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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東西莊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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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姥娘與他的本不同在於:她是一個昔的長工於是她的回答也就和昔的將軍不同了──按照主席的話就是: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雖然這句話帶有階級論的特點,世界的真相是:高貴者有愚蠢的也有聰明的,卑賤者有聰明的也有愚蠢的;比這更加接近事物的核心和本質是:同是一個高貴者或卑賤者,他們也都有聰明和胡塗的時候──更有可能的是:他或許會聰明一時和胡塗一世呢。但是如果把主席這個論斷放到俺姥娘身上──請上帝原諒──那恰恰是格外正確和恰如其分呢。面對三里長的麥趟子,多年之後她的回答就是比多年之後的將軍高明、智能、更具有廣闊的懷和前瞻的信心也更符合當時東西莊橋上平和而溫暖、燦爛而輝煌的氣氛──甚至她沒有像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俺爹因為當年的“東方紅”拖拉機而對目前的小四輪發什麼牢騷──她沒有在那裡慨地說:“一切都是過眼煙雲呀。”

“現在的小四輪,就是沒有過去的“東方紅”馬力大呀。”當她聽到留保老妗對她過去青時光的稱讚和嘆時,她只是在那裡像對會見的由頭──大──一樣微微一笑就抹過去了。接著又輕輕地說──突然還有些像回到小姑娘時代臉上出現了羞澀和紅暈呢──:“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麼。”這是多麼智能的回答呀。因為留保老妗問題的提出,已經讓場面十分尷尬──當有人稱讚你青歲月的時候,你已經白髮蒼蒼;就好象有人稱讚你年輕時候擁有許多追求者,你已經成為一個癟嘴老太太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甚至可以懷疑稱讚者的動機,你這場面造得有些恐怖──但對於留保老妗這樣的挑戰,俺姥娘還是有成竹,還是談笑自若,還是中自有雄兵百萬,就像將軍當年指揮一場偉大的戰役一樣,面對著複雜而難以預測的情況,毅然決然地發佈了命令:行動這時天上下著瓢澆一樣的大雨。陸軍、空軍和海軍都在泥濘中掙扎。但是你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當你不方便的時候,敵人就方便了嗎?於是俺姥娘就開始了行動──而且她沒有動用三軍,僅僅是綿裡藏針四兩撬千斤一語退千軍地用了一句貌似平淡的推卻之語,就打破了這種恐怖和僵局──寫到這裡我才明白,原來橋上的燦爛和輝煌也不僅僅只是一種平和呀,平和之中也充滿著烏雲密佈和刀光劍影呢。──而且,推卻之後,俺姥娘並沒有將回答停留在這裡,接著還來了一個反打,又從“史”的角度,找到了一個比這段往事還要歷史的事實依據──又微微一笑地說:“慣了。我做小姑娘的時候,七歲就爬八棵大榆樹,採榆錢讓俺娘做飯。”姥娘,當你一手拎著主席的階級論,一手拎著你童年的時候,你就無往而不勝。你回答的恰到好處,你回答的很有歷史。你的回答讓你的提問者無話可說。如果是一場話劇,你回答的這段臺詞,肯定會引來一陣風雨般的掌聲。這時一束溫暖的追光,打在你的身上。觀眾還要再次歡呼讓你來謝幕呢。──但這僅僅是開始呢。──俺姥娘和留保老妗的談話,還僅僅開了個頭。不過是無意之中,突然撞了個碰頭彩罷了──鼓掌和歡呼的僅僅是你們,而我們的留保老妗,卻沒有開始在那裡歡呼──她倒是做出對老朋友這種智能回答早已在意料之中的見怪不怪的會心一笑──你才是她的好朋友呢──你們才是棋逢對手和棋鼓相當呢。──為了這個,30年後我們還是要說:這種東扯西拉看似平淡的彩對話,在世界上的確是不多見的在世界上的談話、談判、談論最多的政治家的對話恰恰是最愚蠢的,而兩個普通的穿著大襠褲坐在東西橋上的老年婦女的對話,才是支撐我們語言的力量…

一個回合下來,旗鼓相當。接著就該俺姥娘回敬她的好朋友留保老妗些什麼了。──俺姥娘智能就智能在,她接著大度地和大智若愚地並沒有給留保老妗出什麼難題,而是照著朋友的思路繼續往前走,將自己的頻道撥在朋友的頻道上──什麼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這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尊敬呢;什麼是朋友之道呢?這才是朋友之道呢;什麼是世界上的大聰明和大隱隱於市呢──那就是:用自己的沒思路去淹沒自己的有思路,用自己的從善如去隱藏自己的觀點──於是在麥子和榆錢的回答過去之後,俺姥娘順著這思路開始向留保老妗提起和過度到當年的麵條和杆麵杖上──這也是當年留保老妗的得意之作呀。用的也是一種皴法和皮裡陽秋啊。──當然這樣聽起來就有些借歷史在相互恭維的意思了。你剛剛恭維了我的麥子,我接著就恭維你的杆麵杖。──但是,如果你真這麼認為,你就上了俺姥娘和留保老妗的當了。──看似恭維,不是恭維;形式一樣,內容不同。它們對於姥娘和留保老妗的談話來講,也不過只是一塊誘人的──不過是談話的一個由頭和形式罷了。──同時,世界上哪兩個人在一起談話如果你想取得圓滿的結果不是以相互恭維和吹捧開頭呢?──如果她們真這麼做了對於兩個普通的中國農村老太太的會見也沒有什麼不光彩但是她們恰恰不是這樣做──雖然開局相同,就像偉大的棋手下的第一手棋看上去也有些庸俗一樣,但是一手相同,二手三手相同,十步之後,就出現了不同的格局──這時我們倒是被他開局面的庸俗和相同給惑了。──姥娘和留保老妗之間的相互恭維和一般的庸俗的相互恭維是大相徑庭的,它們自有它們的特別之處。

