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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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後船在江中,一路無事。一夜晚忽遇狂風暴雨,船隊頓時在颶風巨中不停地顛簸跳躍起來。
“把好舵!”
“抓住!小心!”每條船上都喊成一片,眾船家喊著號子一路搖去,喬家眾人紛紛把住船邊,努力穩住身子。幾個時辰之後,雨漸漸地小了,風也漸漸停歇下來,只是江水暴漲,頭甚是兇險。
突然前頭的一個船家狂喜地喊道:“湘江口,我們已經過了長的地盤啦!”眾人聞言皆大喜,致庸高興地站起,衝著茂才大叫:“茂才兄!我們已經入了湘江!”茂才還未回答,忽見一個頭打來,致庸腳底一滑,站立不穩,被打翻到水裡。眾人大驚,說時遲那時快,鐵信石迅速跳下水去,從中一把抓住了致庸。眾人一起大喊,七手八腳將致庸和鐵信石拉上船去,好一場虛驚。致庸和鐵信石渾身溼透,卻第一次面對面放鬆地大笑起來。
出了湘江,轉入大清江,一清晨,致庸一行終於踏上了武夷山的土地。
“有人來買茶了!有買茶的大茶商來了!”很快便有一位茶農打著大鑼,沿途吆喝起來。眾茶農紛紛從家裡跑出,喜形於。一位老人慢慢跪下去,仰面落淚喊起來:“老天爺,你到底睜開眼,讓茶農有活路了…”武夷山茶場給了致庸一行超乎規格的接待。眾茶農排列山道兩側夾道歡,鼓樂齊鳴,連茶樹上都披紅掛綵,以示來客尊貴。大製茶商耿於仁已經四十來歲,卻親自陪坐在滑竿上的致庸等人走向茶莊,喬家一行人等都坐在滑竿上,享受殊榮。高瑞忍不住悄悄問茂才:“孫先生,這是不是太隆重了?”茂才笑看他一眼,沒有說話。高瑞繼續嘀咕道:“真舒服啊,這一會兒我都覺得自個兒不是夥計,有點兒掌櫃和東家的意思了!”
“美得你啊!”長栓忍不住衝了他一句,眾人都笑起來。致庸則在前頭不停地向兩旁茶農拱手致意:“謝謝大家,謝謝大家…”山道兩側不時有茶農跪下磕頭,眾人被歡天喜地地抬進了耿家茶莊。
客堂內,耿於仁親自為致庸捧茶:“喬東家一路辛苦,請先品品今年的好茶。”致庸趕緊站起,雙手接過,道:“耿東家太客氣了,致庸擔待不起。”耿於仁道:“喬東家,不是我客氣。打明末以來,當地人世代以種茶製茶為生,託你們山西大茶商照顧,大家年年都有些飯吃。可是自從長遮斷了長江,茶路不通,三四年了,我們制的茶賣不出去,堆在庫裡,又不能當糧食吃,又不能當柴禾燒,子過不下去,逃荒要飯,離失所,賣兒賣女的多了去了!喬東家今天能來買茶,是撥開烏雲,讓我們這些茶農見了青天啊!”在場眾人皆唏噓不已,一些茶農忍不住抹起了眼淚。一旁的耿家主事趕緊打起圓場:“喬東家,孫先生,這是上好的武夷山雲霧茶,往常有多有少全都要貢到宮裡去,這幾年茶路不通,也沒官府向我們勒索貢品,就只有自己享用了!二位,請嘗一嘗!”致庸端起茶來品了一口,稱讚道:“好!香氣清雅,湯水清亮,如碧玉而帶光輝,滋味鮮活甘醇,香氣沁人心脾,令人有飄飄仙之,真是絕品!”耿於仁大為高興:“喬東家果然是識貨之人。二位啟程時,我給二位每人準備五斤!”致庸還未說話,又聽耿於仁懇切道:“喬東家,這一路南來,你和孫先生可謂是九死一生,天下洶洶,皆說長斷了長江,殺人如麻,喬東家能不避萬死,來到武夷山,我們這些茶民惟有敬佩和。