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最漫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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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可恥的膽怯秦王嬴政賞完梅花,便到一旁的殿中取暖稍息,王綰和諸郎官自去殿前侍衛不提,撇下李斯孤伶伶地站在庭院門口,進既不能,退又不甘。唐突佳人,固是人生不可承受之快,糟蹋機會,卻是千古難以承受之恨。機會就在李斯的眼前,秦王嬴政此刻便在前方的殿內,若有所待。這樣的機會,不知何時才會再次出現。李斯必須抓住這次機會,面見秦王,用他的智慧和說辭來打動秦王。機會當前,李斯因為動而兩股戰慄,卻也因為膽怯而憎恨自己。他站在冰天雪地,一點一滴地醞釀著自己的決心和勇氣。
在西方的結婚儀式上,主婚的神父有一句話通常是必說的:“你們當中,若是有誰有合理的理由,認為這樁婚姻不應該舉行,請當著主的面,現在就說出來,否則,就永遠不要說。”這句話貌似為新婚夫婦著想,實則是在慫恿新郎或新娘的舊情人跳出來大搞破壞,把婚事攪黃。這就是談判中常用的一招技巧,時間定。嘿,這是上帝給你們的最後機會,你們再不說,就永遠也來不及了,連上帝也救不了你。
時間定的技巧,不僅可以用來慫恿別人,更可以拿來勵自己。司湯達的《紅與黑》裡,就有這樣一個細節,在我年少時曾給我以巨大震撼:十八歲的於連給自己定下了一個目標:在晚上十點的鐘聲響起時,他一定要握到德·萊納夫人的手,並且留下。要成為德·萊納夫人的情人,這是他必須跨過的第一道關卡。德·萊納夫人是市長的子,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她不僅身份勉強算得上高貴,而且格外珍惜自己貞潔的名譽。於連卻只不過是在德·萊納夫人家裡擔任家庭教師的一個窮小子罷了。但是於連還是強迫自己接受了這樣高難度的任務。他要征服德·萊納夫人的神和體,更要藉此來錘鍊自己的靈魂,使其變得更加堅強。
當天晚上的花園裡,德·萊納夫人坐在於連旁邊,在德·萊納夫人的另一邊,坐著她的一位朋友,德爾維夫人。
代完大致的背景,讓我們來直接品味司湯達彩絕倫的原文。
於連一心想著他要做的事,竟找不出話說。談話無打采,了無生氣。
於連心想:“難道我會像第一次決鬥那樣發抖和可憐嗎?”他看不清自己的神狀態,對自已和對別人都有太多的猜疑。
這種焦慮真是要命啊,簡直無論遭遇什麼危險都要好受些。他多少次希望德·萊納夫人有什麼事,不能不回到房裡去,離開花園!於連極力剋制自己,說話的聲音完全變了;德·萊納夫人的聲音也發顫了,然而於連竟渾然不覺。責任向膽怯發起的戰鬥太令人痛苦了,除了他自己,什麼也引不起他的注意。
古堡的鐘已經敲過九點三刻,他還是不敢有所動作。於連對自己的怯懦到憤怒,心想:“十點的鐘聲響過,我就要做我一整天裡想在晚上做的事,否則我就回到房間裡開槍打碎自己的腦袋。”於連太動了,幾乎不能自己。終於,他頭頂上的鐘敲了十點,這等待和焦灼的時刻總算過去了。鐘聲,要命的鐘聲,一記記在他的腦中迴盪,使得他心驚跳。
就在最後一記鐘聲餘音未了之際,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德·萊納夫人的手,但是她立刻了回去。於連此時不知如何是好,重又把那隻手握住。雖然他已昏了頭,仍不吃了一驚,他握住的那隻手冰也似的涼;他使勁地握著,手也戰戰地抖;德·萊納夫人作了最後一次努力想把手回,但那隻手還是留下了。
於連的心被幸福的洪淹沒了,不是他愛德·萊納夫人,而是一次可怕的折磨終於到頭了。
整部《紅與黑》裡,我最愛這個細節。於連便是對自己下了時間定的咒語:“十點的鐘聲響過,我就要做我一整天裡想在晚上做的事,否則我就回到房間裡開槍打碎自己的腦袋。”為了保住自己的腦袋,還有什麼手不敢牽?還有什麼險不敢冒?
