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王者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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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隆重的冠禮艾略特在長詩《荒原》裡寫道:〖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把回憶和慾望摻和在一起,又讓雨催促那些遲鈍的芽。〗同樣是四月,在嬴政的眼中,卻是一番完全不同的觀。嬴政九年的四月,對嬴政來說,是無法忘懷的一個月份,是混雜著快意與憤怒的一個月份,是書寫下光榮與恥辱的一個月份。
這一月,嬴政離開都城咸陽,抵達雍城,駐駕於蘄年宮。嬴政此行雍城,專為行冠禮而來。雍城,乃是秦國以前的都城。在一百十二年之前,即公元前350年,秦國始遷都於咸陽,嬴氏宗廟卻一直留在了雍城。冠禮,必須在宗廟中舉行,稟告祖宗。嬴政要行冠禮,便非來雍城不可。
孟子曰: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按儒家的理論,人之所以區別於禽獸,人之所以為人者,禮義也。而在我們這個素有禮儀之邦之稱的國度裡,時至今,許多古代禮儀已經不復存在,冠禮便是其中之一。而在古代,在眾多的禮儀中,冠禮卻有著它特殊而重要的位置。
禮記雲:冠者,禮之始也,嘉事之重者也。是故古者聖王重冠。對男子而言,行過了冠禮,才能算是正式成人,從男孩變成了男人,開始享受成人的權利,同時承擔成人的義務。別人也將以成人的標準來要求和考量他,責其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者之禮。
婚禮可能不止一回,但是長大卻只有一次,冠禮也只有一次,自然需要慎重對待。冠禮在細節上有著嚴格的規定。地點呢,必須在自家的祖廟之內。時間呢,當然不會像今天那樣子,專挑帶6或8的子,敷衍了事,沒有水準,而是要事先進行占卦(譬如蓍草莖占筮),經過複雜而嚴謹的程序,找到那必然而唯一的解,最終擇定吉。冠禮上,除了加冠者之外,還有一個重要角——賓,即儀式主持和見證人,這人也不能隨便找來,同樣需要通過占卦的方式決定。
離嬴政的繼位大典已過去了九年,秦國終於來了又一個大型的盛典。對嬴政這種級別的人來說,一場冠禮下來,成本和花費自然小不了。嬴政又怎會心疼花錢呢!這場冠禮,代表著他的形象,代表著秦國的形象,自然是越輝煌越隆重越好。如果發生在今天,相信這場儀式一定會向秦國、六國、乃至全世界進行現場直播,讓人們都能一睹為快。不過在當時,能親眼目睹此一盛典的人,卻只有數百人。獲邀出席觀禮的,無不是秦國的權貴。
己酉,既定的吉,天公作美,無風無雨。冠禮的賓也已確定,由德高望重的御史大夫隗狀出任。
數百觀禮者聚集一堂,卻出奇地安靜。無人敢在嬴氏宗廟這麼莊嚴的地方喧譁造次,他們緊張而興奮地期待著即將出現的歷史場景,多年以後,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將成為他們或緬懷或吹噓的談資。
而在所有的觀禮者中,再沒有人能比趙姬的心情更加複雜。出於我們都已知道的原因,她本不想來的,但是嬴政的冠禮,她身為母親卻又無法推卸,必須出席。
親眼看著兒子長大成人,哪個母親能不動和傷呢?就如同今天許多母親,會在兒子的畢業典禮或婚禮之上,忍不住下幸福的淚水。可趙姬這個母親,卻一點也不幸福。沒錯,嬴政是她的兒子,他身子裡有她的血,他終於成人了,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趙姬心起伏,如坐針氈。面對觀禮者對她的祝賀,也只是強顏應付。趙姬和嬴政一樣,五天前就到了雍城,嫪毐和兩個兒子則還留在咸陽。昨夜,嬴政派人給她送來一份禮物。女人嘛,收到禮物總是開心的。可趙姬打開一看,卻嚇得昏死過去。嬴政給她送來的居然是兩件童裝,而且尺寸和兩個兒子的身形十分吻合。不問可知,她的秘密已經被嬴政發現。趙姬大懼,想派人將此消息傳遞給留守在咸陽的嫪毐,卻發現她已經遭到了軟,失去了人身自由。因此,在她的覺裡,她與其說是以嬴政母親的身份出席這場冠禮,不如說是以嫪毐的人質的身份出席這場冠禮。
多年以來,她第一次到畏懼,到權力失去之輕易,到體的卑微,歡愛之飄渺。昨天之前,她還是無所不能的太后,一夜之間,她便成了階下之囚,毫無反抗能力。逃?她終究只是一個婦道人家,也只有兩條胳膊兩條腿,又能逃到哪裡去?嫪毐和兩個兒子,不知道現在怎樣了,他們是否都還平安?
