男人佈滿滄桑皺痕的臉上下來。他說:“鄧賢老弟,不瞞你說,我也常常這樣捫心自問,有時半夜突然醒來,睡不著,就想起那些長眠地下的老知青,心裡難過得不行。我們都是同齡人,我們所做的一切,今後都有歷史為我們作證。可是歷史為我們作什麼證呢?證明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是文明教育麼?證明我們的狂熱、愚昧、野蠻和墮落是與生俱來的嗎?我們靈魂已經下了地獄,因為我們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對人類犯下不可饒恕的罪惡。可是想想,這是我們的錯麼?但是我們自己就沒有錯麼?

一想到過去那些可怕的歲月,我的心就縮緊了,我天天都要燒香,替那些已經進了地獄的老知青贖罪啊!”我無聲地下眼淚,淚水模糊我的眼睛。人說男人的眼淚如金,如今兩個男人淚如雨下,眼淚在洗滌一代人的靈魂汙垢。

後來老段慨說:“這些年來,我從來沒有同人談過這樣多話,因為沒有人理解我的痛苦。在家裡,我跟太太孩子常常要靠比劃手勢來談。今天初次見面,我一下子講了這麼多話,講出來我覺得很快活,謝謝你。”我們互相拍拍對方肩膀,男人之間,信任才是金子。我問老段:“你回過老家嗎?”他的笑容消失了,嘴角咧了咧,額頭皺紋又連成一片。他說:“我想是回不去了。有些事,別人是無法理解的,不是不想回去,是回不去,有人替你付路費也不能回去。”我不解,問為什麼?他嘆口氣說:“…道理很簡單,你們在外面混了幾十年,有人混出模樣,有頭有臉地回去,那是展覽人生,衣錦還鄉,是考中狀元,榮歸故里,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如果你混得豬狗不如,一副落魄慘相,有什麼臉面回去呢?還不如悄悄在你那狗窩裡待著。我常常怕想這件事,一想起就心疼,像刀子在割。不回去不肖,回去更不肖,鮮花從來為成功者而開放,這不是勢利,是社會準則,是千古不變的硬道理。”我突然明白,在金三角,許多老知青至今沒有回過故鄉,沒有見過思夜想的親人。不是關山阻隔,也不是意識形態和國界的作用,而是在他們心中,或者說這個古老民族的心中,有許多障礙阻擋了他們的腳步。人心難逾啊!

後來我與老段遂成很好的朋友,常有書信往來。

3許多年前,在我曾經考察過的美斯樂國民黨殘軍總部,在那片遮天蔽的樹林深處,每年都要例行三、五軍聯席會議。隨著與臺灣關係疏遠,兩支兄弟隊伍已經分道揚鏢,就像兩個分家的兄弟。這次李文煥帶來一大摞過期的《人民報》、《解放軍報》,還有各種傳單和紅頭文件,這是情報人員在大陸邊境搞來的珍貴情報。李文煥坐下來就說:“大陸鬧‘文化大革命’,越鬧越門,連國家主席都打倒了,那些元帥將軍部長省長都挨鬥爭。到處打派仗,搞武鬥,工廠停工,鐵路中斷,學生下放農村。我真搞不懂,澤東是怎麼想的?江山坐膩了?

要是早十年這樣鬧一鬧,我們的子也不至於這樣難過。”段希文笑道:“要是依李軍長所言,再提早十年國共戰爭也不用打了,他們自己在延安就搞垮了。”李文煥慨說:“真是此一時彼一時,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你看那些位極人臣的大將軍大元帥,遠的不說,就是民國三十九年(1950年)在蒙自元江打敗我們的那些共軍將領,哪一個又有好下場?他們決然想不到,不是我們在戰場上打敗他們,而是他們自己搞垮自己。”段希文問:“莫非李軍長還想光復昆明?”李文煥連忙搖頭說:“臺灣報紙說,照此下去要不了幾年,共產黨不打自垮,光復大陸只是遲早的事。我看他們大概忘記了,共產黨還有五百萬正規軍和一千二百萬民兵。謝天謝地,我倒不想做這種美夢,我那點人馬,還不夠共軍打牙祭…不過共產黨內訌,我們的子會好過些。”大家扯了一會兒閒話,話題都離不開大陸形勢。雖然國民黨殘軍金三角,為生存而戰,但是無論大陸還是臺灣的一舉一動還是牽扯他們的神經。段希文暗自嘆口氣,他前和兒女都在昆明,隔絕二十年了,不知道她們處境怎麼樣?

會議中途,錢運周低聲向段希文報告,有一個從雲南邊境來的下放學生,名字叫段學明,口口聲聲自稱總指揮侄兒,一定要面見總指揮。

段希文在腦子裡飛快地搜索一陣,印象中竟沒有一個叫段學明的侄兒,可是他抗戰前就離開家鄉,屈指算來已經三十多年,段姓在宜良是名門旺族,他不敢肯定自己有沒有這樣一個侄兒。於是他小聲吩咐:“帶他來見我。”這是個面容瘦削的青年,只有十八九歲樣子,個子不高,背卻有些駝,穿一件藍布中山裝,那雙不安的眼睛裡,閃動著期待和驚恐的光。青年聽說面前這個矮個子男人就是總指揮,立刻很動地噎起來,啞著嗓子連叫幾聲“大表叔”他們費了好大勁才把彼此的本家和家族關係理清楚,青年的父親是段希文姑姑的外侄,也姓段,但不是本家,也算沾著親戚。大陸兵敗之後,這是第一次有親戚千里迢迢闖過國境來投奔他,這使他多少到有些動。侄兒在昆明念中學,對宜良段家的事知之不多,這又使他到有些失望。他說:“你好好地在昆明唸書,到邊疆來幹什麼?”侄兒恭敬地回答:“主席發表指示,全國大中學生都要上山下鄉,到農村當知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段希文疑惑地問:“不念書了?”侄兒訴苦說:“不念了,當一輩子農民。都覺得沒有前途,灰心得很,所以我才跑過來找您家。”段希文突然心中一動,彷彿聽到一個喜訊,心中閃亮起來。他吩咐副官帶侄兒去休息,自己回去開會。將領都在等他做指示,但是總指揮沒有例行公事,而是先講了這個段姓侄兒下鄉當知青,千里迢迢來投奔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