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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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十五歲的時候。
此後,他開始時常在失眠的夜晚,來到淮的樓下。他對這樣稚拙而真摯的遊戲樂此不疲。在那些悶熱難當的夜晚,突然下起酣暢淋漓的一陣大雨,冰涼的雨水混合著溼溽熱的植物和泥土的氣味,匯聚成汩汩水,沖走爛醉的花朵,花瓣漫過腳背的時候,被涼鞋的帶子掛住,停在皮膚上,微微瘙癢。於是他俯下身,拾起來。摸到花瓣的細膩,如同記憶中光滑潔白的手。將花瓣放進襯衣的口袋,凌晨時分帶回來夾在速寫本里。一片一片,累積得很厚。
是在琴絃上寂寞起舞的少年。
他從未告訴過她,他的等待。而當他在畫室裡與淮獨處的時候,他亦是努力掩飾著自己的心緒,總是看起來心事重重的少年。卻在獨處或者走神的時候,回想著和淮相處的細節,兀自要浮現出愉快得不自知的笑容。十分天真。
曾經母親半夜回來,家裡不見他的蹤影。待他凌晨回來,她便焦急並且厲聲責問他的去向。開始的時候他只是鎮定而圓滿地撒謊。數次之後,母親開始懷疑他的行蹤。
某天晚上,他又出了門。母親在背後跟蹤他來到淮的樓下。正在他無所事事地徘徊的時候,母親出現在他背後。
一瞬間他是震驚的,但還是還未等反應過來,便是頭一記慘烈的耳光。
他只覺得頭腦中一片混沌,兩眼昏花,耳朵裡有各種金屬摩擦一般的尖利噪音在震盪著他的鼓膜。臉上彷彿著了火一樣疼。這不是母親第一次這樣打他,卻是第一次令自己到這般的痛楚和羞辱。他定在那裡,費力地思索,要不要還手。
母親厲聲責問,你在這裡幹什麼,是找那個女人麼?!
簡生只覺得心臟快要被湧出的血所撕裂。他憤怒,並且滿含羞辱,一言不發地往回走,緊緊地攥著拳頭。母親不罷休,跟在後面絮絮叨叨地盤問和咒罵,言辭辛辣。
簡生一怒之下,轉身面對母親,脫口而出,難道你徹夜出去跟男人鬼混我有質問過你嗎?!
母親一時愣住,不可置信地瞪著他,她幾乎又在盛怒之下要揚起手打簡生的耳光,卻被簡生一把抓住。少年的手因為用力,像鋼鉗一樣掐著母親的手腕。母子兩人仇恨而冰冷地對視。
她不願意相信她與親子的關係這般無法挽救。她又落下無助的淚水。
簡生面對此刻的母親,心中一陣酸楚。卻依舊是無言。帶著臉上依舊火辣辣的灼燒,甩開母親的手腕,兀自轉身向前走。象極了當年他的父親抗起行李轉身離去的身影。
這個小時候在草甸子裡捉魚,曬得膚緋紅,頭髮裡還夾雜著泥點和葉絮的小男孩,而今竟然蛻變得如此迅速。有著與他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的身形和麵孔。只是格卻更加的漠然,憂鬱而渙散的神情。
她第一次開始懷疑,將他帶回身邊,或許是個錯誤。
那夜他在夢境中是這樣分明地看見了父親。那個賜予他生命卻至今未在他生命中出現的親人。在某些渾濁的夢境之中。少年渴望父親能帶他重回童年時代的北國水域。那裡的夏天,陽光綿延,蟬聲聒噪,樹蔭盛濃。去河邊游泳,去捕晚霞中的紅蜻蜓。然後在晴朗的夏夜,一起在花園裡乘涼。認識星象,拾起從銀河墜落的星光。