以前水家、元家買茶,那是有多年不變的老價,可這次情形不同,我不能按那個價讓你買茶,因此你給原價的八折就行了!”致庸和茂才相視一眼,又驚又喜,致庸撓撓頭想了想,有點為難道:“耿東家,這合適嗎?”耿於仁手一揮,斷然道:“喬東家,別說了,我在這裡還算是個頭,有點人緣,我說這個價就這個價。別以為這麼低的價給你我就吃虧了。我們都是生意人,我給你個低價,是想請你明年還來我這裡買茶,救我們這一方的百姓!”致庸看看茂才,兩人換一下目光,致庸重重點了點頭,站起拱手道:“耿東家如此厚待致庸,致庸也有一言相告。我帶來的銀子,按耿東家讓利給我的價錢,現在能多買不少的茶。我願意把它們都留下,全買成茶運回去!”耿於仁大為興奮:“喬東家,太好了,我等的就是這句話。此外還有一件事,照以往的規矩,我們茶山是不賒賬的,可這一回,我想把你買不走的茶,也儘量賒給你運回去,明年你來買茶,把銀子一併帶來,行不行?”致庸大為動,道:“耿東家,謝謝你如此好意,我就不去別的山頭了!只要耿東家信任致庸,你這茶山上三四年來積存的茶,我盡能力賒了帶走,明年一總給你拉銀子回來!”耿於仁大喜:“好,在下正等著喬東家這句話呢!咱們一言為定!”當下兩人舉起茶碗,一飲而盡。茂才在心中迅速計算著,半晌開口道:“東家,此事甚好,但這麼多茶,如何運出去,還請耿東家幫我們籌劃籌劃。來時聽說山下大清江口原來常年有運茶的船隊,但昨天下船時,我們聽說連年無人來買茶,船隊已經散夥了。”致庸心中一驚,放下茶碗,擔心道:“對,這是一件大事。”耿於仁看看他倆,哈哈一笑,有成竹道:“喬東家不要過慮,這事我想過了。船隊散夥,船還在,人也還在,喬東家既然不避風險,南下買茶,我們這些種茶人,為何就不能冒一點險,幫喬東家把茶運過長江,順漢水一直運到襄陽城下?喬東家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們為了保住自己的衣食,這點險我們甘願冒了!”茂才和致庸對視一眼,喜形於。致庸站起,再次舉起茶碗道:“耿東家,致庸謝了!今天看來,你我非但有茶緣,還十分地對脾氣!致庸年輕淺薄,常自認為是一個隱於商界的豪俠,沒想到耿東家才是一位真正隱於茶山的英雄。看樣子後生意我們有得做了。借耿大哥的茶,致庸敬你一碗!
‘‘喬東家,耿於仁是個人,這個敬字我可當不起,不過你的話對我的脾氣,這茶,我飲了!”當下兩人各自一飲而盡。
致庸抹了一下嘴巴,突發奇想:“耿大哥,我們乾脆結為異姓兄弟,後年年來往,做一輩子生意,如何?”耿於仁又驚又喜,連連點頭,當下便吩咐擺設香案,殺雞歃血為誓,與致庸行了結拜之禮,起誓永做異姓兄弟!隨後眾人依著當地風俗,大擺宴席,夜晚月亮升起的時候,村中男女又為致庸等燃起篝火,或唱歌,或跳當地土風舞,賓主皆開懷暢飲,直至天白。
歇了一後,耿於仁親自帶致庸去往製茶場。致庸一路走,一路望,滿目皆是綠,忍不住讚道:“武夷山真是好地方!”遠遠地,有采茶女唱起歌來,其聲悽美悠長,致庸不覺駐足聽去:清明過了穀雨連,背起包袱走福建。
想起福建無走頭,三更半夜爬上樓。
三捆稻草搭張鋪,兩杉木做枕頭。
想起崇安真可憐,半碗醃菜半碗鹽。
茶葉下山出江西,吃碗青茶賽過雞。
採茶製茶真可憐,三更五更不能眠。
偎著茶樹吃冷飯,湊著月光算工錢。
武夷山上九條龍,十個茶家九個窮。
年輕窮了靠雙手,老來窮了背竹簍。