姥娘和留保老妗之間的相互恭維和吹捧與一般的相互恭維和吹捧的主要區別在於,一般的恭維都是一頭扎到內容上在那裡盤桓,對內容十分講究,恭維還不一定能恭維到點上呢,吹捧還不一定能吹捧出新鮮來呢,如果次次的恭維和吹捧都是在炒剩飯,被恭維和被吹捧者哪裡還能興奮起來呢?──拍馬還不一定能拍到馬上呢,說不定一下就拍到了馬蹄上──如果你給我拍不到點子上拍不到馬上拍到了馬蹄上反過來我為什麼要給你拍到點子上和馬上呢?你不讓我舒服,我也不讓你舒服,我倒要以牙還牙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於是待他反手恭維的時候,就故意不往馬上拍和不往癢處撓,故意拍到你的痛處上──看似恭維,效果是讓你噁心和讓你哭笑不得;表面上是恭維,骨子裡是在破壞和冷嘲熱諷;看似開的是喜宴,其實吹的是喪宴的調子──用得也是皴法和皮裡陽秋,最後卻不能皆大歡喜。千萬不要以為以相互恭維和吹捧開場就一定能取得皆大歡喜的結局──倒是恰恰相反:兩個人以相互吹捧開始,最後往往以不歡而散和反目成仇告終。吹捧結束,兩個人都牢騷滿腹。兩個人都覺得這場會見好無聊和白費了自己的情、智能和鬥爭經驗,到頭來是兩敗俱傷下次我再也不要見到你──最讓人恐怖的是,當他們懷著這樣的心情告別的時候,兩個人還假裝著親熱繼續在那裡演戲呢──一個人抓著另一個人的手說:“和你在一起真愉快!”另一個也動地說:“希望下一次早點見到你!”

姥娘和留保老妗相互恭維和吹捧卻與他們不同;這種不同不僅僅在於吹捧的結局一定會皆大歡喜,而更在於:凡是這些在結局上反目的人,都是一些特別重視他們之間的相互恭維和吹捧──是一些拿假話當真的人,於是一頭就扎到了內容上;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對於相互吹捧和恭維的是什麼已經不重視和無所謂了,她們之間的相互吹捧和恭維只不過是引來談話氣氛的一種由頭──是有鳳來儀,是晨佔雀喜,夕卜燈花。

這也是她們談起話來所以要東拉西扯的一個原因──說出來的是不重要的,留在心中的卻決定著談話的方向。

於是她們不但從形式中走出來現在又從內容中走出來內容對於她們已經是不重要的只不過是一個對象和物存在──是一種附著物、由頭和談話的開始罷了。

於是這附著物和由頭,吹捧和恭維就顯得無比的輕鬆──吹捧什麼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在那裡吹捧。她們在開場時候僅存的顧慮是:我們也不要太脫離群眾。

還是來一個庸俗的開場吧。

還是由你的割麥子開始吧。

還是由你的杆麵杖開始吧。

說什麼是重要的嗎?

重要的是飄浮和覆蓋在說之上的一種動。

內容之上還有內容。

飄浮之上還有飄浮。

藍天之上還有白雲。

重要的是白雲而不是藍天。

重要的是延伸而不是本位。

重要的是沒說而不是說。…於是她們在相互恭維和吹捧上說過麥子和榆錢之後由姥娘再過渡到麵條和杆麵杖上是再自然不過了。世界的一切束縛,在你們面前都已經解脫了;你們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說什麼就有什麼──於是,親愛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就撇下我們毫無顧忌地接著說你們的吧。雖然我們在贊同你們的時候,我們在試圖重複和描摹出你們偉大談話那閃亮翅膀飛舞的線跡的時候,其實我們已經又背叛你們了──這個時候我們又開始重視你們談話的內容在追究麥子和杆麵杖了。我們還是沒有從內容走出來。──但是,說不定也唯有如此,我們才更能體現你們的氣氛、白雲、延伸和沒說呢──一個重視說的人,唯有如實重視內容才能更接近你們不說和不重視的實際呢。我們抓住麥子、麵條和杆麵杖不放,你們手裡就沒有了麥子、麵條和杆麵杖。──於是我們說,那六月的麥香,那豐收的喜訊,都在青煥發的姥娘和留保才老妗身上散發著不敗的魅力。長工的下院裡,有著寬敞而乾淨的伙房,留保老妗在那裡燒火。炊煙順著煙囪升出去,在十里之外的原野上都能看到和聞到它的芳香。三丈長的案子上,留保老妗在那裡杆動和撲打著場院一樣寬大的面片;杆麵杖磕打著案板,刀起落在疊起的像長城一樣的面片上,接著就扯出了連綿如瀑布一樣的麵條──那聲響和景象,都揪扯和縈繞著我們的心。不用你再加工什麼,不用你再想象什麼,不用你再分析什麼也不用你再添枝加葉和添油加醋──如果你那樣做的話純粹是為了給我們添膩歪──於是俺姥娘返還留保老妗的一句恭維和吹捧的話就是:“那時候你在夥上做飯,一杆麵杖。能夠40個夥計吃──吃得還是蒜麵條(也就是撈麵條)!

