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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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爾米納穿了一件齊的又寬又松的絲綢襯衣,戴了一條長長的繞了大小六圈的真珍珠項鍊,穿著一雙只是在非常莊重的場合才穿的高跟緞子鞋,年齡已不允許她經常打扮了。對一個可敬的老太太來說,時髦的華麗服飾已不太合乎時宜,但穿在她身上還是合適的。她的身材修長而拔,一雙富有彈的手還沒有一塊老年斑,硬的頭髮閃出藍鋼般的光芒,在面頰兩側對襯地剪得整整齊齊。跟她的結婚照片相比,此時唯一留下的是那雙明亮清澈的杏仁眼和民族的自豪,不過在她身上,由於年齡而減少的東西卻在格上得到了補償,而勤奮使她贏得的東西,更超.過了年齡使她失去的東西。這身衣服使她到很舒適。她既沒有偷偷地束,也沒有束,更沒有人為地用布將部墊高。她的身體各個部位都是自由自在的,呼也是舒暢的。總之,她身體的輪廓顯現的是自己的本來面目。這就是七十二歲的費爾米納?達薩。
烏爾比諾醫生看到她坐在梳妝檯前,電扇在她頭頂上緩緩轉動。她正在戴一項鐘形的帽子,帽上裝飾著紫羅蘭型的絨花。寢室寬敞而明亮,英國式的上掛著玫瑰針織蚊帳,兩扇窗戶朝院裡的樹木敞開著,刺耳的蟬鳴從那兒傳進來,預示著快要下雨了。從月旅行回來後,費爾米納一向據氣候和場合給丈夫挑選衣服,頭天晚上就把它整整齊齊疊好放在椅子上,以便他從浴室出來時就能穿上。她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先是幫他穿衣服,後來就乾脆替他穿衣服。她記得這樣做,最初是由於愛他,但是自從五年前開始,她就非這樣做不可了,因為他自己已經不能穿衣服了。他們剛剛慶祝過金婚。他們相依為命,誰也離不了誰,誰也不能不顧誰,否則他們一刻也活不下去。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們對這種情越來越不理解。無論是他還是她,都說不清這種互相依賴是建立在愛情還是舒適的基礎上。但是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為兩上人都不願意去找這個答案。
她已經逐漸發現了丈夫腳步聲的拖沓,情緒的變化無常。記憶力的衰退,最近甚至常常在睡夢中哭泣。但她沒有把這些看做是迅速老化的確鑿無疑的徵兆,反而認為是返老還童的表現。因此,她沒有把他當做生活難以自理的老人看待,而是把他當做孩童。這種自欺欺人,對他們兩個人來說,也可以說是一種天意,使他們避免了互相憐憫。
如果能及時懂得繞開婚姻腳種種災難比繞開常的微不足道的貧困更為容易的話,他們的生活就會大不相同。但是,如果說他們倆在共同生活中也體會了點什麼的話,那就是明智只是在吃了苦頭之後才來到他們身邊。多少年來,費爾米納一直懷著冷酷的心情忍受著丈夫在黎明時分歡快地醒來。當他以孩子般的天真醒來時——他覺得每過一天,他又長大了一點——她卻仍緊緊抓住最後的一絲睏意,不願去正視每一個新的清晨的不祥之兆所預示的必然的命運。雞剛打鳴,他就醒來了,他活著的第一個標誌是一聲無緣無故的咳嗽,好像是故意要把她驚醒。她聽到他一邊摸索邊的拖鞋,一邊嘟嘟嚷嚷,唯一的目的就是使她不得安寧。然後在黑暗中咯咯地邁步走到浴室。一個鐘頭之後,她又睡了一覺醒來,聽到他從書房裡回來,摸著黑穿衣服。有一次在客廳裡玩牌,人們問他怎樣看自己,他說:“我是一個夜遊神。”她聽得明明白白,那些聲響沒有一種是必不可少的,而他卻偏偏故意出來給她聽,還裝做是不可避免的。這正如她明明醒著,卻裝做睡著一樣。他的理由是不容置疑的:他從來沒有象在這些惶恐的時刻那麼需要她,需要她活著,並且頭腦清醒。