第二節所惡有甚於死者李斯和於連一樣,在說服自己採取行動之前,也有著烈的思想鬥爭。他已過了而立之年,按當時人的平均壽命五十多歲來計算,他這輩子已經五去其三,留給他的時間只有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只不過彈指一揮間,甚至在你尚未發現之前,便已化為虛幻的雲煙。
回首活過的三十餘年,他有理由羞愧汗顏。翻檢回憶,無一事能引以為傲,值得珍惜。蔡澤的話雖然難聽,卻並沒有罵錯,三十餘年,他實在是苟活人世,行屍走而已。他可以選擇就此轉身離去,無人能對此加以責備,然後度過風平靜、庸俗無奇的二十多年,在某張上悄悄死去。然而,在他臨死之前,他會不會後悔,後悔自己沒有用這蒼白乏味的二十多年來換取今天的這樣一次機會,面見秦王,說服他允許自己和他站在一起,開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不世偉業?就算成功的機會只有萬分之一,至少他也可以作為一個冒險家死去。
李斯此時便已被一種強烈的情所控制。不管如何,即便是擅闖宮殿,他也一定要見到秦王。如果今天他不敢去見秦王嬴政,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一劍將自己刺死,這樣懦弱的李斯,不活也罷。雖說擅闖宮殿,按律當烹,但只要我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如果秦王沒有被我說服,還是要烹我,那我也認了。至少我努力過,沒有成功,那是水平問題,不是態度問題。
要麼得到所有,要麼失去全部。李斯以自己的生命為賭注,徹底地豁了出去。
李斯向宮殿搖搖晃晃地走去,他滿臉紫紅,舉止亢奮乃至癲狂。王綰遠遠看見,大為驚奇,連忙上,急切地道:“李兄請速回,此地非你所能入。”李斯道:“吾見秦王。望王兄通融。”王綰怒道:“別事尚好說得,見秦王可是通融得的?”
“王兄若不肯通融,李斯也只好硬闖了。”王綰沒料到一貫溫文爾雅的李斯忽然變得如此強硬,一時為之語。以他和李斯的情,倘李斯真要硬闖,他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才好。王綰口氣一軟,道:“李兄見秦王,所為何事?”李斯道:“李斯說秦王,不僅為李斯計,更為秦王計。李斯自負有商鞅、范雎之才,奈何不得景監、王稽之助。是以方出此下策。”王綰道:“擅闖宮殿,依律當烹,李兄可要想清楚了。”李斯道:“螻蟻尚且貪生,李斯何嘗不怕死。李斯適才遠觀秦王,已知其必為明視善聽之主。李斯倘得入內,當面陳詞,自信定能動秦王之心。”王綰素知李斯之才,也知道他一向不做沒有把握之事,他想幫李斯一把,但卻也有自己的苦衷。王綰道:“為大王掌守門戶,乃王綰職責所繫。倘王綰放李兄入內,又復李兄說王不成,依法連坐,則王綰也將隨李兄而死也。”李斯道:“李斯為郎,乃相國呂不韋所薦,依法連坐,也當坐相國也,君何懼哉!”王綰也摸不清李斯和呂不韋的真正關係,李斯也從不提及。李斯將這段關係故作神秘,任人猜測去。
王綰有心成全李斯,他沉片刻,靈機一動,倘說李斯是得到呂不韋的授意,這才要見秦王,則李斯便能順利入殿,自己也可免去罪責。王綰因此問道:“李兄見秦王,莫非是奉了相國之命?”李斯心領神會,忙道:“正是。王兄大德,李斯沒齒不忘。”於是,王綰收去李斯佩劍,藉故支開諸郎。李斯帶著狂跳不已的心,跨入宮殿。
第三節君臣初相見一步。
兩步。
三步。
李斯的雙腳踩在宮殿堅硬的石磚,卻仿似踏在雲彩之上,凌空高蹈,步步驚魂。李斯低著頭,幾乎不敢去看秦王。在他的喉間,泛起某種年輕而青澀的情,讓他眼眶溼潤,動莫名。他即將面對的,彷彿不是一個王座上的少年,而是他相思多年的夢中情人。
李斯跨入宮殿的門檻,往前行了三步,便停了下來。他沉默著向上望去。
世間有一種膜拜,叫五體投地。
世間有一種距離,叫遙不可及。
但見秦王嬴政獨自坐於空曠的宮殿高處,似在沉思。他修長的手指,摩撫著一柄青銅長劍。他還不到能佩劍的年紀,鋒利的長劍,既是他的圖騰,也是他的忌。在嬴政稜角分明的臉龐,有傷淌其上。莫非是方才雪中梅花的悽豔之美,還在佔據著他的思緒,起他的憂鬱?
秦王嬴政沉浸在自身的孤獨之中,他並未注意到李斯的闖入。當他發現李斯的存在時,卻也不顯驚奇,更沒有驚慌失措,大聲呼喊侍衛們前來護駕。在他的年紀,他鎮靜得可怕。只有見慣大場面的人,才能臨危不亂。嬴政不用見慣大場面,他就是大場面。
嬴政以前從未見過李斯,他略帶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突兀的陌生人。李斯遠遠站著,看上去謙恭有禮,並無敵意。嬴政問道:“你是何人?未得傳召,奈何至此?”嬴政的聲音很是親切,甚至可以說是充滿愛心,彷彿只要李斯說自己是走了路,他還會手牽手地將李斯領出去。
李斯道:“臣李斯擅闖宮殿,自知死罪,然為大秦社稷之故,不敢不剖心陳詞於吾王。願吾王聽之。”嬴政見李斯儀表非凡,當是懷智謀之人,便招招手,道:“上前。”李斯卻並不即刻上殿。李斯道:“吾王宅心仁厚,初見臣而無半點疑心,許臣近窺天顏,咫尺奏事。臣卻不敢不自明行跡,而後方能進言。臣惟有一片愛主之心,絕無絲毫害主之意。”說完,李斯徐徐解衣,直至赤,示以身無兇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