一曲終了,致庸大為讚歎,問道:“耿大哥,這是什麼歌,竟然如此好聽!”耿於仁聞言大笑:“兄弟過獎了,這是我們武夷山茶民唱的《採茶歌》,我們自家人聽著親切而已,其實是下里巴人,不堪入耳,不堪入耳!”眾人拐了一個彎,又往前走了好一陣,製茶場在一片青山綠竹的掩映下,已經赫然在望了。
耿於仁帶著眾人進了製茶場,邊走邊參觀。茶工們正在緊張地進行製作茶磚的準備工作。耿於仁笑道:“照你的吩咐,我讓他們夜加班修整製茶機。你放心,十幾天工夫就能把所有的散茶製成茶磚。”致庸想了想,突然道:“大哥,趁著他們還沒開始製作茶磚,我拜託你一件事,你讓他們把所有的茶,全部製成一斤一兩的,標重還是一斤。”茂才看了看致庸,暗暗現出讚許之意,耿於仁卻一愣:“兄弟,這是為何?你這樣幹,自己不是要吃虧嗎?”致庸笑道:“大哥,這是兄弟我第一次和水家、元家及邱家一起做茶貨生意,我們喬家做生意向來講三個字,一是義,二是信,三才是利,茶磚要走千里路才能到達祁縣,我怕路上會有損耗。”耿於仁佩服道:“致庸兄弟,你真是個第一等誠信的人,大哥我贊服你了。行,這一斤一兩重的茶磚,我幫你做!”致庸點點頭,想了想又道:“另外,我那份茶磚上,你讓人都給我加上一個‘大’字模印做標記。”耿於仁哈哈一笑,拍著他的肩膀道:“兄弟,我明白了,你雖是第一年走茶路,但已經要給自己的茶貨創出一個牌子了!”致庸也笑起來:“大哥猜對了。我家絲茶莊的店號叫做大德興,我在上面加個大字,讓客商們知道這是喬家的茶磚!但凡是喬家的茶磚,賣一斤的價,標重一律是一斤一兩!”耿於仁點頭,隨後開始吩咐手下。致庸向茂才耳語幾句,於是茂才和高瑞留下陪耿於仁,自己和長栓往外走去。
“東家,咱們去哪?”長栓忍不住問道,致庸想了想道:“如此風光,到茶山上走走唄!”長栓“噗嗤”一樂,玩笑道:“二爺是不是又想聽採茶女唱歌了?”致庸回首笑道:“你懂什麼?孔子云,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詩經就是民歌,那是經孔聖人刪定的,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聽民歌可以知天下興亡,就你淨往歪處想!”長栓吐吐舌頭,不敢再亂開玩笑了。
此去一路風光綺麗,卻沒有再聽見採茶女的歌聲。致庸讚歎著前行,拐過一個小小山角,忽見前方一處獨居的竹屋,兩旁青山,戶外翠竹,門前則是一條澗溪,清澈明亮。致庸走來站住,不覺嘆道:“好漂亮的地方!背靠綠山,前臨清溪,遠望有山川景物之美,近觀有竹籬茅舍之幽,三月桃花,六月稻,八月魚肥,九月紅葉…我喬致庸平生若有如此佳處,定可令我百事不問,只連山水,讀書飲茶,此生足矣!”長栓在旁呵呵笑道:“東家,您要是在這裡住下不走了,貨通天下的事怎麼辦?您不是還要北上大漠南至海,東到極邊西到荒蠻之地嗎?怎麼,不去了?”致庸道:“你懂什麼?此一時彼一時也,置身銅臭之所,追名逐利之場,我當然想像當年的晉商前輩那樣走遍天下,建不世之功,可是到了這裡,利祿之念頓消,什麼貨通天下,走萬里商路,統統都不想了。莊子說得好,鼴鼠飲河,不過一飽,鷦鷯佔巢,不過一枝,二爺到了這裡,不想再做商人,想做神仙了!”說著,他乘興走上前去敲門,但門扉緊閉。他又喊了兩聲,亦無人應。