她的睡態比誰都高雅,她給曲的身子擺成一種舞蹈姿勢,把一隻手放在額上。
但是,當她想睡而不能入睡時,她比誰都暴躁。烏爾比諾醫生知道她在等待他出哪怕是最小的聲音,甚至會因此而謝他,因為那樣她就可以將早上五點鐘就被吵醒的過錯推倭給他了。事情確實如此,有幾次他找不到拖鞋,不得不在黑暗中摸索時,她突然以睡意蒙脆的聲音說:“昨晚你把它放在浴室裡了。”接著她又以清醒的聲調斥罵道:“這個家,最倒黴的就是不讓人睡覺。”於是,她打開燈,沒好氣地在上翻來覆去,為這一天的初戰告捷而洋洋得意。
實際上,那是雙方的一種神秘而惡劣的遊戲,但卻使她到愜意,因為它是夫婦之間既冒險而又輕鬆的事情之一。可是,正是由於這種輕俘的遊戲,他們在開始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之後,險些為某一天浴室裡有沒有肥皂的事兒鬧得各奔東西。
事情是由一件不值一提的常小事引起的。當時,烏爾比諾還能夠獨立洗澡。
他回到臥室,開始摸著黑穿衣服。她跟往常一樣,到這時還象嬰兒似的甜甜地躺在那兒,閉著眼睛,微微地呼,把那隻女舞踏家的手臂莊嚴地放在頭頂上。但是,她也象往常一樣,似睡非睡,這他知道。漿過的亞麻衫在黑暗中沙沙響了一陣之後,烏爾比諾醫生自言自語道:“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我洗澡沒找到肥皂了。”他說。
她終於醒過來了,想起了那件事,氣鼓鼓地翻了個身,因為她準是忘記在浴室裡擱肥皂了。三天之前,她就發現沒有肥皂了,但當時已站在噴頭下,她打算以後再去拿。然而第二天,她把這件事忘了。第三天又忘了,實際上不是如他說的那樣一個星期沒有肥皂,他那樣說是為了誇大她的過失,但是三天沒有肥皂,卻是事實,這是推倭不了的。被別人抓住了過失,她心中很不是滋味,終於惱羞成怒。象往常一樣,她以攻為守了,說:“這些子我天天洗澡,”她怒氣衝衝地叫道“每次都有肥皂。”儘管他很悉她的爭辨方法,這一次卻忍不住了。他隨便找了個工作上的藉口,搬到慈善醫院裡的住院處去住,只是在黃昏外出巡診之前才回家換件衣服。他一回家,她就躲到廚房去,裝著幹這幹那,直到聽見他乘馬車走了才出來。在以後的三個月中,他們也曾幾次想解決糾紛,結果火卻越投越旺。在她不承認浴室沒有肥皂之前,他不準備回家。而她呢,在他不承認自己故意說謊話折磨她前,也不想讓他回來。
自然,這次衝突又使他們想起了其它的衝突,想起了在許許多多灰暗的黎明發生過的數不清的小糾紛。一些惱怒引起了另一些惱怒,老傷疤被重新揭開變成了新傷疤。他們痛苦地看到,多年的爭吵僅僅培養了夫婦間的仇視,這一點使他們不寒而慄。他甚至提出如果需要的話,他們可以一同去找大主教做公開懺悔,以便由上帝來裁決,浴室的肥皂盒裡到底有沒有肥皂。她本來就十分惱怒,這一下更是火上加油,駭人地嚷道:“讓大主教先生吃屎去吧!”這句話震動了全城,引起的後果難以消除,最後,人們甚至編成免費的小調來打諢:“讓大主教先生吃屎去吧廣她意識到把話說過了頭,便搶在丈夫前做出了反應。她威脅丈夫說,她要一個人搬到她父親從前的房子裡去住,那房子儘管租給了政府部門的辦事結構,但仍然歸她所有。這並不是虛張聲勢,她真的要搬走,對社會輿論滿不在乎。她丈夫及時注意到了這個動向。他沒有勇氣向她的固執挑戰,只好讓步。他的讓步並不意味著他承認浴室裡有肥皂——設若如此,那是對真理的侮辱——而是為了兩個人必須在這個家裡繼續住下去,但是他們要分室而居,而且互不說話。他們坐在一起吃飯,並且巧妙地繞開那種僵局,讓孩子們從餐桌的一邊往另一邊傳話,而孩子們竟然沒有察覺他們互不理睬。