恭維的角度也和剛才留保老妗採取的角度相同:恭維的仍是對方的體力和耐心。如出一轍的用心,就達到了如出一轍的效果。我們的留保老妗馬上就理解了。這是一種友好的響應和反打──這也就是庸俗和膚淺、恭維和吹捧──平凡生活和談話的魅力。姥娘和留保老妗坐在一起,是再合適沒有了。於是我們的留保老妗在回答恭維的時候也沒有必要另開一條先河,就像剛才姥娘回答對麥子的恭維一樣,她所採取的態度也是微微一笑──甚至做出小姑娘一樣的羞澀:“當時就佔個年輕。”當姥娘曾對麥子深入歷史找到榆錢作為論據的時候,留保老妗出於對姥孃的尊敬,這時故意退了一步,沒有去找歷史而是拉到了現在,開始用謙虛的口吻說:“現在就不行了,撕巴掌大一塊麵片,都到吃力。”接著又畫蛇添足地回到了當年:“當時主要是東家面案大,伸得開人勁兒也伸得開面勁兒。”又說:“幾十口子鬧在一起做活,還是顯得紅火呀──人勁也是給帶出來的。”雖是畫蛇添足,雖然有些矯情,也是氣氛的一種。──於是這時的畫蛇添足也和別處的畫蛇添足有所不同,它不會使氣氛走入誤區和變質,而僅僅會在氣氛之上再掛上一朵可有可無的祥雲。無妨大局和並不出格,不會給談話增添額外的負擔。微微一笑,也是恰到好處──不是大笑,如果是大笑的話我們就覺得誇張得過了頭那麼恭維的結局就顯得力不從心──真理面前,沒有再往前邁出一步──現在既襯托出了效果又不費神,這才是東拉西扯的真諦所在啊。你們把開心推向了極致,同時又沒有讓它們過頭和腐爛。你們之間為什麼能保持幾十年的朋友友誼呢,過去我們不明白,現在我們明白了:就在於分寸的把握啊。不管是政治家或是哲學家──時間一久就要分派了;不管是氓或是小搗子──時間一久就要打架了;不管是文人或是戲子──時間一久就要嫉妒、吃醋和人身攻擊了;不管是老婆或是情人──時間一久就視無睹和要發生婚變了;不管是新寫實或是先鋒和後現代──時間一久就要變化了。──查遍世界的歷史,能保持幾十年友誼而不退的,你們是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人類在大的方面實現不了的理想,現在提前被你們兩個普通的中國農村婦女給實現了。就談話而言,你們已經從一種必然王國到達了自由王國,說什麼已經不重要,說什麼都是心情的一種和微微一笑。天空中本來還有風,現在連風都沒有了──如果天氣這麼做有些作做的話,你們對這種做作也是微微一笑──於是這整個談話的下午都是無風的,太陽一直和煦和溫暖地打在你們身上。──微微一笑讓你覺得像當年三里長的麥趟子一樣富有深意。如果1969年的老歌是:豐收的喜訊到處傳那麼你們的談話是:微微一笑萬物生姥娘對留保老妗的恭維過去,接著又該留保老妗開闢第二個話題和第二個戰場了。這時她對姥孃的再次的恭維和吹捧就要換一個角度了,上次的推拉已經十分到位──麥子和杆麵杖沒有給既定的道路留下什麼餘地,她再用過去的方針去恭維和吹捧姥娘,就顯得太直接和黔驢技窮了,於是她就拋棄直接的恭維,開始走曲線救國的路線和改用變相的手法。她就拋開姥娘不再恭維她本人開始轉到她丈夫俺姥爺身上了──當著子恭維和吹捧她的丈夫,吹捧的線球經過曲折的飛行最後不還是打在子身上嗎?你是多麼地慧眼識英雄呀,你是多麼地運籌於帷幄之中和決勝於千里之外呀──你找對了人哩,甚至:她所以能這樣,還不是你調教的結果?──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也是英雄惜英雄呀,你們也是英雄所見略同呀。──於是留保老妗不經意地說:“當初俺叔(即咱姥孃的丈夫)給東家趕車,三里五村,都知道他車趕得好。再的牲口,到了他手裡,三鞭子下去,立馬溫順得像只貓。”立刻,俺姥爺趕著一架騾子轎車,開始在本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鄉村土路上平穩和英勇地飛馳;車子後面,揚起一股長長的煙塵──像褪的黑白電影一樣,展現在我們眼前。雖然把談話甩了出去,現在又粘合在一起;本來是散兵遊勇,現在就成了一支新軍;本來脫離了姥娘,現在更加緊扣姥娘。雖然恭維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丈夫,但是她比聽到恭維自己還要興奮和沉浸呢──這時俺姥爺已經去世11年了──俺姥娘果然在那裡開心地笑了──看來姥爺轎車的引出,不僅是開闢了一個新的話題,甚至有可能將四平八穩的談話,在這裡掀起起一個高呢。──已經去世11年的姥爺,一經留保老妗的口,現在不是又重新復活在三十年代的大地上,開始勇猛地甩著鞭花讓大地和當年的轎車在大路上飛跑了嗎?

原來它真正的含義在復活雖然一切都在微微一笑之中但是,微微一笑並不是溫的水呢。它也要求出現波和高呢如果談話到了這種程度,平靜的談話之中,不就開始出現驚天地和泣鬼神的效果了嗎?