長栓吐吐舌頭道:“東家,到了這裡,您又詩興大發了?”致庸笑道:“此情此景,前人已寫過詩。‘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門久不開。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住在這裡的一定是位清雅高古的隱士,喬致庸一身銅臭,自然與這樣的高人無緣了。走吧,回去了!”他正要走,長栓突然道:“二爺,等一等,您瞧,高人回來了!”致庸回頭望去,但見前面清溪上,一位小童子划著竹排,順而至。竹排上立著一位瘦高的中年布衣男子,衣袂飄飄,風度儼然。溪面上時不時飄過一團白霧,竹排和竹排上的人時隱時現,恍若仙人仙境。
致庸看得呆了,不覺讚道:“好風雅的人!真是神仙一的品貌!”長栓也看得發呆,一聽致庸說話,又捂嘴笑道:“二爺,您只怕又要詩了吧!”致庸也不理會,又看了一會,忽然長聲道:“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銷出不見人,逘乃一聲山水綠。”一時畢,忍不住又嘆道:“長栓啊,此等天地山川風景人物,真真要令我喬致庸化入‘煙銷出不見人,逘乃一聲山水綠’的意境裡去了!”長栓一聽趕緊衝他打拱作揖,道:“二爺,您可不能化進去了,您要是化進去了,我們回去了,太太找我們要人怎麼辦?”正說著,只見竹排靠岸,那布衣男子攜著童子順石路走了上來。致庸退到路邊恭立。布衣男子一路走來,長聲道:“天下皆濁我獨清,天下皆醉我獨醒。哈哈!哈哈!”長栓在一旁小聲嘀咕起來:“東家,我以為天下的讀書人只有孫老先兒是個瘋子,您看看他,比孫老先兒瘋得還厲害呢,哪裡是什麼神仙!”致庸瞪他一眼,長栓趕緊閉了嘴。
那布衣男子旁若無人地走過去,掏出鑰匙正要開柴門,致庸恭謹上前,拱手道:“這位先生請了,山西祁縣商人喬致庸這廂有禮了!”布衣男子凝神看他,忽然神情開朗地拱手道:“山西商人喬致庸?原來你就是那個不避萬死來我武夷山買茶的出人物?”致庸一驚笑道:“先生是誰,如何知道在下?”布衣男子大笑,復又認真看他:“我是誰對先生不重要,至於我如何知道你的名字,我倒可以告訴你——昨在寨子裡接待喬東家的耿於仁,那是鄙人的親戚!”致庸又一驚,笑道:“原來尊駕是耿東家的親戚?那就更好了!先生隱居之處,乃神仙應居之地。在下偶然走到此處.就有脫胎換骨、塵念頓消之。敢問先生,我能隨你進去,討一杯茶喝嗎?”布衣男子聞言看他一眼,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致庸甚是歡喜,又拱手施了一禮,便隨他進了屋。竹屋內陳設甚是簡單,不過是幾件竹木傢俱、幾本書、一套茶具而已,卻顯得極為清幽。
甫一坐定,童子便捧茶上來。布衣男子笑道:“先生本為討茶而來,那就請吧!”致庸品了一口,不覺讚道:“真是好茶。在下冒昧地說一句,這茶有點像馳名天下的武夷山雲霧茶,可又不是,比我昨在耿東家那裡喝的貢品還要甘醇香洌,飲之如酒般頗有後勁,使人有振奮之,真可謂茶中神品。在下生在商家,自小也喝過不少天下名茶,可從沒有品嚐過先生今天賞賜之茶。敢問先生,這是何種神品?”布衣男子微微一笑:“稱不上神品,不過是在下呆在山裡,偶有興致,將武夷山雲霧茶的枝芽接於四季茶樹之上,再用新法炒製出的一品新茶而已。因它香氣清揚,如鮮花一樣芬芳,滋味活潑甘醇,湯綠中透黃,明亮清澈。一杯人腹,會令壯士昂,英雄慷慨,才子神采飛揚,隱士拔劍而起,即使凡夫俗子,也會平白生出許多濟世救民之心,為國效死之志。呵呵,因此在下將此茶起名為將軍令。”致庸心中一震,對他愈加肅然起敬:“將軍令,這個名字起得好!想不到先生身在江湖,仍然心繫天下,在下方才誤將先生認為許由一隱士,實在是大謬!”