由於書房裡沒有浴室,烏爾比諾醫生不得不改變他的生活程序,這倒解決了他們清晨吵吵鬧鬧的矛盾,他把進浴室的時間安排在備課之後,而且輕手輕腳,千方百計地不吵醒子。他們在睡前多次湊巧遇在一起,於是就輪刷牙。四個月之後的某一天,在她從浴室出來之前,他象手時那樣躺在雙人上看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她從浴室回來後,沒好氣地躺在他身邊,以便讓他醒來主動撤退。他半睡半醒,非但沒有起來走開,反而吹滅蠟燭,拉拉枕頭,舒舒服服地睡了。她推他的肩膀,提醒他應該到書房去睡覺,但是他又一次到躺在祖傳的軟上是如此舒適,於是乾脆以妥協的口氣商量說:“讓我睡在這兒吧。”他說“你說得對,浴室裡有肥皂。”當回憶起這段發生在他們已近老年的曲時,無論他還是她都不能相信那一令人驚奇的事實,那場爭吵是他們在半個世紀的共同生活中最嚴重的一次,而也正是由於這場爭吵,使他們產生了言歸於好,開始一種新的生活的想法。儘管她們年事已高,應該和睦相處,他們還是注意不再提起這件事,因為否則的話,剛剛癒合的傷口會重新出血,舊恨又會變成新怨。
他是使費爾米納聽見小便聲的第一個男人。那是在新婚之夜,在他們乘坐的開往法國的輪船船艙裡。當時她由於暈船而渾身無力,他的噴泉似的小便如此強勁有力,簡直象匹公馬似的,這更增加了她對那一“災難”的畏懼心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小便的勁頭也趨減弱,那一回憶卻經常京繞在她的腦海裡,因為她從不允許他把便池的邊緣溼。烏爾比諾醫生想用一種任何人都能懂的淺顯的道理說服她,讓她明白他所以把便地溼,並非象她固執地認為的那樣是由於他的心,而是由於生理上的原因。他年輕時小便又準又直,在中學裡比賽往瓶子裡撒,他曾數次榮獲第一。但上了年歲,不僅小便勁頭沒有那麼大了,而且歪歪斜斜,滴滴喀喀撒得滿處都是,本沒法掌握,儘管他主觀上還在竭力想瞄準方向。他說:“水馬桶肯定是對男人一無所知的人發明的。”他用自己的常行動來求得家庭的安寧,對子更多的是低聲下氣,而不是謙恭。他每天小便時,都用衛生紙把便池邊擦乾淨。她知道這件事,當浴室裡氨氣的味道不是十分明顯的時候,她什麼也不說。不過,一旦氨氣的味道濃重起來,她就會象發現一樁罪行似的嚷道:“臭得連兔窩裡都能聞到。”將近晚年時,烏爾比諾醫生終於想出了最後解決這一麻煩的辦法:象子一樣蹲著小便,這樣不僅可以保持便池清潔,而且也省力得多。
那時他生活自理的能力已相當差,他儘量避免淋浴,因為在浴池裡摔上一跤,足以使他送命。他的家是現代化的,沒有古城府邸中常見的那種帶獅腿的金屬浴缸,他從衛生的角度把這種浴缸取消了。他說:“浴缸是歐洲人最髒的東西之一,他們只在每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洗澡,而且是在被他們身上的髒物髒的水裡洗澡。”因此,他讓人用結實的愈瘡木做了一個特大號木盆,費爾米納用它來給丈夫洗澡,就象給新生嬰兒洗澡一樣。每次沐浴要拖一個多小時。用錦葵葉和桔皮煮成的黑褐的水,對他有良好的鎮靜效果,有時他不知不覺地便在散發著香氣的浴盆中睡著了。洗完澡後,費爾米納就幫他穿衣服,把滑石粉敷在他兩腿中間,把可可油塗在他的燙傷之處,她如此愛撫地替他穿上褲衩,彷彿他是一個在襁褓中的嬰兒。她接著一件件地替他穿下去,從襪子一直穿到用黃玉別針打領帶結。夫婦之間和睦相處,黎明時的爭吵已成為過去。他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被子女們奪走的童年,而她則每天忙於家務,並且隨著歲月逝,上了年紀,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少,在滿七十歲之前,她總是醒得比丈夫早。