從這個意義上說,如果說你們的談話事先沒有經過心的策劃,打死我們也不相信但是我們也明明知道,你們就是沒有策劃──你們只是策劃了大和由頭,而沒有策劃談話本身;你們就是在自由和隨意之中,已經做出鬼神不能使之然的事你讓我們開了眼你們是──大家和你們比較起來,30年後我們所有的自作聰明和格外的表演都是貽笑大方…

當然,留保老妗第二次發球的彩,也給姥娘回手反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現在別人已經不是在恭維你,而是在恭維你的丈夫;恭維你的時候你可以微微一笑,現在恭維別人──藉著恭維別人在恭維你──你該做何態度呢?全盤接受顯得過分,一切不在意又有些矯情──分寸把握上稍有不慎,前者會產生貪天之功歸已有的效果後者有借貶低丈夫抬高自己的嫌疑。問題提的好,但正因為其好,到了俺姥娘面前也就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但俺姥娘畢竟是姥娘啊,她仍做得那麼恰如其分沒有破壞事情的本質和原汁原味。她採取的態度是既沒有排斥,也沒有貶低;既承認他車趕得好,又替已經去世了11年的丈夫謙虛了一把──這樣又從反面增加了她的美德──把自己排除在外因為在其外更使自己在其中。她說:“他車倒趕得平穩!”

“他倒調教過牲口!”

“但他也就會趕個車!”

“他除了趕車,還會幹什麼呢?”

“他除了調教牲口,還會調教什麼呢?”

立即,兩人好象又成了20來歲的青‮婦少‬,因為在一起做針線,閒得無聊,一個人才誇起另一個人的丈夫,一問一答之後,兩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接著開始共同羞澀地“咯咯”地笑起來──這就是在微微一笑之後,她們開始在聲音和音量上出現的小高。高之中,姥娘甚至有些得意忘形,竟自作主張在高結尾又狗尾續貂地加上了一截──她在那裡又情不自地說:“他趕車跟東家去串親,回來總說,倒沒什麼,湯才是好東西!”說完這個老人家突然意識到什麼,忙回到現實轉回了話題,說:“留保也是一個好人,200來斤的碌碡,他說扛起來,『呼』地一下就到了肩膀!”顯然這恭維還擊得有些驚慌──這問題提得沒有留保老妗高明,好人和力氣有什麼關係呢?這時留保老妗倒顯得比俺姥娘還要大度,為了排遣姥孃的尷尬和無措,倒是全盤照收承認了留保──留保老舅去世在1954年──好人也收,力氣也收──像接受對自己的恭維一樣微微一笑。接著兩人又突然意識到什麼,像年輕媳婦一樣在那裡又“咯咯”地笑上了。…歷史的回憶和暢想,歷史的創造和復活總是她們談話的重頭戲呀。但這並不證明她們就從過去的歷史中走不出來了。當歷史在她們眼前真的成了過眼雲煙的時候,當她們也覺得如果僅僅侷限在歷史已經對她們的思路和談話的延伸形成了障礙,她們覺得既然坐在這東西莊的橋上總不能使我們會見的燦爛和光芒顯得單一而一般人對付和改正單一的辦法就是在一條思路上改變花樣於是他的一生都是在世界的單一渠道里掙扎最後出來的效果就必然是五十步笑百步,或者他們僅僅在用外表變化的花來改變自己的談話和一生,於是他們的一生和談話只有一個青期,他們的人生和談話快速地接近衰老也就很正常了──既然剛才對歷史和30年代談的不錯,按照這思路接著談下去不成嗎?已經相互恭維和吹捧過對方和丈夫,接著吹捧兒子不成嗎?已經恭維過你的麥子和杆麵杖,接著恭維稻子和窩窩頭不成嗎?──當然沒什麼不成,照這條思路發展下去,東西莊橋上一個下午的談話也不能說不彩,說不定因為思路和渠道的單一還讓人到更加暢呢,因為話題的悉人們像在生活中見到老朋友一樣到親切呢──因為重逢的動相互拉著對方的手在那裡傻笑。──如果是世界上一般的兩個人──無論是政治家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坐在我們的橋上都會那麼做,但是俺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卻沒有那麼做,她們和這些人的區別主要在於:別人僅僅是把一場談話當作談話於是談話本身散發出來的魅力就已經夠光芒萬丈了而她們不但要把談話當作談話,還要把談話和會見當成一種自我修煉的方式,於是她們重視的就不僅僅是外在的光芒而是內在的動和更新於是別人在一場談話和一場人生中只有一個青期就夠了,在一個河溝和一條渠道里游泳就已經夠暢快的了,而她們卻覺得僅僅開闢一個話題和一個戰場就使談話受到了束縛,她們要的不是在河溝裡游泳而是嚮往著大海,這時最好的辦法──如果你有懷和眼光又不怕吃苦的話,是在話題上來一個戰略的轉移這時僅僅在話題的延續上加上兒子、穀子和稻子再加上窩窩頭是不夠的,因為它們仍然是河溝而不是大海生活中的談話光芒總是短暫的,只有當談話出現創造上升到藝術的高度,它才能放出永久的光芒──如果我們僅僅把這橋當成一種生活中的物質存在,我們並不能看出這橋和另外橋的區別;只有當我們把它當成一種創造的藝術來看,我們的橋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的橋呢──如果上升到藝術的角度來看,當我們看到藝術中的老朋友,就不像看到生活中的老朋友那麼動了這才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話題上進行戰略轉移的本原因於是姥娘和留保老妗,還有東西莊的橋,就青長駐和永放光芒了生活中的橋是一片灰當我們30年後再看這座生活中的橋時,我們覺得它是那麼地醜陋和簡單,我們懷疑它能承受當年姥娘和留保老妗那次歷史的會見和談嗎?