布衣男子大笑:“先生過獎,在下算得上什麼心繫天下,一個無用之人,無用之才罷了!”致庸連連擺手道:“敢問先生,先生將兩種滋味沖淡平和之茶改造為一種飲之慷慨昂之茶,其用意何在?”布衣男子深深看著致庸,道:“古人言一葉落而知天下秋。茶乃小事,卻可看到天下興亡。”致庸點頭。布衣男子接著道:“喬東家,你是商人,自古茶路通則天下路通,茶事昌則天下事昌。前幾年茶路不通,在下以為天下事不可為也,惟有藏身山中,讀書飲茶,遁世避禍;今喬東家冒死來武夷山販茶,茶路復通,在下又以為,天下事還沒有糜爛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致庸大笑問:“先生,此話又當怎講?”布衣男子抬眼望著窗外,半晌沉鬱道:“在下雖山野村夫,也早知山西祁縣喬家堡喬家鉅商之名。以喬家之富,喬東家不來江南販茶,諒也不至於有飢寒之憂,可是喬東家還是不避生死地來了,此事僅僅用商家重利的本來解釋是不夠的。長橫踞長江,天下茶路可謂不通,但喬東家仍舊上了路,因此這條茶路至少在喬東家心中,一直都是通的。既然茶路在人心中是通的,那天下事就仍有可為。喬東家,在下往以為自己讀了幾本書,就懂得了天下大勢,其實錯了。今喬東家來此販茶,令在下看到了天下的人心。喬東家,就這一點,在下也定要謝謝你!”說著他向致庸深施一禮。致庸連連擺手,示意不敢當:“先生實在過譽了。其實以致庸看來,先生骨相清奇,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闕之下。詠之間吐納珠玉,眉睫之前卷舒風雲,必非平凡之輩。因此先生今隱居山林,定然大有深意。”布衣男子擺了擺手,微微含笑,不再多言,似陷入一種沉思。致庸甚為體諒,當下起身告辭。
布衣男子也不留他,拱手送致庸出門,送至門口時突然道:“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問喬東家。”
“先生儘管開口。”致庸又一拱手,不覺一喜,他自與這位布衣男子頗為投緣,甚至有景仰之心,頗想與他多談一會。
布衣男子環指青山,悠悠然道:“喬東家是想只做今年這一次茶貨生意呢,還是想年年都做得成今年這樣的茶貨生意,且將風險降到最小?”
“先生此話怎講?”致庸心中不一動。布衣男子捻鬚笑道:“喬東家此次來武夷山買茶頗為艱難,回去路上只怕更為兇險不易,即使成功地過了長控制的長江,也應屬僥倖,若想年年這麼幸運,那就難了。喬東家就沒想過用別的辦法,為天下茶民生利?”致庸聞言大驚,一揖到地,誠懇道:“先生一定腹藏錦囊,心存妙計,請先生一定教我!”布衣男子並不推託,點點頭指點道:“據在下愚見,以今朝廷之力,三年五載,仍難以撲滅長之亂。而江北漢水域,許多地方山高多霧,適合武夷山茶生長,喬東家想過到武夷山買茶,為什麼就沒有想過在江北買山種茶?如若可行,還能依託江北茶場為基地中轉,可依照軍情伺機將江南茶葉運出,豈不是一舉兩得?”致庸聞言如醍醐灌頂,大為動地躬身道:“先生真是一位曠世奇才,你的一句話,如撥雲見,令致庸茅頓開。先生,大恩不言謝,改候先生閒暇一定再來請教!”布衣男子不置可否,仍舊與致庸拱手作別,致庸按捺住心中的動,帶著在門外守候的長栓快快離去了。