在聖靈降臨節的那個星期,當烏爾比諾醫生掀開毯來看阿莫烏爾的遺體時,他發現了一點在他醫生和信徒的最光輝的航程中一直否定掉的東西。在他同死人打了那麼多年道之後,在同死神做了那麼多年爭奪之後,在反過來複過去經常觸摸死人之後,他彷彿第一次敢於面對面地看一個死人,而死者也在以同樣的方式注視著他。他以前一直沒有面對面看過死人,並非由於恐懼。因為多年以來,恐懼就象個幽靈似的一直和他形影不離。那是從一天晚上他被惡夢驚醒之後開始的。他意識到,死亡對於他,不僅象他覺到的那樣隨時都具有可能,而且是一種很快就會發生的事實。相反,那天他看到的是一件事情的物質表現形式。那件事情過去一直是僅僅存在於他的想象之中的。他很高興上帝出其不意地以阿莫烏爾作為工具向他揭示了那件事情。他向來把阿莫烏爾看做是一個聖人。但是,那封遺書表明了他的真實身分,他的惡的歷史和不可思議的耍陰謀的能力,使烏爾比諾醫生到一種不可移易、難以追回的東西在他的生活中已經失落了。
費爾米納並沒有受他憂鬱的情緒所染。當她幫他把腿伸進褲子和扣上一大排襯衣紐扣時,他是想用自己的情緒染她的,但是他沒有達到目的。費爾米納不是那麼容易動情的,何況死的是一個與她無關的男人。她幾乎不知道阿莫烏爾是個使用柺杖的殘廢人,她從來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他是在安第列斯群島某個島嶼的一次暴動中——那兒發生過無數次暴動——從行刑隊的槍聲中逃出來的,史不知道他為了生計做了兒童攝影師,而且是全省生意最興隆的人。她也不知道他曾贏過某人一盤象棋,那個人似乎叫託雷莫利諾斯,而實際上叫卡帕布蘭卡。
“他是一名因為犯了一樁兇殘的罪行而被判無期徒刑的卡耶納的逃犯。”烏爾比諾醫生說“你設想一下,他甚至還吃過人!”他把那封遺書給了她,信中的秘密他至死不想告訴任何人。但是她沒有把信打開,直接把它放在梳妝檯上,而且用鑰匙鎖上了屜。她已經習慣了丈夫莫名其妙、大驚小怪的病,習慣了他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更加難以理解的誇大其詞,以及那種與其儀表不相稱的狹隘的見解。但是那一次她超越了自己的界限。她以為丈夫之所以尊敬阿莫烏爾並非由於這個人過去的歷史,而是由於他作為一個亡者提著行李到達這兒以後開始的所作所為。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對阿莫烏爾最後暴身份到如此驚訝和沮喪。也不明白為什麼他對他窩藏女人到深惡痛絕,因為這是他那種階級的男人的一種世代相傳的風氣,包括他自己在忘恩負義的時刻也是這麼幹的。此外,她認為那女人幫助阿莫烏爾實現了死亡的決心,是一種令人腸寸斷的為愛情的犧牲。她說:“如果你也跟他同樣嚴肅地決定自殺,我的義務也將是跟她做同樣的事。”烏爾比諾醫生又一次處在呆頭呆腦無法理解的十字路口上,這種不理解使他在半個世紀中一直到惶惑。
“你什麼也不懂,”他說“使我憤慨的不是他過去是什麼人和幹過什麼事,而是他欺騙了我們大家這麼多年。”他的眼睛開始噙滿了淚水,但是她裝做沒看見。
“他做得對。”她反駁說“如果他過去說了真話,不管是你還是那個可憐的女人,或是這個地方的任何人,都不會那麼愛他。”她替他把錶鏈掛在背心的扣眼裡,幫他打好領帶給,別上黃部兩廠籃西湖艙頂油飾噱旮喲銅期於上的泥機一最後把手帕放在他前的口袋裡,手帕的四角張開著,宛如一朵洋玉蘭。這時,大廳裡的掛鐘響了十一下。
“快走吧。”她挽起他的胳膊“我們要遲到了。”奧利貝利亞醫生的子和他的七個聰明過人的女兒已經為那頓紀念從業二十五週年的午飯做好了一切準備,她們決心要使那頓午餐成為當年社會上的一件大事。