當我們相信自己的眼睛時,我們就不會相信這段歷史;只有當我們相信她們當年談話的創造已經上升到藝術的高度時,我們才突然醒悟:在醜陋和簡單的生活中的橋之上,原來還有一道飛架東西的輝煌無比的藝術彩虹,正是它接通著歷史和現在,接通著姥娘、留保老妗和我們的心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當年你們話題的戰略轉移對於你們那場歷史的談話又是多麼地重要呀。──它也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當你在一個話題上到沒話可說的時候,你起碼要有勇氣及時地說:我該走了。

你放下你的杯子就走。這比你在一個話題裡沒話找話要強得多因為,談話是靠主題的變換來決定的而不是靠找補來填充的當話題要走進死衚衕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是及時進行戰略轉移;當大車衝向泥淖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是及時將大車調轉方向;當大船已經快觸礁的時候,你最好的辦法是將它領航到新的海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姥娘和留保老妗當年對於話題的轉移和大車大船的磨轉和調度又是多麼地及時、自然和駕輕就呀從駕馭大車和話題的才能上來講,她們趕得上30年代給東家趕大車的俺姥爺了…

於是當話題還在30年代的歷史中有迴旋餘地的時候,甚至當話題只是說了題目的一部分──這部分當然是主要和髓了──剩著的一半還留待續說的時候,當事情還處在順暢和鼎盛的時期,當僅僅說了麥子、杆麵杖和丈夫還有穀子、稻子、窩頭和兒子可說的時候,我們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就志同道合齊心協力地開始將話題和大船轉移到他方了。當你們用筷子將碗裡的華夾走之後,你們馬上就把筷子轉向了另一個飯碗──讓你們出席宴會的都是一把好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們又是不同於我姥爺的人:你們是不在乎湯的東家於是你們就開始撇開歷史的菜碗轉向現實了。接著令我們尊敬的是,當你們轉向現實的時候,你們對歷史的拋棄又是多麼地徹底呀──你們就像一個成的偉人一樣,你們對於昨天沒有親情般的留戀,你們看著昨天的朋友和戰友,就和狹路相逢的陌生人沒有什麼區別;我們僅僅因為和昨天的親情藕斷絲連而成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芸芸眾生。你們對過去充滿著背叛──當你們開始走向現實的時候,就好象剛才你們沒有說過歷史;而我們遇到麻煩的時候,我們卻從來不敢把自己的麻煩給時間。當時間像黑社會的教父一樣對我們說:孩子,把一切麻煩都留給我,你快樂去吧我們對時間的回答卻是:我已經被嚇得了褲子,我不敢…

而姥娘和留保老妗告訴我們──接著她們也要議論她們的目前和麻煩了,原來她們把話題戰略轉移到了這裡,從這個話題的轉移來看,她們又是多麼家常和平易近人呀──當我們議論目前和我們的麻煩的時候──歷史都給了時間當然從來沒有麻煩──我們不能解脫──當她們在目前遇到麻煩時,卻能和時間攜起手來,把目前的麻煩僅僅當作一個話題來處理,這時麻煩和煩惱就成了一個被議論的對象她們就能從自身之中解脫出來隔岸觀火;當她們像拋棄冠帶傢俬一樣對目前進行了拋棄她們就又可以微笑著看世界了。──這就是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在處理目前的形勢和任務──一切進行了戰略轉移接觸到現實所採取的方式和策略──和與我們的區別。把自己當作別人,把自己當作一個對象,和別人一起去解說和評論,去嘲笑和怒罵──還不能從談話中得到解脫和超然嗎?也許你會說,這不是一種阿q的做法嗎?同志,你可以說自己是阿q,但你千萬不要在東西莊的橋上說俺姥娘和留保老妗是阿q──你要這麼說我可跟你急。姥娘和留保老妗在這裡針對自己和拋棄自己的本前提和阿q的不同之點在於:阿q是承認自己的於是就鑽到自己裡出不來,然後才有不拿自己當回事的種種表現──其實這個不當回事是更當回事而俺姥娘和留保老妗已經認識到自己早晚是不存在的──在這樣一個前提下把自己當成了別人前者是一種沮喪的神勝利,後者是一種超然的燦爛和溫暖前者是陰雨連綿後者是無風無火前者是以陰雨說陰雨後者是以晴天笑看太陽下的片片陰影她們的心裡永遠是天雖然我們知道生活中的姥娘和留保老妗也做不到但是現在當她們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們把她們重新放到東西莊的橋上的時候,她們在創造中卻已經完成了…

於是她們在議論現實中的種種麻煩和煩惱的時候,現實中的一切煩惱都成了她們評論和超然的內容,成了pass和解脫的一種談資。不談還窩在心裡,一談出來不就舒暢了嗎?留保老妗說──說這話的時候也不妨嘆一口氣──就好象在生活中我們要時不時長出一口氣一樣──但嘆氣之後是超然,長氣之後是解脫──留保老妗嘆一口氣說:“嬸子,我已經活不下去了──俺家的孫媳婦常敲著盆罵雞狗,藉著雞狗在罵我──你說,我是一隻老狗嗎?”這還用安嗎?還用解釋和證明她不是老狗嗎?不過是一種傾訴和解脫的過程和手段罷了。於是俺姥娘會意地說:“年輕人,有什麼正。”