致庸與長栓急奔山中製茶場,一見茂才,立刻把剛才的奇遇告訴了他。茂才先是難以置信,接著大為動,連聲跺足嘆道:“既是耿兄的親戚,這位高人難不成就是十五歲鄉試第一、十六歲府試第二、天下聞名的湘陰才子左宗棠左公?”致庸然變:“什麼?他就是那位二十餘歲就被兩江總督陶澍陶大人視為奇才,三十八歲結識林則徐林大人,林大人相見恨晚,親筆為他寫下一副傳世名聯的左宗棠?”茂才望著青山,悠悠念起名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以禍福趨避之。”他看看有點傻眼的高瑞和長栓道:“那是林則徐林大人為了鼓勵左公出山救世,專門為他寫下的。自道光年間到今,朝廷大員如林則徐、陶澍、胡林翼、賀長齡、郭嵩燾諸人,全是一二品大員,均連篇累牘地向皇上上摺子,舉薦這位左公。咸豐初年,翰林院侍讀學士潘祖蔭曾向皇上上疏,其中有兩句話傳遍天下。”致庸大嘆:“我知道這兩句話:國家不可一無湖南,湖南不可一無左季高!”茂才點點頭,當即與致庸約定,下午兩人再去拜訪。不料未到中午,卻見上午那位執篙童子已經來到他們的住處,恭敬地呈上了一封信。
致庸展開一閱,回頭沉聲對茂才道:“左公走了!他終於出山去湖南投胡沅浦胡大帥了!”茂才接過信看了看,抬眼望著群山,悠悠道:“早就有人說過,左公出山,天下平安!但願左公此去湖南,有良策獻給胡大帥,令長就此勢衰,商路就此暢通,萬民就此脫離水火,再享太平!”3半個月之後,大清江碼頭蔚為壯觀,買的茶加上賒的一部分茶,力所能及共裝了一百二十條船,沿江排著,揚帆啟航;幾十戶茶農帶著家眷,攜著茶苗、茶具一起上船,準備到江北拓土種茶。耿於仁為人極是豪,他聽說致庸要買茶山,當即就從茶款裡又出三十萬兩銀子借給他,且親自帶船隊一直護送致庸一行人了湘江,才與他們依依惜別。
船隊晝夜不停,破行進。一夜,致庸正在艙內和衣而眠,前方江面突現幾條大船。眾人大為緊張,長栓跑進艙內急道:“二爺,不好,前面碰上了長!”致庸大驚:“不可能!沒聽說長已經打到這裡!”他快快走上船頭,和茂才一起朝前方張望。前方大船越來越近,眾人不及應對,一群兵丁已經跳上茶船,連拉帶拽地將致庸等人帶上大船。
致庸連聲抗議,但被推倒在地。只聽船頭威聲四起:“抬起頭來!”致庸一抬頭,大吃一驚,只見胡沅浦和胡叔純正在一張手繪的地圖前研判軍情。胡沅浦認出了致庸,趕緊下令眾人放開。
當下致庸與茂才過來向胡大人見禮,當太原府匆匆一別,不料今竟然在這種處境下碰面,眾人一時皆慨不已。一陣寒暄過後,胡沅浦笑道:“我們四個真是有緣呀。看來古人講的,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此話不確了!”眾人皆大笑起來。胡叔純也道:“前幾天左宗棠告訴過我,說你們有於茶路阻隔,茶民失業,便以身犯險,想救民於水火,真是令人佩服啊!”致庸連稱不敢當,接著趕緊問起左宗棠,不料卻被告知他恰巧過江辦理公務去了。
四人又聊了一會,胡沅浦捻鬚讚道:“喬致庸,本帥得到左宗棠這樣的左膀右臂,說起來還應該謝你呢,他說是你這次南下買茶改變了他一生的選擇,決心下山為朝廷效力!”致庸連連擺手道:“不不不,大帥,左公言過了,他才是一句話就幫我點破了津,盡享江南江北兩地的茶利,解更多茶民之憂!”胡沅浦哈哈大笑:“喬致庸,不,我這會兒該叫你喬東家了,你不能再走科舉之路,為朝廷效力,我一直覺得可惜,可現在我又不再為你為朝廷那麼惋惜了。就是你做了商人,也沒有忘記濟世救民,仍然是書生本啊。”此次與胡沅浦照面,致庸一行大為受益,官兵一直將茶船隊護送到了長江口。