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信得夜航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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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對人的世界的無法信任,她放縱於體和物藥。也談過數次傷筋動骨的戀愛,都是和年齡大15歲之上的男子。有的是她的教授,有的是商人、藝術家、模特、律師或醫生,身份國籍形態截然不同,相同的是,她都曾試圖刻意在他們身上尋找少女時代留下烙印的痕跡。她信仰過一個男子的美和光能,信仰過他的自生自滅,無所作為,他的不馴和無情。她幻想自己還能夠得到,每次故作投入,竭力燃燒自我,但每次都挫敗而終。
這些男子,不管是已婚還是單身,最終呈現的都是束縛於大地的庸常之心,拖沓冗長毫無作為。膽小,自私,懦弱,虛偽。屬於人世的戀情,被重力拖累,果然都不具備超越。
自我重新迴歸的時候,總是讓人破碎。
22歲,即將畢業。某個起霧冬清晨,在浴室穿上絲蕾內衣,絲襪,機車皮衣,絲絨短裙,高跟鞋。帶著酒
和物藥退卻之後的頭暈及虛空,走出一夜歡愛的男子公寓。樓梯上足音響徹,她
覺靈魂如同從冰冷的海洋深處慢慢浮出。在街邊打出租車。玻璃窗中女子臉
青白長髮潦草。她能報出的唯一地點是租住房間,除此之外再無去處。街道上掠過堅固頹美的建築,忘記自己身置何地。
該如何和這個世界建立一種聯繫,和別人建立一種關係。她不知道。她的青形同一場無人觀看的舞臺戲劇,出演唯她一個。觀望自己的獨角戲,生命力旺盛,演出茫然賣力。
記憶並非膠片式的展出而呈現血鮮明的質
。這血
逐漸拆除溶解,滲透擴展於她的
身和意識。在夢中她見到舊場景。老撾天花高曠的殖民地風格小房間,夏
午後,她對著百葉窗光影出神。貞諒在旁邊小浴室裡淋浴。門半開著有水
聲音,風扇慢悠悠晃動,她的白
襯裙搭在木椅子背上,輕輕蕩起一角輕盈的夏布。她走出門外,來到的卻是臨遠的農舍。貞諒與男子在
光花影中痴
聯結,瞬間跨越生死界限。
她站在古老檀木格扇邊。六扇古老的山西紫檀格扇門分隔,雕飾極為湛。鹿,蝙蝠,花瓶,蓮花,鯉魚,童子,牡丹,石榴,鴛鴦…種種傳統吉祥圖案,華麗深邃,如同她無從瞭解的成長之後的道路。空氣中刺鼻的梔子花香氣。年少無知,不知道已置身於時間邊緣。往前一步,是成人世界的虛無荒涼,退後一步,是孤立的人生。只有這立足的瞬間,天真無
,天長地遠。
又見到與他佇立在水庫邊上那座亭。雨水聲音剛剛平息,湖面蕩起波紋,月光下他赤的
體如同花海爛漫。穿著夏布旗袍的女子,從背後伸出手,遞與她一束粉白
石竹花,鋸齒邊緣的花瓣,像一簇棲息的蝴蝶。女子詢問,你喜歡花嗎。蹲下來與她雙目
接,落落寡歡的眼神如一面湖水般寧靜。
這一個晚上,她覺得需要祈禱。跪下來閉起眼睛,把雙手叉放在
前,做一個禱告。說出內心話語。說出懺悔、悲傷、秘密以及
忌。貞諒對她說過,如果生命裡不曾持有罪惡、慾望、盲目、破碎、苦痛,它多麼乏味。但現在她明白,一旦持有,就必須重新學習清洗和捨棄。