“聽著當沒聽著。”(──一句多麼普通和深刻的話呀。)…於是,兩人一笑,pass,解脫,就當這事沒發生,就當這話沒聽著。多少天在心裡窩的怨氣,一句話化為烏有。這就是朋友的能量。接著姥娘不管是從安的角度──當朋友在你身邊講苦惱的時候,你有義務告訴朋友他這苦惱在世界上不是獨一份,同樣的苦惱或另外的苦惱,也在我身上發生著呢,不過是形式不同或內容不同罷了──還是從遵循朋友談話總要一問一答一還一報的原則就好象你講了麥子我總要說一說麵條一樣,接著姥娘也在那裡嘆氣了──雖然我們知道現在的嘆氣不過是兩個人的一個由頭和藉口,但是她們配合得又是多麼地天衣無縫啊──:“俺家那幾個小搗子,沒有一個是懂事的,沒有一天不讓你費心。”雖然說的有些籠統和應付──為了這個籠統,沒有將我們的具體缺點暴在世人面前和光天化之下,30年後我們都謝您呢姥娘──當然,我們也不能高興得太早了──也許姥娘這樣說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平時的病和缺點太多,怎麼說怎麼具體都難以概括,罄竹難書還不足以道其萬分之一,一說起來就永遠收不住車和煞不住閘了,一說起來就不知從何開頭和從何下嘴了,於是在那裡茫和為難:“一切從何說起呢?”於是就只好籠統地說一說──這個時候籠統才是全部,籠統才是概括。我想當時留保老妗聽到這句籠統的話時,一定上了姥孃的當真以為我們是罄竹難書呢,姥孃的常苦惱一定要比她大得多呢,於是她馬上得到了安也就從自己的泥潭中站起來反倒要安更不幸的朋友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姥娘,你為了解脫你的朋友,可把我們給害苦了。你對我們慈祥的時候,原來是這麼惡毒,就好象因為一塊非要將我們扣到陰謀之中一樣。我們在常生活中是那樣不懂事嗎?我們是那麼罄竹難書嗎?不是已經讓你拿去了嗎?──但是姥娘又一次取得了她預料的效果。留保老妗馬上反客為主地安姥娘:“孩子家,何必跟他們計較?(──你們是沒有跟我們計較,你們在跟我們玩陰謀。)誰家的孩子不是這樣呢?”

於是,一笑,pass,解脫。──這時我們倒是死而無怨了。只要你們能把這個下午輕鬆和溫暖的氣氛保持下去。為了大局犧牲局部,為了西瓜犧牲芝麻,我們也是死得其所──姥娘和留保老妗,放開你們的腳步,張開你們的翅膀,就在我們這塊青的草地上跑馬吧。──但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又是適可而止,接著倒是馬上拋棄了我們──當我們還在這情和煩惱的糾纏之中──又開始轉移到另一個話題上。當然這個時候的苦惱話題也就有些大同小異了。似乎是為了一種慣而在那裡滑行。留保老妗說:“我家的一隻小羊讓孩子們給放丟了。丟了倒沒有什麼,只是它一生下來,老羊就死了,掰口磨牙地餵它長大,就跟自己的一個孩子似的,乍一丟,想起來讓人傷心…”姥娘馬上說:“就當它當初沒生下來。”

“別說是一隻羊,就真是一個孩子,丟了又怎麼樣呢?”

“就當它是咱的前世冤家,上輩子欠著它什麼,現在來給你要帳了。”於是,一笑,pass。可這是一條生命呀,你們是不是也笑得太隨便了。但氣氛就是這麼要求的,這時別說丟了一隻小羊,就是丟了一個江山,她們也都會付諸談笑之中。這就是苦惱和它到了傾訴階段的區別。姥娘說:“上個月一直犯頭暈,倒到上就爬不起來了──不知道是不是高血壓的老病又犯了。”留保老妗馬上著急地問:“現在怎麼樣?”姥娘輕鬆地說:“這幾天倒好了。”留保老妗像小姑娘那樣嬌嗔一聲:“這不就得了!”於是,一笑,pass。…當然,談話絕不會到此為止,天上的太陽還老高呢──時間給她們留下了充分的餘地。這時沉重的話題已經說完──不管是歷史或是現實的苦惱,都已經讓它們像水一樣到了身後,都已經一笑了之和pass了──接著就該談些輕鬆的話題了──對於東西莊橋上這個不可多得的下午來講,大體上前半個下午的談話是沉重的,後半個下午的談話是自由和輕鬆的──就好象我們去三礦接煤車到了三十里坡一樣,前十五里是上坡,後十五里就是下坡和歡樂了──姥娘和留保老妗及時把握著波濤中的大船,這時在話題上再一次進行了戰略轉移──而自由和輕鬆的談論,莫過於在話題上徹底拋棄自己,真正隔岸觀火地說一說別人──身外的世界,萬千別人的苦惱,令我評說;看到別人處在苦惱和深淵之中,自己站在岸上不也有些僥倖和怡然自得嗎?──歷史和現實中的自己已經說夠了,現在該說一說別人說一說張家長和李家短了──也許這些你知道我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我們就把它們當作新聞來談論吧──說之前往往還要問對方一句──留保老妗會問:“嬸子,這事你知道嗎?”姥娘馬上說:“不知道呀。”留保老妗馬上興奮地說:“那我告訴你!”或者是姥娘:“她嬸,這事你知道嗎?”留保老妗:“不知道呀!”姥娘馬上興奮地說:“那我告訴你!”──為了氣氛的烘托和話題的正常運作,我們甚至懷疑這個時候你們就是知道也會故意說不知道。對方也就明知故犯地開始興奮和敘說了。──這些敘說對於你們無關緊要,僅僅是興奮和磨牙的一個話題──但對於當事者本人卻是沉重的災難呢──你們在敘說的時候,甚至用的是談論軼聞趣事的輕佻口氣──張家的媳婦不但敲起了盆罵雞狗,還一巴掌摑在了公婆的臉上呢;李家的小搗子們不但淘氣,上次還相互打得頭破血呢;張家不但把小羊丟了,上次趕集把騾子也丟了;李家不但患了高血壓有些頭昏,甚至還患了食道癌──你們是多麼地隔岸觀火和坐山觀虎鬥呀,你們是多麼地心曠神怡和知足常樂呀。這時溫暖的陽光,就放出一縷自私和個人化的彩,充滿了庸俗和幸災樂禍的光芒。兩個深明大義的老太太,一下又還原成兩個斤斤計較和將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農村老婦了。