胡沅浦勸道:“喬東家,你這麼大一個船隊,再往前走就要入長江,那裡是長的地盤。你要三思,不如先留在我這裡,哪天我打敗了長拿下了武昌城,你再走!”致庸婉拒道:“謝大帥,那可不行,我和相與商家有約在先,要是致庸半年之內不能販茶回到山西祁縣,九個月內不能將這批茶運到外蒙古的恰克圖,我就在眾商家面前失了信,要傾家蕩產的!”胡沅浦盯了他一眼道:“你真的要硬朝前闖?”致庸笑笑:“大帥,都說長的水軍如何厲害,我看也未必。來時我們趁著夜黑,輕輕鬆鬆地就過了江。我觀察過了,江邊那麼多蘆葦叢,到處都有我們的藏身之處,就是萬一撞上了長的大船,我們也能避過去!”胡沅浦點點頭:“喬致庸,我要是不放你走,就成就不了你的一番壯舉。好,我不留你,不過沿途還是要小心,不可大意!真要是走不了,就還回來!”致庸拱手致謝,就要告辭。胡沅浦又取出一封蠟丸道:“我為你專門寫了一紙關防,封在裡面,你帶上,沿途要是遇上官軍,拿給他們看,他們就不會難為你了!”致庸接過,自是千恩萬謝。
胡家弟兄當下與他們拱手告別。致庸又道:“二位大人,致庸告辭之前,想向二位大人討一樣東西!”胡沅浦一愣,卻見致庸指著他前掛著的單筒望遠鏡。胡沅浦想了想,笑道:“這可是德意志國產的東西。罷了,看在你我有緣的份上,本帥就送給你了!”致庸喜不自勝接過,這才正式告別起錨離去。
胡沅浦望著這支遠去的船隊對胡叔純道:“我真想把這個人留在軍中!”胡叔純笑道:“大哥為何沒這麼做?”胡沅浦一時不語。胡叔純看看他道:“大哥不是說,皇天生人很是吝嗇,凡是天降英才,一個都不該讓他閒著,都要讓他為朝廷出力?”胡沅浦點點頭:“這個喬致庸,眼下就在為朝廷出力。他對穩定天下民心起的作用,不比我們小。”胡叔純笑了笑,有點不以為然。胡沅浦看他一眼道:“左宗棠都會因為這個喬致庸放棄隱居!這個喬致庸,可能連他自個兒也沒想到,他南下買茶的舉動,會讓一路上所有遇到他的人覺得,大清國還不會亡!
…
像喬致庸這樣的人,朝廷對他有何恩典?可到了此時,他還敢冒死來江南販茶,這說明什麼?”胡叔純不沉思起來。
胡沅浦望著滔滔江面,慨然道:“這說明我大清萬民心中,還藏著的生氣!朝廷裡的那幫庸人,總以為大清國的基建在他們所謂的國家重臣身上,錯了,大清國的基建立在民心之上。有民心如此,大清朝如何會敗,長又如何能勝?”胡叔純頓時醒悟。胡沅浦繼續道:“喬致庸這個人是個人才,眼下留在民間,對國家有利無害。此人這次若能活著回去,後朝廷裡有了機會,還是會用的,而且是重用!”說著他往江面望去,但見致庸的船隊浩浩蕩蕩,漸行漸遠。
進入長江以後,致庸將船隊化整為零,一分為三,由他和茂才、鐵信石各帶一隊,隊與隊之間皆相隔兩裡之遙,船和船之間也保持一定距離。船隊白天隱在江邊蘆葦叢中,夜間開船,同時以船尾火光為號。火光熄滅,就是平安無事,繼續前行;船尾亮起漁火,就是前面發現了長的巡江船,趕快藏進蘆葦叢中去,同時向後面的船告警!
如此一路行去,幾次與太平軍的大船相遇,都有驚無險地躲過了。夜漸淡,天際又出了一線白,船隊重新避入蘆葦叢中。致庸站在船頭,望著北岸,一時神情嚴峻。
長栓提一條活蹦亂跳的魚進艙,笑道:“二爺,看,江裡魚真多呀,這條魚竟然自個兒蹦到了船上!我讓船家熬魚湯給咱們喝!在江上走了這麼些天,沒有吃,真饞死我了!”致庸頭也不回,望著江北,沉聲道:“我們已經在江上走了好幾夜,再往前走,就是武昌城了,那裡什麼情況咱們一點兒也不知道。你把魚放下,和鐵信石一塊兒去岸上打聽打聽,馬上回來!”