她跪在邊,試圖說話,醞釀再三,呼
覺得
重,卻什麼都說不出。漸漸,就只有滿臉的眼淚傾
,無法自制。
她在這個內心洶湧卻說不出一句話的夜晚,陡然覺到成長。她已是成人,成為和貞諒和琴藥一般擁有內心歷史的成年人。她將和他們一樣,如大海一般波瀾不驚隱藏波濤起伏,並因為秘密和創痛閃爍出無盡的暗與美。
也不算專注學業,但升級都順利。有一種力量映照世間眼睛無法抵達的邊際線,涵蓋人無法理解和創造的事物。她相信自己對這種力量的應,來自童年與寺院接近的經歷。如同奇幻的鑲嵌壁畫和佛像,是它樸素無華的一次顯示。這種力量,超越圖書館和實驗室裡百般驗證和論證。畢業之後,她放棄繼續讀碩士,也沒有去尋找商業
質的工作。
和以前的情愛癲狂相比,突然失戀很久。生活中再無來自他人的情和
身糾葛。百轉千折的慾望,被一種剛硬潔淨的理
覆蓋。她穿越過它的變幻形式,觸摸到它的骨骼。她的情
,不可能再和年輕女孩熱烈困惑中的愛慕貪戀混淆。只是很想休息。於是一個人默默度過落空的一年。
之後。她參加一個國際慈善機構,提供義務工作。接下第一個任務,跟隨小組去東南亞少數民族自然村,進行自然環境保護和改良的指導工作。先到越南又到老撾。她再次回到老撾。小組工作基地在萬象。每次人員撤離遠地村莊的工作,都在萬象集中。她沒有
空去琅
拉邦。童年時候待過的地方,法式殖民地風格白
大房子,陽光炙熱氣氛淳樸的大街小巷,以及有古老壁畫的寧靜寺廟。它不是她的故鄉,只是記憶中一個標記。
她與貞諒的所有旅程,已化身為她的結構不可分離。她無需去求證或試圖尋覓回憶。
在萬象,工作間隙有兩天休息。她住在老城區靠近寺廟的旅館裡,閒暇時在寺廟學習禪坐和中草藥按摩。那中午,在花園晾曬完衣服,走在小廳,看見一個穿軍綠
卡其襯衣的年輕白人男子,正向接待處當地少年打聽,如何才能看到夜晚出來活動的大象。
他們詞不達意糾纏良久,她在旁邊觀察,走過去對他說,要做此事,離萬象較近的是距離82公里的班納村。大象會在黃昏或晚些去往鹽漬地。帶上手電筒,月圓之夜會更好,但也未必能夠如願以償。如果能夠走遠些,就去南部的吉翁村。那裡老龍族的村民以前會讓大象幹農活。但現在大象越來越少,大象只用來載遊客。
他說,你怎麼會知道。他有濃密的睫以及深褐
孩童般明淨的瞳仁。
她說,我小時候跟母親在南部村莊住過很長時間。森林小徑時常邂逅在搬運木頭的大象,現在應該也見不到了。
驕陽如火。正午時分,街巷上游客很少,熱帶植物在塵土烈中兀自狂熱地開花。他們結伴去西薩格寺。這是她在此地喜歡的一座寺廟。當初暹羅人進攻,掃蕩全城,唯獨這座廟宇得以保全。低矮
巧的迴廊佈滿小龕壁,擺滿各種銀製和陶瓷佛像。她脫鞋,赤足走近高曠的殿宇。古老的《本生經》壁畫剝落破損但絲毫無損它的美。天花板有花卉圖案的優雅裝飾。法式水晶枝形吊燈。一座佛像在鮮花燭火的供奉之中,微微含笑。
她讓他在殿外的廊柱邊等她。她獨自跪在那裡,雙手合十,以恭敬的姿勢跪拜,沉默良久。
等她出來的時候,他問她,你在祈求它的佑福嗎。她說,只是對它表達尊敬,它在此地存留長遠還能讓我看到,這是殊遇。自然,每次過來,我也順便告訴它我內心的願望和話語。
在倫敦取到大學錄取書那一年,她得到通知。需要回國一次,回去臨遠。