醫生的家坐落在過去的市中心,那裡原是一所造幣廠,由一位在這兒掀起過一陣革新風的意大利弗羅倫薩建築師改建成如今的豪華邸宅。這位建築師曾把四、五個十七世紀的歷史遺址變成了威尼斯式的大教堂。醫生的邸宅擁有六間臥室,一個飯廳,一個會客室,寬大明敞,通風良好,但是它只能用於接待特邀前來的外地客人,對本地的來賓是不敷應用的。邸宅的院子跟修道院裡帶迴廊的院子一樣,中央有個石砌的噴泉,不時發出悅耳的鳴響,花壇上的香水草散發著醉人的芳香。但是,那連拱的迴廊是不宜接待大量的貴賓的,因此他們決定把午宴設在鄉間別墅,開車只有十分鐘的路程。這個別墅有六千六百平方米的院子,到處是巨大的印度月桂樹,在平靜的小河裡長著本地的睡蓮。堂?桑喬客店的工人們在奧利貝利亞夫人的指揮下,在沒有樹蔭的空地上搭起了五彩繽紛的帆布帳篷。在月桂樹下面用小桌排成長臺,長臺上擺了一百二十套餐具,鋪著亞麻檯布,主賓席上還擺了新鮮的玫瑰花。
他們還專門為管樂隊搭了個長臺,這管樂隊只吹奏對舞和民族華爾茲舞曲,藝術學校的四重奏絃樂隊也坐在那兒。奧利貝利亞夫人的這種驚人之舉是她丈夫敬愛的老師意想不到的,今天的午宴將由這位老師主持。儘管今天實際上並不是醫生大學畢業的子,但他們還是選擇了聖靈降臨節這個星期,以增強歡慶的氣氛。
午餐的準備工作在三個月之前就開始了,因為他們擔心由於時間不夠而有什麼必不可少的事情做不了。他們從金沼澤地來許多活母雞,那種母雞在整個沿海地區是有名的——不僅由於它們體壯味美,而且由於它們在沖積土裡覓食,有時可以在它們的嗓囊裡找到純金的砂粒。奧利貝利亞夫人親自帶領她的女兒和僕役們爬上遠洋輪船,選擇來自世界各地的最好的東西,以頌揚她丈來的功業。除了下雨以外,一切都預見到了。那天早上,當她去望大彌撒時,空氣溼得厲害,氣壓很低,天空烏雲密佈,連海平線都看不到,她擔心很可能要下雨了。儘管有這些不祥的預兆,氣象觀測臺的臺長在望彌撒時卻說:“在這座城市多災多難的歷史上,即使在最嚴寒的冬季,聖靈降臨節這一天也從來沒有下過雨。”然而,當時鐘敲響十二點,來賓們正在天吃開胃品時,突然一聲霹震撼了大地,海上吹來的狂風掀翻了桌椅,把帳篷捲到空中,災難的暴雨隨即從天而降,天彷彿要塌下來了。
烏爾比諾醫生好不容易在大雨滂泊中跟同路的最後一批來賓一起到了鄉間別墅。
他也想跟別的來賓一樣,由下車的地方從一塊石頭跳上另一塊石頭穿過積水的院子,但最後他只能不大體面地接受了打著黃帆布大傘的堂?桑喬工人的幫助,被挾在臂下抱了過去。東倒西歪的桌子重新在室內擺開,連臥室都被利用上了。來賓們毫不掩飾他們對那場劫難的沮喪。屋裡熱得有如輪船上的鍋爐房,因為他們不得不關上全部窗戶,以避免大風再度把雨水刮進來。在院子裡,桌上本來都擺好了來賓的名籤,按照習慣,男女分座。桌子移到屋裡來後,名籤全亂了,大家只好隨便就坐,亂糟糟的,至少不太雅觀。在這場災難中,奧利貝利亞夫人幾乎無處不在,同時出現在各個地方。儘管秀髮淋得透溼,華麗的服裝上面濺滿了泥漿,但是面對那種尷尬的局面,她臉上始終掛著微笑,這是從丈夫那裡學來的本領,她向來遇到逆境不溫不怒,不急不躁,再大的困難也不認輸。靠了和她在同一個熔爐裡鍛煉出來的女兒們的幫助,她不僅重新佈置了主賓席,而且儘量安排得妥妥貼貼,讓烏爾比諾醫生坐在中央,雷伊大主教坐在他右邊。費爾米納象往常那樣靠近丈夫就坐,她擔心他會在午宴中間睡著,或把場灑在衣服的翻領上。對面的位子上坐著奧利貝利亞醫生,他是個帶有女人氣的五十歲的老人,身體保養得很好,他的樂觀的神對他準確的診斷毫無影響。在主桌就坐的還有省市兩級的官員和前一年選出的美女,省長挽著她的手臂讓她在他旁邊就坐。儘管並不要求來賓穿特別華麗的衣服,更何況是鄉間別墅的午宴,女人們還是穿上了夜禮服,戴上了貴重的寶石首飾。大多數男人莊嚴地穿著深的衣服,打著黑的領帶,有些人還穿了呢料大禮服。只有那些見慣大場面的人,其中包括烏爾比諾醫生,才穿便服。每個座位上都有一張法文菜單,上面印著燙金圖案。