在這樣的夢境之中,自己永遠是面對已知的疼痛不知如何忘記,面對未知的疼痛不知如何承擔的沉默少年。在陌生城市的劇烈的陽光之下與自己的影子踟躕而行。不願抬頭看路。在母親深夜不歸的黑暗房間裡不知疲倦地畫畫,停下來的時候看見窗外已經有著淡漠的晨曦,緩緩湮沒濃郁並且溽熱的夜。留在厚厚的速寫本上的語句,在想念之後留下一季季多雨的夏天。
《大地之燈》暑假來臨的時候9十五歲的尾巴上初中畢業。暑假來臨的時候,淮帶著繪畫班上的幾個孩子外出寫生。
在遠離城市的偏遠景區,揹著帆布書包,裝著簡單的衣物。穿著球鞋。帶上畫板,小水桶,水粉紙,速寫本,以及很多的顏料和筆。一隊畫畫的年輕孩子。長途行車,在分散的風景之間行走。
少年們都非常喜歡淮,坐車的時候大家都爭著要坐在她的身邊。簡生卻從不像那些吵鬧的孩子那樣爭著跳過去挨著淮坐。他只是坐在淮的後面,一路上靜靜看著她。在無名的山脈中,盤山公路蜿蜒而上,山谷中的河越澎湃。她讓孩子們在中途下車,大家揹著書包和畫具徒步上山,尋找寫生點。
簡生走在那幾個孩子的後面,獨自撿了一木作手杖,彳亍而行。
是豔陽高照的七月天,山中卻沒有那麼炎熱。剛下過雨,空氣溼,山山林林綠意盎然。路邊的紫野花兀自開放,生機。蟬聲聒噪,在寂靜的山野之重單調地嚷著。他們徒步了近兩個小時,沿著蜿蜒的山路踽踽前行。陽光劇烈,孩子們很口渴,有的開始不安地抱怨和嘀咕。淮一路走一路哄著任的孩子們,累得滿頭大汗。簡生在隊伍最後默默走著,一路上非常安靜。他很口渴,也覺得悶熱難耐,但是他看著淮的身影,便覺得一切都值得。
來到山頂,居高臨下,令人心曠神怡。山巒有著淡藍的輪廓,層層疊疊淡入天際。涼風陣陣,人筋骨。
淮讓孩子們停下來,到樹蔭下面休息。孩子們紛紛奔向陰涼的大樹下,扔下書包,大口喝水,一邊大聲地叫累,一邊誇張地著氣。
唯有簡生走到淮的身邊,體貼而真誠地遞給她用山泉浸溼的涼巾。他對她說,老師,你擦擦汗吧。
淮抬起頭,看到少年曬得發紅的面龐,額前的頭髮結著滴滴汗珠,略有凌亂地捋起來,出光潔的前額。潔白的襯衣有些溼透了。他面帶淡漠而真摯的笑容,透著一種年輕男孩子特有的英俊,令人難忘。淮說,謝謝。
簡生微笑著離開,到一旁的樹蔭下獨自喝水歇息。
中午大家吃了自帶的乾糧,已經恢復了些神。淮讓大家自選一個角度寫生。孩子們咋咋呼呼地用桶去盛水,洗筆,支畫板,擠顏料,熱鬧無比。都是城市裡幾乎不怎麼出遠門的孩子,頭一次出來寫生,無限新奇。某種程度上不是寫生而是出來玩新鮮。簡生拿出速寫本,掏出小刀,將炭條削好,用手在眼前比劃出一個取景框,細細觀察了一陣,在其他孩子還在熱熱鬧鬧地準備工具的時候,他已經翻開乾淨的一頁,著筆開始畫。
淮坐在遠處看著這個特別的少年,只覺得他是這樣一個令人歡喜的孩子。她走過去站在簡生的後面,長時間看他畫畫。簡生察覺淮站在自己身後,竟不住開始緊張,拿著筆猶疑不定,甚至下筆顫抖。淮被這可愛的少年徹底逗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