正焦慮不安之時,趙姬抬頭一看,發覺隗狀向她走來,心裡不一陣發虛。
第二節消失的御璽隗狀乃是秦國老臣,資歷更在呂不韋之上,現任御史大夫,位居三公。隗狀為人威嚴肅穆、不苟言笑,儀表甚偉,令人望而生畏。隗狀拜見趙姬,照例先恭喜一番,趙姬也照例謙謝。隗狀客套已畢,於是進入正題,道:“老臣斗膽敢問太后,大王御璽可在?”
“在。”
“老臣代大王,請大王御璽於太后。望太后恩准。”當年嬴政繼承王位之時,年僅十三,不能親政,秦王御璽由太后趙姬保管,代為發號施令。今是嬴政冠禮之,冠禮完畢,就意味著嬴政將正式親政,而作為王權象徵的御璽,便不能再由趙姬保管,而是到了必須還之時。
趙姬對此也早有心理準備,於是示意侍女。侍女呈上金匣一隻。趙姬掏出貼身的鑰匙,取下封條,打開金匣。趙姬望金匣裡看了一眼,面立時大變,蒼白如蠟,如遭雷擊。趙姬反應還算快,還沒等隗狀看清金匣裡面的狀況,已趕緊將金匣合上。趙姬萬萬想不到的是,金匣裡面居然是空的。她在來雍城之前,明明親手將秦王御璽放進金匣裡面,鎖好封存的。
趙姬回看侍女。為了防範嫪毐紅杏出牆,趙姬所用的侍女皆極為年幼。侍女才十多歲的小女孩,見金匣空了,知道出了大事,嚇得直髮抖。趙姬一時心亂如麻,秦王御璽怎麼會憑空消失?今天,她如果不能出秦王御璽,她該怎麼向嬴政代,向出席的數百雙眼睛代?不可能是侍女作的手腳,她們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能力。一定是嫪毐偷了。他要秦王御璽作什麼用?為了支持他的造反工作,她已經將自己的太后御璽給了他,這就相當於今天的女子把自己銀行的密碼告訴了男友,她對他是毫無保留的完全信任呀。他有沒有替她想過,他將她置於怎樣尷尬而危險的境地?他分明是存心的,他居然不顧她的死活!
隗狀見趙姬面驚慌不定,也不說話,便問道:“太后是否貴體違和?”趙姬勉強一笑,硬著頭皮道:“妾身糊塗,大王御璽定是遺忘在咸陽了。且容延遲數,等回了咸陽,妾身再親自將御璽還予秦王,可好?”隗狀一直板著臉,也看不出他的內心情緒。聽了趙姬所言,隗狀點點頭,說道:“遲延數,亦無大礙。”說完,行禮離去。
隗狀這麼容易就放過了她,反而讓趙姬心裡極不踏實。要知道,這次嬴政的冠禮,前後籌備長達半年,便是為了防止在冠禮上出現任何微小的紕漏。割王璽,乃是冠禮上的重頭戲,也是最高xdx部分。忽然間,王璽說沒了就沒了,隗狀又不是第一天出來混,應該完全清楚問題的嚴重。出了這麼大的漏子,能說算了就算了?隗狀雖然權高位重,在這樣的問題上,怕也是沒有獨自拍板的權力和能力的。他如此篤定地說“亦無大礙”想來一定是後面還有人在為他撐。而那個人,無疑便是還沒有面的嬴政。
趙姬完全惑了。昨夜,嬴政剛給她送了兩件童裝,顯然已是恨她入骨,現在卻又輕易原諒她的錯誤,這讓趙姬越發覺得不妙起來。她想想嫪毐,想想嬴政,又憂又懼,忍不住泣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因為母子情深,見嬴政即將成人,是以情難自、熱淚縱橫呢。
趙姬的眼淚,被一個人悉數看在眼裡。是的,這個人就是呂不韋。呂不韋今天也在。他本來以為今冠禮之賓非他莫屬,他是當朝相國,又是嬴政的仲父,還能有誰比他更有資格呢?他沒料到,這份差事最終落到了隗狀的頭上。所謂的占筮擇賓,其實只是個障眼法而已。朝廷官員們心裡都清楚得很,誰來作賓,是早在占筮之前便已經確定。這次事件,可以看作是秦國政壇的晴雨表,預示著他呂不韋的太陽已經下山了。