“您也該讓我把魚湯喝了再走!”長栓撅嘴,致庸掏出一塊銀子扔給他:“到岸上多買點食,要解饞大夥一塊兒解,就你饞?”長栓笑著放下魚,從相鄰的船跳躍過去,招呼上鐵信石一起上了岸。
兩人去了一個多時辰,致庸等得發起急來,兩人回船後卻帶回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武昌城已讓官軍收復了。致庸一聽大為動,連連追問,茂才聞言也對著鐵信石和長栓發問:“此話當真?”長栓見他倆還半信半疑,當下不樂意道:“我們倆親耳從當地百姓嘴裡聽到的,還會有假?”致庸興奮道:“太好了!長這麼一敗,攔在南北茶路上的障礙就消除了,不但這次我們不用再擔心長的兵船,就是明年、後年,也不用擔心茶路不通了!”眾人一時都雀躍起來。致庸突然又想起了劉黑七,扭頭望著北岸,又悶悶不樂起來。茂才默默看著他,想勸什麼又忍住了,轉了一個話題道:“武昌乃軍事要地,官兵和長互有攻守,只怕要幾易其手,什麼明年、後年都是沒譜的事,我們還是小心一點。”眾人都一團高興,致庸則在發呆,一時問誰也沒把茂才的話放在心上,長栓還不解地問致庸道:“二爺,武昌的長都被打敗了,我們再往前走,就什麼麻煩也沒有了,您怎麼還不高興?您還真想會會他們呀?”致庸回頭看茂才,道:“茂才兄,你說劉寨主他們這會兒在哪裡?是我把他們帶到這裡來的,武昌的長敗了,也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長栓話道:“二爺,您也太那個了!是劉黑七騙了我們,半道上把我們甩了,不是我們故意不讓他們跟著我們去武夷山販茶,他們是死是活,都跟我們沒關係,活該!”致庸瞪他一眼,接著對茂才道:“茂才兄,既然前頭沒有長的巡江船,我們就白天走,馬上走,不用再等到天黑!
茂才深深看他:“東家,你還想去武昌城把劉黑七他們找回來?”致庸一時淚花閃爍:“對!人是我帶來的,不管死活,我都得找到他們,我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然怎麼對得起他們的父母親人!”長栓在一旁跺腳:“東家,您又糊塗了不是,劉黑七這樣的人,哪裡有什麼父母親人!”致庸大怒:“找不到是找不到,萬一可以找到我沒有去找,沒有把他們引向正路,讓他們又跟著長跑了,我會恨自個兒一輩子的!開船!”茶船第一次大白天浩浩蕩蕩地於江上行駛起來,很快就到了武昌江面。茂才透過霧氣觀察著岸上的情景,嘆一口氣再三勸阻道:“東家,雖說武昌城被官軍拿下了,可眼下那裡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我們一點也不知道。再說劉寨主若是真投了長軍,這會兒不是死,就是跟吃了敗仗的長軍走了,你就是能進得了城,武昌城這麼大,想找到他們,也像是大海撈針,可能很小!”致庸不高興地打斷他的話:“茂才兄,別說了!致庸決心已定!你帶茶船停在江心,我帶長栓、高瑞上岸。我須得努力找過才能心安理得!你們一直猜測他們投了長,可萬一沒有,只是上次過江時和我們失散了呢?萬一他們上次真是放下屠刀,改惡從善,並不想投奔長,只是被長拿住了,才人了夥呢?現在我要是不去尋他們,救他們,我喬致庸成什麼人了?”茂才嘆了口氣,無奈道:“東家一定要去,茂才也不好阻攔,只是東家去了,千萬小心!找到找不到,都要儘快回來!”致庸點頭,隨後帶著長栓、高瑞上了一條小划子,駛向武昌城。
霧氣漸散。長栓突然大叫:“東家,您看,那是什麼?”幾條匪船從大霧中向茶船隊駛來。
高瑞臉劇變:“不好,東家,原來武昌城不在官軍手中!”致庸猛回頭,要拿望遠鏡已經來不及,大喊:“長栓,鐵信石,你們誤了我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