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朵祥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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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話說大唐高宗皇帝乾封年問,狄仁傑——狄公外放登州蓬萊縣縣令。這蓬萊縣為古齊地,濱臨大海。除鹽鐵之利外,官府監督的船舶營造業也甚是興隆。狄公上任甫及七便邀來地方船舶營造業鉅商葉守本、夏明及專理刑名契約的縣司法佐郎賀帆來衙廳,商議由官府資助興辦大型船塢的事宜。
看看已是申牌時分,狄公笑道:“今下官十分欣,承蒙諸位先生大義襄助,鼎力合作,終於議定了營建船塢諸事項。”他心中好生,眼前這三位先生已陪著他從午時坐到了此刻,商議妥當許多工程實施的細則和銀款攤派份額。
賀帆道:“今簽押的這份議約,包羅鉅細,公平合理地解決了夏先生和葉先生之間同行業務的許多糾紛,錢銀款額上似也無厚薄盈虧之分。”夏明咂嘴道:“未必,——倘若允許我自行運營,官府不出面干預,我無疑會賺得更多的錢。”狄公正道:“船舶營造業關乎國計民生,朝廷夜關心,下官焉敢怠忽?夏先生、葉先生也不必再起糾紛,一切遵照本議約行事。再說,船塢建成,登州平海軍也從此改善設施,更有利於海疆安全。”葉守本不住點頭,心中敬佩狄公。狄公也暗中有抑夏助葉之意。狄公知道葉守本拘謹厚道,守法安分,而夏明則狡黠狠戾,且生活放,貪戀酒。
狄公吩咐衙役斟茶,他吁了長長一口氣,靠身在太師椅背,凝望著檻窗外怒放的木蘭花。這時起風了,將持續了整整一天的懊熱驅散淨盡。檻窗外不時透進一陣陣馥郁的芳香。
葉守本放下茶盅,斜眼示意賀帆和夏明:該是告辭的時候了。
突然洪參軍氣咻咻進來衙廳稟狄公道:“值房有人求見老爺,說是有緊急口信啟稟。”狄公一驚,欠身道:“三位先生權且等候在此,下官去了就來。”說著一拂袖便隨洪參軍出了衙廳。
下了衙廳臺階,轉過右首一溜超手遊廊,洪參軍乃低聲說:“老爺,賀相公的管家來報,賀夫人投繯懸樑了,午睡時吊死在她家後花園的亭閣裡。管家發現了便立即趕來衙門報信。”狄公驚愕之餘不為賀帆叫苦。
“看來還是讓我來將這噩耗告訴賀先生。他得訊後真不知會怎樣悲哀。”狄公傷心地搖了搖頭,回進衙廳,神情肅穆地對賀帆說:“賀先生,來人正是宅上的管家,他來報信說,尊夫人尋了短見。”賀帆抓住靠椅的扶手目瞪口呆,半晌才沮喪地說:“我擔心之事終於…發生了。近一個月來她總是神思倘恍,意氣沉鬱…她…老爺,她是如何自殺的?”
“你管家來報是懸樑自盡的。——管家此刻正在值房等候你回去善後處置。你先回去料理一下,我這裡即刻委派仵作、差官人等趕來宅上。”賀帆呆若木雞,囁嚅道:“這樣快就去了!我離家才一個時辰…哎哎,老天,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夏明和葉守本也不勝詫異,言不盡意地說了幾句勸的話。但賀帆似乎都沒聽見,他兩眼吊直,木然僵立。突然他拉住狄公的衣袖,悲哀道:“狄老爺替我作主!我…我生膽怯,不敢親見賤荊死狀。老爺,卑職還是留在這裡靜思一晌,等老爺衙裡去人料理完畢,安厝了屍身,我再回宅下看覷。老爺千萬別見怪,我此刻正五內顛翻,魂魄搖盪…”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懇求的目光哀苦地仰望著狄公。