有人在燕坡水庫看見上浮的汽車,打算撈取上來當廢銅爛鐵處理,卻發現副駕駛座上餘有一具骨骸。是貞諒開的本二手車。經過偵查化驗,證實是她遺骨。車子墜落之時,車上並非只有貞諒一人。停滯3年的警方調查再次開始。琴藥被取保候審。她被要求回去提出公訴以及出席庭審。
在法庭上她見到分別3年的琴藥。
他得了病,是肝癌。身形消瘦,腹部有腹水,貧病加。即便落魄到底,身邊也有年輕女孩子照顧他,並且懷了孕。女孩希望他能病癒,如果能好轉,就生下孩子。如果不能好,她只能再自找生路。琴藥對女人始終有魔力。但他在疾病折磨和時間捉
中失去活力,如同火焰般熱烈頑盛的生命力,使圍繞空氣都散發出熱量,那是他嬉戲玩耍遊蕩人間的支撐。一旦活力停滯,整個人如同被
光樹汁的枝葉,萎靡乾涸面目全非。
他也許一直在等待這個時刻來臨,最終能夠說出這一切。這歷時3年長久的隱藏、迴避、沉默。在法庭上,面對律師提問,供認不諱。
他說,那個週六,貞諒約他一起外出。貞諒決定離開清遠,前路已定,之間反而沒有了任何爭執,心平氣和。她說,琴藥,你與我在一起,只為與我相愛。我已明白。我們時間無多,能有幾時算幾時。我的回憶稀少,知道你對我的貴重。我對你也沒有佔有之心,我只是一意孤行。
雪後冬上午。她盛裝見他。他駕駛她的
本車,兩個人再次上清遠山去燕坡看臘梅。水庫上結了厚厚冰層,
光閃耀。突然飛過來兩隻綠頭鴨,
澤鮮豔,在冰面停棲下來慢慢走動。他說,她當時提議,我們開車到湖中。她要給鴨子拍照。
按照他的直覺,以前他會拒絕這提議。事實上,他從未將車開到過結冰的湖面。但那一天,他們回覆到剛認識時的愛悅平和,她也神情愉快,他願意滿足她要求。這是她執意的要求嗎。是的。是她執意。她平也經常用手包裡的小相機拍下一切關注的細節,可以作為工作的素材。
他小心翼翼駕駛汽車趨向。劇烈陽光晃耀在前窗玻璃上幾近盲目。整片山谷空無一人寂靜無聲。副駕駛座上的貞諒,從包裡摸出一隻平素常用的康太斯t6定焦相機。他有些緊張,因為完全覺不到冰的彈
,也聽不到壓力發出的聲息。坐在汽車裡,失去判斷推測,如同在盲目中摸索前行。他已經後悔自己服從。此時,身邊女子轉過臉來看他,
出微微笑容,說,琴藥,你害怕嗎。
這是他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金陽光暴烈有力,鋪滿她整張線條分明豔麗鄭重的面容,那笑容詭異如同一抹飛掠而過的鳥翼。就在這瞬間,他
受到冰面破裂,車子猛然下墜。冰冷刺骨的水,從踏腳板處湧入。他大叫快開車門,同時自己飛快去推車門,卻發現車門被死死卡住。狹小空間裡迅速注滿湖水。他們被水浮起。車子往12米深的湖底沉落。
他用力搖動窗玻璃,拽住貞諒紅大衣,推動她身體,試圖奮力把她推向窗外。卻在此刻,
覺到黑暗中那雙手,出現從未有過的堅定力量,緊緊揪住他,把他拽拉下沉。他的行動,由主動轉變成被動,無法動彈,奮力掙扎。持續的窒息和恐懼。他無法有任何思考,只有身體隨著本能做出的反應,拼盡全力,掙脫那雙如同死亡
近般堅定的緊攥的手。奮力一推,大衣邊緣從他臉上滑過,如同紅
火焰在水中飄飛而去。即刻,沉寂像一塊厚重絨布潑灑過來,牢牢覆蓋一切。什麼都看不見。你確定當時是她抓住你不放嗎。是。但我知道無人可以證明。我無暇思索她動機何在,我只有按照本能逃生。
