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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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嗎,”我說“不過…他站在那邊,我在這邊,他的手是這麼伸著的…怎麼回事呢?”
“你現在連左右都分不清了?”媽說“你五歲時就學會過呀…”我不再費心思去想了。肯定是賽巴斯蒂姬娜有理,可是我記得的完全相反。
“你把這草藥送給他,去吧,好好地送去。”媽說完,我就跑了。
我氣吁吁地跑回小湖邊,可是舅舅不在那裡了。我向四處張望。他帶著那隻中毒腫脹的手不見了。
天巳晚,我在橄欖樹間來回尋找。我終於看見他了,他裹著黑鬥籠獨腿站在海邊,倚著一棵樹,背對著我向大海眺望。我到恐懼又襲上心頭,我費力地擠出一絲聲音,勉強地說出:“舅舅,這是治咬傷的草藥…”那半邊臉馬上扭轉過來,緊繃著,顯出一種兇惡的醜相。
“什麼草藥?什麼咬傷?”他惡狠狠地說。
“草藥是治咬傷用的…”我說。他原先的溫和可親的表情蕩然無存,那原只是縣花一現的時刻,也許現在正慢慢地復現,他板著臉微笑了,但看得清是裝出來的假笑。
“對,好孩子…把它放進那個樹裡…我過一會兒再用…”他說道。
我聽從地把手伸進樹。原來是個馬蜂窩。馬蜂全朝我撲過來。我拔腿就地,那一窩蜂緊追在我身後,我縱身跳進河裡。我在水下潛泳,這才甩掉馬蜂。我把頭伸出水面,聽見子爵遠去的陰險笑聲。
他又一次坑騙了我。但是,許多事情我不明白,就去找特里勞尼大夫,想同他談談。這位英國人在那間掘墓人的房子裡,就著一盞小油燈俯身垂首於一本解剖學書籍之上。罕見的情景。
“大夫,”我問他“一個人被紅蜘蛛咬後能不受傷害嗎?”
“你說紅蜘蛛嗎?”大夫跳起身來“紅蜘蛛又咬了誰?”
“我的舅舅子爵,”我說“我覺得他變好了,去媽那兒替他拿了草藥,可是我回來他又變壞了,拒絕接受我的幫助。”
“我剛才替子爵治了一隻被紅蜘蛛咬傷的手。”特里勞尼說。
“大夫,您告訴我:您覺得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呢?”於是大夫對我講了事情的經過。
在我離開手腫脹著躺在草地上的子爵之後,特里勞尼大夫經過那裡。他發現了子爵,就像以往一樣到很害怕,想躲近樹林裡。可是梅達爾多聽到了腳步聲,站起身來喊道:“喂,誰在那邊?”英國人想:“如果他認出藏起來的是我,不知會怎麼處置了!”他立即逃跑,不想讓他看見。可是他一失足跌落湖裡,雖然在船上幹了一輩子,特里勞尼大夫卻不會游泳,他在湖水中亂撲騰,大喊救命。這時子爵說:“等著我。”他來到湖邊,用那隻傷痛的手抱住一棵大樹,把腿伸向水面,一直伸到腳被大夫抓住。那條腿又細又長,就傷條繩十把大夫拉上了岸。
於是他得救了。大夫結結巴巴地說;“啊,啊,大人…謝謝,真的,大人…我如何能…”他直衝著他打了個噴嚏,因為他受涼冒了。
“祝您健康!”梅達爾多說“請您披上吧。”他把自己的斗篷披上他的肩頭。
大夫推辭,比以往更顯慌亂。子爵說:“拿著吧.是您的了。”這時特里勞尼發現梅達爾多的手腫了。
“什麼東西咬了您?”
“一隻紅蜘蛛。”
“讓我來替您治,大人。”他把子爵帶到他那間掘墓人的小屋,替他在手上上了藥,包紮起來。子爵同他談話時彬彬有禮,通情達理。他們分手時約定儘快再見面,加強友誼。
“大夫!”我聽他講完後說“您治好的子爵一會兒又變壞了,他騙我去捅馬蜂窩。”
“他不是我治過的那個。”大夫說著,還眨了眨眼睛。
“這怎麼說,大夫7”
“你將來會知道的。現在你不要對別人講。你讓我搞我的研究,因為正醞釀著一次大沖突呢。”特里勞尼大夫不再理睬我,他又埋頭看那本人體解剖學著作了。他腦子裡一定有一個計劃,從那以後他對此一直保持知而不言的緘默,天天聚會神地從事研究。
可是,從許多方面傳來子爵有雙重格的消息。孩子們在森林裡了路,他們膽顫心驚地被一個拄柺杖的半身人拉著手送回家,還得到他贈送的無花果和薄煎餅;他幫助可憐的寡婦們運送柴禾;他給被蛇咬的狗治傷,窮人們在窗臺上和門檻上發現神秘的禮物;被風連拔起的無花果樹還沒等主人出來就又重新種好了。
然而,與此同時,半邊身子裹在黑斗篷裡的子爵繼續為非作歹:孩子被劫走,後來發現被關在用石頭封住的山裡;樹枝和石頭子兒撤落在老太太的頭上;南瓜剛就被人碎,純粹是搞惡作劇。
子爵有一段時間專門待燕子。他不死它們,而是使它們致殘。可是現在人們開始看見空中飛著爪子上纏綁帶和捆上小支的燕子,或者是翅膀粘好或上了藥的燕子;有時一群燕子像從鳥類醫院裡治癒出院,小心地飛著。傳說是梅達爾多本人治療的,真假莫辨。
有一次帕梅拉趕著她的那隻羊和那隻鴨在遠處的一片荒野裡遇上暴風雨。她知道那附近有一個山,小得只能說是山岩中的一個窟窿眼兒。她走到那裡,看見從裡面伸出一隻磨破後又補好的靴子,裡蜷縮著裹在黑斗篷裡的半個身子。她正要逃開,可是子爵已經看見她了,走出來站在瓢潑大雨之中,對她說:“你到裡來避雨吧,姑娘,進來吧。”
“我不去裡面避雨,”帕梅拉說“裡面剛能容得下一個人,您想擠扁我呀。”
“別怕,”子爵說“我留在外邊,你可以和你的羊和鴨子舒舒服服地躲在裡面。”
“羊和鴨丁不怕水。”
“我們讓它們也避一避雨。”帕梅拉聽人說過子爵樂善好施的古怪行為,就說;“那我試一試吧。”她鑽進裡,同兩個小動物擠住一起。子爵立在前.把斗篷像帳篷似地撐開,連羊相鴨子也不讓被雨淋著。帕梅拉看著他那隻舉起斗篷的手,好—陣子顯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又看看自己的兩隻手,將它們比較一下,然後突然哈哈人笑起來。
“我很高興看到你這麼快活,姑娘,”子爵說.“如果您允許的話,請告訴我你為什麼笑?”
