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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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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變得經常不耐煩,只是隨即壓了下去。

有一天她剛進來,他坐到了她的身邊,沒有開始畫像,卻問她道:“夫人,不是開玩笑,您現在不能不知道,我真是愛您愛得發狂。”她被這場開場白得心裡發慌。眼看到所擔心的危機來了,她想把他止住,可是他不聽。他的心裡情泛溢,她只能臉蒼白,發著抖,心煩意亂地聽著。他溫柔、傷心、痛苦委屈地久久說個沒完,什麼也沒有要求。她讓他拉著她的手,將它們捏在他的雙手中間。在她不防的時候,他跪到了她面前,用神恍惚的眼神看著她,求她不要使他痛苦。什麼痛苦?她沒有懂,也不想去懂。看到他在受苦,得她自己也處於深刻悲傷造成的麻痺裡,而這種悲傷又幾乎就是幸福!突然間,她看到了他雙眼中的淚水,她變得如此動,以致說了聲:“啊!”準備像抱在哭的孩子那樣去抱他。他用一種十分溫和的聲音重複說:“您瞧!您瞧!我太難過了。”於是一下子,被這種痛苦擊倒了!被眼淚染了,她也泣起來,心神亂,準備張開的雙臂發抖。

當她發現自已被他緊緊抱住,在雙上熾熱地吻著時,她想呼喊,掙扎,把他推開。但是她立刻認輸了,因為她是一邊抵抗、一邊同意、一邊掙扎、一邊委身。她一邊摟著他,一邊喊:“別,別,我不願意。”接著她變得驚惶失措,雙手捧著臉。而後,她突然站了起來,不顧拽著她的裙袍哀求的奧利維埃,拾起了掉在地上的帽子戴到頭上跑了。

等到她到了馬路上,她覺得自己簡直垮臺了,兩條腿像斷了,想在人行道邊上坐下來。一輛出租馬車走過去,她招呼他停下,對車伕說聲:“慢慢走,隨您拉著我到哪兒走走。”就跨進了車子,關上了車門,蜷伏在車身裡。在拉上了的車窗後面到只有自己一個人,正好獨自想想。

有幾分鐘,她頭腦裡只有車輪的聲音和車子的顛簸震撼。她用木然的兩眼瞪著房屋、行人、別的馬車上的人、公共馬車,但什麼也沒有看進去;她也什麼都不想,好像她在大膽考慮這些事之前先得讓自己任時光走,給自己一個間歇。

而後,由於她頭腦靈而且一點不懦怯,她對自己說:“就這麼回事,我是一個犯了錯誤的婦人。”接著她仍有幾分鐘處在不安裡,到無可挽回的禍害已成定局,心裡惶惶得像一個從房頂上掉下來之後一直還沒有活動過的男子漢,只敢猜測是不是他‮腿雙‬也許已經骨折而不敢去檢查。

但是她並沒有在估計到會有的痛苦下傻等。她的心臟在經過這場風波之後仍是安然平靜的。經過了這場使她的心靈幾乎受不了的衝擊後,它仍慢慢地從容跳動,好像絲毫未曾參加她靈魂上的驚惶。

像是為了聽到自己的話,讓自己信服,她高聲重複說:“瞧,我是個犯了過失的女人。”她良心上的這種嘆息在她體內沒有得到一點痛苦的回應。

她任憑馬車的動作將她搖來搖去,一邊重溫她在這種嚴峻形勢下,剛才作出的種種論證。不,她沒有難過。是她怕想,就這未回事,怕知道,怕明白,怕思考;使她反而像是在使我們不斷和自己的傾向意志鬥爭,在晦暗而看不透的人生裡到了一種難以置信的寧靜。

也許經過將近半小時這種奇怪的休憩,明白那種被認定的絕望不會來臨,她擺脫了這種麻木心態,低聲說:“真可笑,我幾乎沒有難過。”於是她開始責備自己,對於她自己的盲目和脆弱,在心中升起了一股怒氣。她怎能沒有預先料到這一招?理解到這一場鬥爭的時刻應該到了?這個人怎會使她那樣喜歡以致自己變得懦弱?在那些最正直的心地裡,有時慾望怎會像一陣狂風吹起,捲走了意志?