呂不韋儘管心裡煩躁,但一看到趙姬,他便再也挪不開眼睛。一開始,趙姬只是輕蹙娥眉,面容憂鬱。呂不韋就想,莫不是趙姬有什麼心事?嫪毐沒來雍城,難道她在掛念嫪毐那廝?一不見,如隔三秋?她曾幾何時這樣地想過我?這世界上有這樣的愛情嗎?等再見到趙姬和隗狀簡短談了幾句之後,很快就泣起來,呂不韋又覺事情應該不止這麼簡單。這女人他太瞭解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多愁善的人。一定是出了極其嚴重的狀況,這才把她給嚇哭的。
呂不韋心中一陣快意。哭吧。趙姬。你已經得意得太久了,是時候該你哭了。他知道自己已經再也無法傷害趙姬,因為趙姬已視他為死人,不會在他身上費任何一絲情,但當他看到趙姬倒黴和惶惶,明知不是出於自己的手筆,仍然喜不過,動之下,狠狠地嚥了口唾沫,卻嗆得大聲咳嗽起來。
莊嚴的禮樂奏起。全場立即安靜下來。隗狀面朝西方,宏聲宣告道:“吉時到。大王登臺受禮。”第三節李斯的幸福冠禮主角嬴政終於現身。今天的嬴政,容光煥發,格外英俊。觀禮者中,也有人是第一次見到嬴政真人的,一見之下,內心均是讚歎不已:天下七王,最美秦王。果不其然。
嬴政輕輕看了一眼趙姬。趙姬和嬴政目光會,心中一寒。那是怎樣的眼神!帶著冷酷和仇恨,更有冰涼刺骨的輕蔑。這還是她悉的那個嬴政嗎?她終究是他的母親,他怎麼能這樣看她?
李斯也在出席之列,他的眼眶一直噙著淚水。嬴氏有王終長成。他總算等到了這一天。而他的政治投資,也到了開始收穫的季節。從登上王位到正式親政,乃是一段荊棘密佈、危機四伏的旅程。有多少王未能走完這段旅程,就已經提前掛了。嬴政終於安全地到達終點。再過一個時辰之後,嬴政的生命便將來巨大的轉折,這個轉折,不僅屬於他本人,也屬於李斯,屬於秦國,屬於整個天下。一種強烈的情和動,充斥著李斯的心,使他目不能視,口不能言。他體會到偉大、崇高、時間和遙遠,天地的盡頭,使命的無限。他戰慄著,幸福著。
冠禮的程序通常如下:士人三加,王公四加,天子五加。嬴政時為秦王,所行乃是王公冠禮:前後四次加冠,依次分別為緇布冠、皮弁、爵弁,最後為九旒玄冕,一次比一次尊貴,一次比一次莊重。而每次加冠,也都有每次的說法,即冠辭。
隗狀首先給嬴政加緇布冠,同時祝曰:“孝嗣嬴政,年二十有二,特告於宗廟,今月吉,加冠帶劍,乃主國事,光社稷。敢告。”加完緇布冠,忽然一人匆匆闖入。眾人視之,郎中令王綰是也。王綰本該在外戒備才對,何以膽敢擅離職守,貿然闖入,破壞冠禮進程?難道他不知道此乃死罪?王綰也顧不上眾人異樣的眼光,他神情緊張,連稱有要事稟報。
隗狀看看嬴政,見嬴政不置可否,於是對王綰道:“報來。”王綰定了定神,道:“啟奏吾王,十萬急報,長信侯嫪毐已於咸陽舉兵謀反。”王綰話音剛落,臺下已是一陣驚呼,接著又是一陣騷動。嫪毐造反了?真的假的?長信侯嫪毐,權位顯赫,人臣已極,他因何而反?何以事先毫無徵兆?嫪毐反了,誰能抵擋?怎麼辦?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