狄公道:“既然如此,賀先生便暫留在衙裡,再沏一盅新茶,安寧一下散亂的神思。為籌建船塢之事,賀先生勞頓了這半月。葉先生、夏先生兩位也委屈陪侍賀先生一晌。——我去賀宅料理了現場便回來,不需半個時辰。”洪參軍陪同賀宅那管家在值房等候,正心急如焚,忽見狄公獨個出來,不由詫異,便問:“賀先生為何未出來?”狄公揮手吩咐管家先回去,轉臉對洪參軍道:“你也無須去賀宅了,時間緊促,我只帶緝捕及兩名番役隨行。你速去通知仵作,並備下我的小轎。”狄公、仵作、緝捕及兩名衙役很炔趕到了賀宅。管家叩跪拜見狄公,兩名女僕正在門樓裡噎噎。狄公命緝捕及兩名衙役守候在外院,然後由管家偕同仵作去後花園亭閣。
曲曲折折穿出朱漆彩繪迴廊,便見一個花木扶蘇的小花園。花園的東南隅,兩株巨槐翠蓋亭亭,正遮蔭了一個八角琉璃瓦亭閣。亭閣的尖頂是一個金光閃爍的圓球。狄公登上青花石臺階,推開了亭閣的門。
亭閣內悶熱異常,瀰漫著一股濃烈的香菸。靠右首一隅安放有一張湘妃竹榻,竹榻上直仰面躺著一具女屍。屍身的臉面朝裡,只見她一頭烏黑髮亮的濃密長髮散披在雙肩上。她身穿白綢繪榴裙,腳上套著一雙如彎弓一般的繡花鞋。
狄公命件作開始驗屍,又命管家將亭閣內一排四扇瑣窗打開,他開始觀察起亭閣內的陳設。
亭閣正中有一張桃花木細雕小方桌,桌上放一個茶盤,茶盤裡兩隻茶盅,一柄茶壺倒翻在桌上,壺嘴正擱在一個扁平的梅花形鋥亮的黃銅盤上。茶壺邊擱著一段紅綾,小方桌兩邊各放著一柄靠椅。右首兩扇瑣窗之間則是一個瘦竹書架,書架上放著幾卷書秩和幾件小古玩,煞是清雅幽靜。
管家打開一排瑣窗後,指著高處一朱漆橫樑道:“老爺,太太正是吊死在那橫樑上,那裡還纏著一段紅綾。”狄公點點頭,問道:“今天早上賀夫人是否神情異常?”管家答言:“不,老爺,太太到吃午飯時還心情很好,並無異常。只是…只是夏先生來找我家老爺時,她才…”狄公一驚:“你是說夏明?夏明他午飯後來拜訪過賀先生?他來宅上作甚?”管家茫然,猶豫了半晌,乃答道:“老爺,我去外廳獻茶時,聽見了他們之間一二句說話。夏相公似乎說什麼下午商議時要我家老爺暗裡相助,他還說要給我家老爺一筆酬賞,但我聽見我家老爺生氣地斥責他。”件作回來與狄公耳語道:“老爺,我發現一個十分奇怪的現象。”狄公命管家:“你去將賀夫人的侍婢喚來!”管家退出亭閣,狄公乃轉身到那竹榻旁、仵作將死者的頭翻轉過來。狄公見賀夫人二十五左右年紀,瓜子形臉,白淨面皮,長得十分俊俏。
“老爺,她的太陽星上有傷痕,十分可疑。再有她雖說是吊死,但頸脖似沒有受傷和脫位。顯然她是從那靠椅爬上方桌,然後將那匹紅綾甩上橫樑,活結繫緊,另一端做成套圈,再將頭鑽進去。往桌下一跳。——不慎碰翻了那茶壺。她吊在那兒離地只幾寸,那套圈緊將她慢慢勒死,死時必是十分痛苦。她為何不將靠椅再迭在方桌上,從靠椅上跳下,猛一下墜,可圖一個速死,很是乾淨利落。當然那無疑得傷了頸脖。——真不知賀夫人當時是如何想的。看那太陽星上的傷痕,我思量下來會不會是…”狄公點頭頻頻,忽向道:“可否推斷人是何時死的?”仵作面難:“這個卻不易做出明斷。老爺,她屍身尚未冷盡,手足也未僵硬。但如此燠氣的天氣,又是在如此悶的亭閣之內…”狄公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眼睛卻好奇地盯住了方桌上那個梅花形的黃銅盤。細看又見黃銅盤內梅花五瓣各繚繞著一圈盤香,燒剩的淺褐香灰積在銅盤的邊緣。他恍有所悟,對仵作道:“這是一種製的香爐。銅盤上的香圈俗稱‘五朵祥雲’,可用來計時焚薰。你瞧,從茶壺嘴裡出來的茶水正浸溼了那第三圈盤香,故香火燒到那裡便熄了。如今我們只要知道這香爐是如何點燃的,便可以推斷出賀夫人是幾時上吊的,因為她投繯跳下方桌時,正撞倒了那茶壺…”管家引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胖女人走進亭閣。那胖女人一見竹榻上的屍身,便淚如泉湧,撫尸慟哭起來。
狄公問管家:“這女僕一向跟隨賀夫人?”