自私和私情,個人化和排它,在一定的場合下,也會放出溫暖的封閉的光彩呢…

30年後我們又突然醒悟,我們這樣分析,還是低估30年前姥娘和留保老妗的偉大──原來她們這樣做並不是為了她們本人,還是為了談話本身──因為:你要使談話到親切,就要在談話結尾的時候,顯出你庸俗市儈的一面。

這是你能和朋友保持下次來往和分別後想念的前提當我們回想和想念朋友的時候,我們想起的往往不是他高大的一面,而是想著他世俗和庸俗的表現而會心一笑當我們看到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在那裡突然一笑時,我們就應該知道:他一定又在那裡想到朋友的缺點了…

這時我們突然明白,原來通過私情和個人化的渠道,同樣可以達到深明大義雄才大略和坐而論道的境界。它們之間並不矛盾有時恰恰十分相通。同時,當姥娘和留保老妗在東西莊的橋上開始出她們庸俗和市儈──親切和溫暖──的一面時,這種話題轉移的本身,也開始顯出它另一方面的深刻含義。它在向我們說明:歷史和現實的沉重是微不足道的,張家長李家短的隔岸觀火和幸災樂禍才使我們的心更加相通,我們眼前出現的,才是廣闊、宏大、前瞻和放眼未來的夕陽。它們是:滾滾長江東逝水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老太小橋上慣看秋月風一杯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談笑中…

這時夕陽已掉到山凹裡了。接著剩下的就是如何把談話結束和收場的問題了。整個下午的談話都是成功的,最後如何把這談話和下午的溫暖時光給揪斷然後像捆穀草個子扎香腸的頭尾和繫住布袋的口一樣給它們歸攏到結束呢?香腸是不錯的,布袋裡裝的貨都是貨真價實,但是如何讓這香腸和布袋、下午和談話由中段向尾部過渡,由向細過渡,由有向無過渡,由波濤滾滾過渡到如線的遊絲,餘音繚繞又突然掀起一個意外的高和盤石壓住它們,給談話者雙方,往往也提出一個難題呢。揪斷和告別,又不讓人到突兀,並不比談話內容的作讓人輕鬆──有時更需要雄才大略呢。越是彩的下午和談話,往往越是難以收場和扎口呢。話不投機你可以站起來就走,親密無間話越說越多線越扯越長香腸眼看著越來越布袋眼看著越脹越大──不好就要脹破了──形式已經容不下內容了──這時你怎麼辦呢?──面對一場投機的談話雙方已經將心窩子話和肺腑之言都掏出來了,你怎麼好站起來就走呢?這才是我們經常遇到的人生難題。我們不怕話不投機,我們就怕掏心窩子──就像我們不怕陰謀詭計就怕光明正大一樣。──這樣一個燦爛輝煌的下午,這樣一場溫暖和開闊的談話,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該如何收場呢?──我們都替你們擔心。因為稍有不慎,你們就會使一場彩的談話變成禿尾巴鷹──這是有歷史教訓的。──當然,按照我們在生活中的經驗,結束這種談話的最好方式就是來一個外在的硬──當你在飯店的大堂和一群朋友進行親密無間談話的時候,你無法突然離去──如果你生硬地離去就對這種氣氛、場合、情構成了破壞成了這個臨時結伴的小團體的叛徒。這時你多麼盼望你的呼機突然生硬地響起來啊,你是多麼盼望你的無線電話突然蜂鳴啊;一般情況下你的手機是不開的,現在你已經把手悄悄伸到口袋裡把它打開了。但是你的bp機還是沒有響,你的手機並沒有蜂鳴,這時你對不在你面前的其它朋友是多麼地仇恨和暗中求救呀──平時你們打來的電話不是很多嗎?用不著你們的時候你們電話不斷,用得著你們的時候怎麼一個都不來呢?當你聽著面前的朋友還在那裡興致和情緒昂談話的時候,你還不能做出分心的樣子,還得做出那麼傾心和點頭地呼應:“哼,哼。”或是:“好,好。”或是:“請說下去,請說下去。”