奧利貝利亞夫人懾於熱襲人,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要求客人們寬衣就餐,但是誰都不敢帶這個頭。大主教提醒烏爾比諾醫生,這次午宴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午宴:自從國家獨立以來,這是曾把國家淹沒在血泊中的內戰雙方第一次癒合了傷口,消除了仇恨,坐在同一張桌子上用餐。主教的這一思想,正好同自由黨人特別是青年自由黨人的熱望相吻合,他們在保守黨獨攬大權四十五年之後,終於選出了他們黨的總統。烏爾比諾醫生不同意大主教的觀點。他認為自由黨總統和保守黨沒有什麼兩樣,只是自由黨總統更不講究穿著罷了。然而,他不想使大主教不悅。他本來就想告訴大主教,大家之所以來出席午宴,是由於那位出身名門的醫生的光輝成就,而不是象他想的那樣。的確,醫生的高貴的門第和偉大功績是凌駕於政治風雲和內戰恐怖之上的。所以那次午宴沒有一個人缺席。
暴雨象突然開始那樣又突然停息了,太陽立即在萬里無雲的晴空烈火一般地照耀著大地。但是大風是如此猛烈,以致把一些樹連拔起,積水把院子變成了沼澤。
這次大災難也衝擊了廚房,在房子後面天裡用磚砌了幾個柴火灶,廚師幾乎沒有來得及把鑰搬到避雨的地方。他們好不容易急急忙忙地擠入已經進滿水的廚房,又在後面走廊裡臨時搭了幾個新的爐灶。到下午一點鐘,一切必需的食品都準備好了,只有桑塔?克拉拉修道院修女還沒有把飯後點心送來,他們本來答應在十一點之前送到的。人們擔心象在不太冷的冬天那樣,公路旁山溝裡的水又漫了出來,果真如此,點心就要等到下午兩點鐘才能送來。暴雨一停,窗戶馬上打開了,房間裡吹進被暴雨中的硫黃淨化的新鮮空氣,顯得十分涼,樂隊在門廊的平臺上秦華爾茲舞曲,銅管樂器在室內轟鳴,使得人們不得不提高嗓門談。奧利貝利亞夫人等得不耐煩了,她眼裡含著淚水微笑著,吩咐上菜開始午宴。
藝術學校的樂隊開始演奏了,在一片在嚴的肅靜中,奏起了莫扎特的快滑步舞曲。儘管人們講話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嘈雜,堂?桑喬的黑人僕役又在放著熱氣騰騰的菜餚的餐桌中間擠來擠去,烏爾比諾醫生還是給樂隊留出了一塊空地,讓他們把節目全部演完。他的神和記憶力一年不如一年,甚至下棋時每步都要記在紙上,才能知道已經走到哪裡。但他還是能一邊進行嚴肅的談話,一邊有條不紊地指揮演奏,雖然他還沒有達到一個德國樂隊指揮的們程度。那個德國樂隊指揮是他在奧地利時的好友,他能夠一邊聽《揚好》一邊讀勝?喬萬尼胭的樂譜。
第二支曲子是舒伯特的“死亡和姑娘”烏爾比諾醫生認為演奏輕快而富有戲劇。他一邊在盤子和刀叉的碰擊聲中費勁地聽著,一邊盯著一位向他點頭打招呼的有著玫瑰臉龐的年輕人。無疑他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但已記不起了。這樣的情況時有發生,甚至很悉的人的名字或者過去曾經聽過的曲調他都忘記了,這使他萬分痛苦,以致有一天晚上他寧可死去,也不願在這種折磨中等待天明。他正在急得要死的時候,突然一道仁慈之光照亮了他的記憶,那個年輕人前一年曾做過他的學生。他在這個人材基本的地方看見他到很驚訝,奧利貝利亞醫生提醒他,那是衛生部長的公子,他到這裡來是為了準備法醫論文。烏爾比諾醫生做了個手勢,高興地向他打招呼,這位年輕醫生站起身來,行禮作答。但是,不管那時還是後來,他都沒有意識到,他就是那天早晨在阿莫馬爾家跟他在一起的實習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