“她是大太孃家時的侍婢,三年前太大嫁到這裡,便也帶了她一同來賀家。前後跟隨太大有二十多年了。她雖不甚伶俐,但忠厚勤儉,故太太最是器重,常在左右服侍。”狄公問胖侍婢:“你也莫要太悲慟了,先告訴我你是什麼時候點燃這香爐的?”胖侍婢收了眼淚,停了哭聲,答道:“午牌時分——太大說亭閣裡太悶,我便點燃了這香爐——內裡五圈香可燒到申牌尾。”
“你點燃香爐離開亭閣時,你太太可好?——這以後你就沒有再見到她了?”
“夏相公午飯後來拜訪老爺,我便陪侍大太來了這亭閣。大太說要睡午覺,囑我也去自己房中午睡,她說下午沒事。後來老爺來過,管家服侍他換過衣服,說是去衙門裡議事。老爺命我去喚來夏相公,兩人便一齊出門了。”
“你去喚時,夏先生在哪裡?”
“我就在這後花園裡找到他的,他當時正在賞花。”管家話道:“正是,夏相公與我家老爺在外廳說完話之後,我老爺便要夏相公稍候片刻,他自來後花園亭閣換公服並與太太辭別。想來夏相公外廳等膩了,便踱進花園,乘便四處看看花木珍果。”狄公道:“原來如此。那麼又是誰最先發現太太上吊的呢?”胖侍婢答道:“奴婢最先發現。奴婢來這裡正是申牌尾,見太太懸掛在橫樑上,嚇得趕緊叫了他來。”管家點頭道:“我趕緊上去用剪子絞了那紅綾,抱下太太,解了脖頸上的套繯,放平在這竹榻上。即是早已斷了脈息,沒救了。我還怪她沒早一步發現…”狄公捋須半晌,又問管家:“你適才說賀太太吃午飯時還興致很好,只是聽見夏先生來宅上拜訪才變得神思鬱幽,恍恍惚惚的,是嗎?”
“是的,老爺,太太聽說夏相公來了,便臉蒼白,很快退出外廳去了,我見她…”侍婢忽然打斷了管家的話:“我陪侍太太從廂房來到這亭閣,並不曾見太太臉上不高興。”管家待再辯。狄公吩咐他道:“你此就去問問看門的僕人,夏先生與賀先生出去後,有誰都來過這裡,來作什麼,呆了多久時間。快去!”管家不敢違命,只得又快快退出亭閣。
狄公瞅著侍婢,作道:“我問你,你家太太為何聽見夏先生來拜訪,便臉蒼白,神情緊張?”侍婢臉轉白,膽怯地望著狄公冷峻的眼光,支吾答道:“老爺問話,奴婢實在不知道。但是…近半個月裡,太太常愁容滿面…她瞞著家裡老爺去了夏相公處兩回。我不放心,想要陪侍她一同去,但馮先生說…”她突然停住了,臉上又泛出紅暈,只咬著嘴,不知如何是好。
“馮先生是誰?”她緊攢雙眉,只不吱聲。
“快快講來!馮先生是誰?”狄公愈下緊追問。
侍婢惶恐地瞅了狄公一眼,料瞞不過,便答道:“老爺,奴婢只說他們從未乾過什麼醜事。那馮先生是一個畫畫的,家境貧寒,且身子多病。他住在離這不遠的一個雜貨鋪子樓上。太太在家裡做姑娘時,太大的父親曾聘請馮先生教授太太畫花鳥魚蟲。那時節,馮先生少年英俊,人模樣也風,而太太才二十歲,難怪兩下存了個意思在心底,彼此卻又不曾說破。聽說馮先生家原先也是讀書做官的,後來犯了王法,才把家業敗了…”狄公道:“且不說他家如何了,這姓馮的與賀夫人有無姦情?”侍婢使勁搖頭:“不,不,他兩人從不曾有非分之舉,更不曾做下什麼醜事。馮家雖一貧如洗,但他卻正經央託媒人來太大家提過親。只是,只是馮先生吐了血,醫官說犯的是肺癆,沒救藥的。故此馮先生才斷絕了娶親之念。太太聞知內情也悲痛不已,恨不能結為夫。馮先生表示要遠走高飛,免得兩個繾綣,總非益處。太太則苦苦哀求他留下,萬一他病情兇險,也可扶助湯藥。三年前,秉父母之命,太太下嫁到了賀府,馮先生也偷偷搬遷到這裡附近居住。他們保持著清白的往來,如同兄妹一般,朋友一般…”
“你太太與賀先生結婚後仍與那姓馮的廝會?”
“是的,這個無須欺瞞老爺。只是他們相會都在這亭閣之中,且每回都有我在場。我可以賭咒說:馮先生連太大的手指都沒敢碰過。”
“賀先生可知道他們之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