但是這個時候你是多麼盼望能有一個意外和生硬的入讓你體面和天衣無縫地脫身和解脫呀。哪怕是一個毫不相干的人從你身邊路過隨意地看了一下表,你都能暫時放下呼機和無線電話找到一個意外闖入的理由:“哎呦,幾點了?”接著你就可以看自己的表了,這時你可以做出誇張和意外的樣子:“我的天,都凌晨一點了,可該結束了──當然,這也證明我們一個晚上的談話是多麼地投機和投入呀──咱們在一起的時間怎麼就過得這麼快呢?──但是,今天該結束了,咱們改天再找一個時間談好嗎?”既果斷地結束了這場談話,又不使朋友失去面子。一場美好的關於談話和的記憶,就開始永遠地刻在我們心間。非得說到凌晨三點嗎?非要說到疲力盡把一場談話像嚼甘蔗一樣嚼到沒有一點水份和意義的時候才結束嗎?非要等到臭名昭著的時候才由人民趕下臺你自己就不能見好就收和勇退嗎?──那樣對你要好得多呢。──但是,要恰到好處地結束這一切,在世界上並不是那麼容易呢──除了要求你自己有遠見卓識之外,還有你自身不能把握的外在入是否會適時到來──誰知客觀給你提供不提供意外的入呢?當然意外的入你可以自己創造,你可以事先約定讓另一個朋友在凌晨一點給你打電話,但是問題在於,你怎麼能事先知道這場談話的彩部分會出現在凌晨一點之前呢?一切都是不可預料的,世界上的一切見好就收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好的前段和中段的談話和事物比比皆是,就像我們好的童年、少年和中年是容易尋找一樣,但是好的結尾和結束,就像我們好的老年和下場一樣就寥若晨星了。就真是天空中的凌晨一點了。而我們的姥娘和留保老妗在將自己和別人都付諸談笑之後,在她們的談話和到了兩情相洽和恰到好處的地步,她們是如何收場的呢?──再不能向前走一步了,談話已經到了三十里坡的頂點,再往前就開始走下坡路了;包括溫度,太陽就要下山了,環境也已經沒有熱情了──30年後我們想,當時姥娘和留保老妗雖然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但是因為她們談話的列車剛才過於急速現在還需要一個緩慢的滑行呢──強行煞車並不能起到預想的結果;但是任著滑行就破壞了剛才談話的筋骨和維生素──就像一把綠的菠菜一下倒入滾燙的開水之中──這時她們也像30年後的我們一樣,多麼盼望現在有一個意外的強行入好讓她們把這燦爛輝煌的下午和談話體面和同樣輝煌地給結束掉啊。──也是天作其便,再也沒有那麼湊巧和自然──世界的各種偶然,共同創造了這一個下午的輝煌──就在姥娘和留保老妗下午的談話達到恰到好處燦爛輝煌的頂點的時候,一個震天動地的入就那麼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地出現在她們面前──在她們走投無路和找不到結尾和意外的時候,東莊和西莊的村子裡突然──當時也讓姥娘和留保老妗吃了一驚呢──響起了震耳聾的大鑼。──這就是可以結束的信號。而這個信號提出的結束理由又是多麼充分和毋庸置疑啊──一箇中年男人,也就是我們村的支書王喜加──開始隨著鑼聲在那裡喊:“婦女們趕緊回家做飯,大家吃過飯,都在東莊土臺子前看樣板戲了!”接著村中的大喇叭就開始了重複的廣播:“今天晚上有戲!”

“吃過飯一給牲口添槽,馬上就開始!”

“劇團已經進村,劇團已經進村!”

再也找不到這麼美絕倫和巧奪天工的理由了。於是姥娘和留保老妗像聽到上帝的福音一樣,都不約而同地從橋上站起來,馬上抓住這個契機和理由,乾脆利落地結束了這場談話──為了這個入,30年後我們又是多麼謝當年的王喜加表哥和樣板戲呀──30年前姥娘和留保老妗對於歷史機遇的適當把握和當仁不讓,讓30年後的我們從另一個方面對你們又是多麼地崇拜呀──30年後我們因為自己的遲疑讓多少歷史機遇從我們面前白白過──姥娘和留保老妗斬釘截鐵地說:“嬸子,咱們今天就這樣吧,咱們趕緊回家做飯!”

“他妗,今天就這樣。晚上大家還等著看戲呢。”

結束得毫不留情和毫不拖泥帶水。就像談話之中現實對於歷史的拋棄一樣。連一個讓人遺憾和慚愧的過渡的空間都沒有留。姥娘和留保老妗,你們是大將風度。從此,一個美絕倫的下午,像那燦爛的夕陽一樣,開始保留在我們東西莊的橋上。同時,當姥娘和留保老妗果真急急忙忙分了手回到家,回到家趕緊做飯,做了飯我們一群小搗子趕緊“呼嚕呼嚕”地吃飯,吃了飯趕緊看戲──在看戲的過程中,為了這共同的利益和興奮我們甚至都忘了下午因為一塊艮而和姥孃的面和心不和,這是不是也是這美絕倫的下午和談話、收場和結尾的一個餘音呢?

附錄附錄一:東西莊的小橋在經過那次下午之後,從此休息。它並不是不夜的城24小時營業的店──桌椅、盤碟、從來不得休息,那是一個多麼慘白和疲勞的店呀。

附錄二:1969年東西莊的橋的真實故事是:我從鎮上捎回來一塊,姥娘切下來一塊送到了東莊留保老妗家,然後留保老妗將姥娘送到東西莊的橋上。接著留保老妗急著回家去餵豬,姥娘急著回家去照顧小弟──記得小弟那幾天正在發燒──兩個人匆匆忙忙就分手了,並沒有在橋上坐下來。小弟現在還常說,1969年發燒不是鬧著玩的,記得姥娘給他炒了一碗平不見的雞蛋,但是這時只看到眼前黃黃的一片在那裡飄,最後一點也沒吃下──心有餘而力不足啊──最後還不是被你們兩個搗子給漁翁得利地吃掉了?──30年後讓我們慚愧一笑。

附錄三:還有一種可能,那塊並不是俺姥娘送去的,而是我代她送到了東莊留保老妗家。記得當時留保老妗還不在家,正好到鄰村閨女家串親去了,只剩下她孫媳婦在院子裡剛收工回來──好象在用盆裡的水擦洗身子,看著這塊,不住地笑著說:“還是讓老(她的老,就是俺姥娘。)吃吧。”一邊就接過了那塊,嘴裡還說:“你看老,有什麼都想著我們。”等等。也是一片模糊──已經記不清楚,只記得她孫媳婦起褂子擦身的那一剎那,兩個晃動的白,讓我一陣暈眩。

附錄四:比這更重要的是,30年後留保老妗和俺姥娘都已經去世了。一切都人去橋空。記得姥娘生前,留保老妗確實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