可是當她對自己苛責、鄙視的時候,她心中害怕地自問以後會怎樣呢?

她的第一個方案是和畫家斷絕關係,以後絕不再見。

她剛要採用這個決定,立刻就有千百種理由來反對它。

她怎樣來解釋這次吵架呢?她該怎樣對她丈夫說?被人猜疑的事實難道不會遭竊竊私語而後到處傳?

是不是為了保留面子,更好的辦法是面對奧利維埃本人演一場偽善的無動於衷,忘卻此事的喜劇,並且指明給他,她已經將這一分鐘從她的記憶中、生活中抹去?

但是她能辦到嗎?她有這個膽量出場毫不想起過去,面對著這個確實和她分享過迅速而唐突情的人,用蔑視的詫異口氣對他說:“您打算要我怎樣?”她反覆想了很久,看來沒有任何辦法,於是決定就這樣辦。

第二天她將鼓足勇氣到他家裡,並且立刻讓他明白她要怎樣,她嚴格要求他怎樣。從此不許有任何會使她想起這一場恥辱的表示,那怕是一個字,一個暗示,一個眼神。

經歷了挫折之後,因為他也會到難過,他一定會以一個正直有教養的男人身分,承擔他的義務,並且以後就到此為止。

一經作出了這個新決定,她就告訴了車伕自己的地址。回到家裡,她在極度疲勞、渴望躺下的折磨之下,不見任何人,想睡覺,想忘卻。關在她的房間裡,躺在她的長沙發上,糊糊,不再想讓她的心靈去轉這種暗礁重重的念頭。

她準時下去,奇怪自己能如此鎮定,用慣常的氣等待丈夫。他抱著他們的女兒出來了,她握握他的手,吻吻孩子,一點也沒有受到煩惱的影響。

紀葉羅阿先生問起她做了些什麼。她漫不經心地回答,和往常一樣坐著。

他問道:“那張像好看嗎?”

“很順利。”接著輪到他談那些他喜歡在吃飯時說的事情:議會里的會議和關於冒牌飼料法律條文草案的討論。

這種喋喋不休,平她忍受得很順當,這回叫她生氣,使她更注意地看著這個庸俗誇誇其談的男人,他喜歡的就是這一套;可是她帶笑地聽著,和藹地答話,而且比平常更親切,對這些凡夫俗子的言談捧得更甚。她一邊看著他想道:“我在騙他,這是我的丈夫,而我在騙他。奇怪嗎?再也無法阻擋那件事了。再也消除不了那件事了!我閉上了眼睛!我有幾分鐘同意過,僅僅幾分鐘,同意一個男人的吻,而我就成了一個不再誠實的子。僅僅我生命中的幾秒鐘,不能自己的幾秒鐘就帶給了我這個無可彌補的、如此嚴重、如此短促的卑鄙行為,一樁罪行,一件對一個女人說來最大的恥辱…而我沒有到一點兒痛心。假使有人在昨天晚上告訴我這件事,我不會信,假使人家對我斷言會這樣,我會立刻想象那時將內疚得要命,那樣今天我該會悲痛萬分。可是我沒有,幾乎沒有。”紀葉羅阿先生和往每天一樣,吃過晚飯就出去了。

這時她將她的小女兒抱到了膝上,一面親,一面淚;她出的是老老實實的眼淚,出自道德心的淚,但決不是心田裡的淚。

可是她幾乎沒有入睡。

她在房間的黑地裡格外苦惱,害怕。畫家對她的態度會對她造成的種種危險;苦惱明天還得去見他,還要瞧著他的臉對他說的那些話。

早早起來,整個早晨她都坐在她的長躺椅上竭力推測她害怕的事,她該回答的話,準備好對付各種意外情況。

她很早就出了門,為的是在走時還可以想想。

自從昨晚以來,他幾乎沒有盼她來,而是問自己和她面對面時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