他隱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耳邊咕嘟咕嘟的水聲,以及腦袋裡轟鳴著水沉悶的振動。窒息。昏沉。意識稍縱即逝。即便如此,依然嘗試控制住浮力中虛弱無助的身體,從窗戶爬出去,奮力往上游動。這短短時刻,持續多久。也許對當時的他來說,有漫長的一生那麼久。但也許,不過是數十秒。當他狂亂的手碰觸到一塊堅硬破裂的冰塊,緊緊攀住它,整個身體得以依靠。找到回覆世間的橋樑。奮力把腦袋頂出水面,劇烈陽光頓時衝擊而來,黑暗中沉溺的眼睛,瞬間如同刀刺。
等視力逐漸回來。他看到一望無際的冰雪水面,除了他自己,什麼都沒有。但是我已沒有任何力氣。冰凍刺骨。我無法再下水去找她。這樣我會死。所以你選擇離開這裡,去尋找幫助。對。我渾身溼透冰凍,身體僵硬,疲力盡,只剩最後一絲求生的本能,支撐自己走過冰湖,走出山坡,來到山路邊上,等待經過的汽車。那天有人載你嗎。有。一輛去往外省的卡車,從山路上開過。他們載我到市區家裡,之後直接開走。你為何不報案。如果你及時報案,會有人馬上去那裡找車找人,也許她還會有一絲希望。不。絕無可能,那天溫度非常低,更何況她不會游泳。所以,你確認她必定死去,你不報案。不。我覺得報案於事無補,她已死去,而我將沒有辦法說清楚在我身上發生的事情。我知道一定會有麻煩。所以,你選擇隱瞞3年,讓她的屍體在湖底腐爛,最後變成一具骨骸。如果你要以這種角度來表達,那麼我承認,這是我的選擇。
我陳述的事實就是如上所說。我已完畢。
庭審結束,她去看他。
她等在接待室,隔著玻璃窗看見他被人帶出來。往昔俊美健壯的男子被疾病掌控,消瘦至不成人形,臉青白,穿一件灰
衣,臉頰和下巴綻出鬍子茬。他們再次又離得很近。他的眼睛沒有變。看著她,眼神裡
出往
微笑。
他說,信得。你在英國可好。似忘記他們剛在法庭對峙兩邊。
她說,我考上大學。分子生物學。
呵。以後你會知道我們每個人為什麼有不同的組成。不同的組成,讓我們得到各自不同的命運。
所有悉
覺在瞬間來臨。他是那個爬上桑樹為她摘下紫
桑椹的男子。他告訴她用何種方式去觀望雲朵。他在月光下吹起尺八心無旁騖。他與她們一起共赴
花海的盛宴。他在暴雨之後的亭子裡卸下衣衫美麗完整。他以情
和
身
穿一對來自遠方的母女充滿幻象的生活。他是讓她最終看到空虛破碎的男子。
他說,你相信我剛才說過的所有的話嗎。
她說,如果我不相信,一切又會有什麼不同。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讓她獨自沉落在湖底3年。
我是個普通男子。信得。我軟弱。需求自保,苟且偷生。
你任她死去,獨自留在湖底。這是愛嗎。
對。這是愛。你母親最終迫我做出承認。她要的真相就是這個。他平靜地看著她,沒有躲避視線,說,現在,你可以覺得徹底失望了,信得。愛既不高尚,也與
漫無關。它會在某個特定時刻顯
出直接和殘酷。沒有伎倆,沒有幻術,沒有前景,沒有餘地。只有考驗和真相。這就是俗世的平常凡人之間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