“我笑是因為我明白了使我的鄉親們都變糊塗的事情。”
“什麼事情?”
“您有時好有時壞。現在看來這很自然。”
“為什麼呢?”
“因為我發現您是另外半個人。住在城堡裡的子爵,那個壞的,是一半。而您是另一半,人們以為在戰爭中失掉了,現在卻回來了。您是好的一半。
“您說得很客氣,謝謝。”
“哦,就是這樣嘛,我可不是為了討好您才這麼說的。”下面便是帕梅拉那天晚上聽到的梅達爾多的故事了。原來炮彈並沒有把他的身體炸碎,而是劈成了兩半;一半被軍隊的收容人員收走了,另一半被理在基督教徒和土耳其人的屍體之下,沒有被發現。深夜,有兩個隱修的人路過戰場,不清他們是信奉宗教還是行巫術的,就像有些人在戰爭期間那樣,他們生活於兩軍陣地之間的荒野裡,或者按照現在人們的說法,他們將基督教的三位一體和回教的真主一起擁抱在懷裡,他們發現梅達爾多的半邊軀體之後,懷著古怪的憐惜之心,把他帶回他們的裡,用他們儲備的香脂和軟膏治療,救活了他。剛一恢復體力,傷員就辭別救命思人,技著柺杖瞞珊而行,成年累月地走過許多基督教國家,回到了他的城堡這裡,沿途他的善行義舉使人們欽佩不已。
善良的半身子爵向帕梅拉講完自己的遭遇,又讓牧羊女講她的身世。帕梅拉講那壞的梅達爾多如何迫害她,她又如何離家出逃到森林裡。聽著帕梅拉的敘說,善良的梅達爾多深深地被打動了。他既同情被迫害的貞潔的牧羊女,也同情傷心而得不到安的惡的梅達爾多,又同情帕梅拉可憐而孤獨的父母。
“還有他們!”帕梅拉說“我的父母是兩個狠心的老人。您同情他們是不恰當的。”
“啊,帕梅拉,想想他們這時在那破舊的家裡該是多麼地傷心,沒有人照顧他們,幫他們乾田地裡和牲口棚裡的活。””牲口棚在他們頭上塌下來才好哩!”帕梅拉說“我開始看出您有點過份多情。您的另外半邊,幹了那麼多的壞事,您不生他的氣,反而對他也似乎很同情。”
“怎麼不呢?我知道做一個半身人的滋味,我不能不同情他。”
“可是你們並不相同。您也有點瘋顛,但是您是善良的。
“於是善良的梅達爾多說:“帕梅拉,這就是做半個人的好處:理解世界上每個人由於自我不完整而到的痛苦,理解每一事物由於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我過去是完整的,那時我還不明白這些道理,我走在遍地的痛苦和傷痕之中卻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一個完整的人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帕梅拉,不僅我一個人是被撕裂的和殘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我現在懷有我從前完整時所不曾體驗過的仁愛之心:對世界上的一切殘缺不全和不足都抱以同情。帕梅拉,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將會忍受眾人的缺點,並且學會在療救眾人的傷病的同時醫治自己。”
“這非常好,”帕梅拉說“可是您的另外那鬥使我陷入極度的苦惱之中,他愛上我,不知他會把我怎麼樣。”我舅舅鬆開手,讓斗篷垂落下去,因為暴風雨已經過去了。
“我也愛上了你,帕梅拉。”帕梅拉跳到外:“太高興了!天上出了彩虹,而我找到一個新的愛慕者。這人也是半邊身子,但是心地善良。”他們在還滴著雨水的樹枝下面踏著泥濘的小路行走。子爵的半張嘴出甜的、不完整的微笑。
“那麼,我們做什麼呢?”帕梅拉說。
“我說上你父母那裡去,他們太可憐了,幫他們幹些活吧。”
“你樂意你去吧。”帕梅拉說。
“我是樂意去的,親愛的。”子爵說。
“我留在這裡。”帕梅拉說著,同她的鴨子和山羊一起停下不往前走了。
“一起行善施樂是我們相愛的唯一方式。”
“可惜。我相信還有其他的方式。”
“再見,親愛的。我將給你帶些蘋果餡過來。”他拄著柺杖從小路上走遠了。
“你對這件事情怎麼看,小羊?你怎麼看,鴨子?”帕梅拉問道,她孤零零地同兩隻家畜在一起“所有這樣的人都該攤到我頭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