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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爾採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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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後,他曾向與他同上玻璃球遊戲複習課程、後來又作過他助手的朋友弗里茲·德格拉里烏斯寫信描述了一個神體驗,這場神經歷不僅決定了他必然成為玻璃球遊戲者,還對他的研究道路產生了巨大影響。這封信保存了下來,其中有如下一段文字:“讓我提醒你過去年代的一些往事吧,那時我們兩人分配在同一個小組,都急不可待地構思著我們的第一份玻璃球遊戲草案,你總還記得是哪一天和哪一場遊戲吧。小組的領導提供了許多建議和無數主題任憑我們選擇。那時我們剛剛學會棘手的轉化過程,正試著從天文學、數學和物理學轉到語言學和歷史學,我們那位組長技藝湛,很容易把我們這般急的初學者誘入圈套,引向無法通行的象概念和象類比的薄冰之上。他常常從詞源學和比較語言學裡搬運一些誘人的東西哄我們去抓取,眼看我們勞而無功,他卻以此為樂。我們計數著希臘語的音節量,一直數到疲力竭,但覺得腳下的地板好似被人猛然了去,這時才來指點我們,為什麼得按重音,而不是以誦時的節拍才有可能,也才必然能夠數清,以及諸如此類的辦法。他做工作其實很正確,也很高明,只是他的某種神情令我不快,他指給我們一條歧途,誘使我們進行錯誤思辨,儘管有他的善意用心,讓我們知道危險的所在,但卻也略帶捉我們這類笨青年的成份,並且恰恰要在我們的狂熱中注入大量懷疑神。然而在他的指導之下,就在他教授的一堂錯綜複雜而折磨人的實驗課堂上,就在我們戰戰兢兢笨手笨腳試著擬出自己毫不成的遊戲計劃時,我受到一擊,豁然醒悟過來,認識到了玻璃球遊戲的意義和偉大,使我從頭到腳,直至內心深處都被震撼了。當時我們正在分析一個選自語言學史的難題,試圖詳盡地探究一種語言緣何得以屬於光榮的頂峰時期。我們只用幾分鐘就走完了歷經許多世紀才踏成的道路,這時我強烈地被一種須臾無常的景象所攫住:我們目睹一個如此古老、複雜、可敬,以幾代人心血建成的機構,如何逐漸達到了頂峰,但是衰頹的萌芽業已孕育其中,使整個健康有意義的建築開始下沉、蛻化、搖搖墜。——這時候,也有一絲又驚又喜的思緒同時掠過我心頭,那種語言誠然衰落了,死了,卻畢竟沒有完全消失,它的成長,繁榮和沒落,還都留存在我們的記憶裡,活躍在人們對它進行的研究以及它自己的歷史裡,而且它不僅能夠繼續生存在學術研究的符號和公式,或者玻璃球遊戲的奇妙法則裡,還可以在任何時代進行重新建造。我頓然領悟到,語言也好,玻璃球遊戲的神也好,世上萬事萬物莫不自有其豐富的意義。每一個符號以及符號與符號間的每一種聯繫都並非要進入這裡或者那裡,也都並非要導向任何一種例證、實驗以及證據,而只是要進入世界的中心,進入充滿神秘的世界心臟,進入一種原始認識之中。一首奏鳴曲裡每一個大調、小調的變化,一種神話或者宗教崇拜的演變,每一次古典藝術的形成,無不如此。我就是在轉瞬間的靈光一閃中完全看清了,就像通過一場真誠默修的內視觀察所見,它們全都是直接抵達宇宙內部奧秘的道路,在呼與、天與地、陰與陽①的持續不斷替變化中,完成著它們自己的永恆神

“當時我已作為聽眾參加過若干次構思上乘、又進行得很成功的玻璃球遊戲,我確實諦聽到了許多令我大大提高和喜悅的見解。然而直到那時為止,我對玻璃球遊戲的真正價值和重要意義,常常不住要產生懷疑。是的,每回順利解開一個數學難題,都可得到神上的樂趣;每諦聽一首優美樂曲,更無庸說自己演奏了,都可提高自己的靈魂進入偉大境界;每一次虔誠的默修都能夠使內心平靜而與宇宙協調一致。但是,也許正因為這一切,我心裡才總有一個懷疑在向我說話,說這個玻璃球遊戲只是一種形式的藝術,一種聰明的技巧訓練,一種有趣的組裝而已;說最好還是專心從事純淨的數學和善良的音樂,而不去進行玻璃球遊戲。

“而眼前這一瞬間,我有生第一次聽見了遊戲本身內在的聲音,懂得了遊戲的意義,它已抓住了我、滲透到我的心中,從這一時刻開始,我信仰了玻璃球遊戲,認為我們的崇高遊戲確實是一種‘神聖的語言’,一種神聖而具有神的語言。你會記得起來的,因為你那時也注意到我的心經歷了一場變化,我肯定受到了一次召。我的確只能把它與自己首次終身難忘的召相比較,那一次召不僅昇華了我的心靈,還改變了我的一生。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小的少年,經受了音樂大師的測驗後,便聽從召喚來到卡斯塔裡。你肯定注意到了我的變化,儘管你隻字未提,我覺察出你是注意到了。我們今天當然無須再討論此事。今天我是來求你幫忙的,為了說明我的請求,我不得不告訴你一件過去無人知曉的事情,我得說,我目前一大堆研究工作,看似心血來任意而為,其實完全出於明確的既定方案。你至少總能夠記起我們那次組長指導下玻璃球遊戲練習的大概輪廓吧,我們當時在上第三個階段的遊戲課程,我就在遊戲過程中聽見了那個聲音,並且經歷了召喚我成為遊戲者的召體驗。記起了吧,那次遊戲練習的開頭,是對一首賦格曲的主題進行韻律分析,樂曲中間有一句據稱出自孔子的警句。目前,我正把那次練習從頭至尾再細細過一遍,也就是說,我要徹底研究每一個樂句,將其從遊戲的語言重新翻譯回原來的語言,還原成本來的模樣,不論是數學、裝飾學、中文、希臘文,還是任何別的東西。至少這一回我想竭盡全力把這場玻璃球遊戲的全部內容一層層作出徹底研究,再加以重新構建。我已完成了第一部分工作,花了兩年的工夫。毫無疑問,我還得為此再付出幾年光陰。我們既然已經獲得卡斯塔裡聞名遐爾的研究自由,我就打算儘量利用。反對意見我已聽得耳能詳了。大多數老師大都會說:我們費了許多世紀的時間才發明了玻璃球遊戲,並進而把它營造成一種能夠表達一切神概念和一切藝術價值的萬有語言和方法,把它化為了衡量一切的共同尺度。如今你卻要重頭複核一遍,以判斷其正確與否!你將會為此付出一輩子的時間,到頭來後悔莫及。

“是的,我不想為此付出一輩子的時間,更不想後悔莫及。這才來求你的。因為你現在是遊戲檔案室的工作人員,我又出於特殊原因還想再避開華爾採爾一段時間,我想請你經常替我查詢和答覆相當數量的問題,具體地說,就是把檔案室現存的形形主題的有關譜號和符號——以未經壓縮簡略的形式——抄寫一份給我。

我就指望你了,還希望你也同樣要求我,凡有效勞之處,一定盡心盡力。

“也許在這裡再引用克乃西特另一封信的片斷並無不當之處,這封信也涉及了玻璃球遊戲的問題,儘管信是寫給音樂大師的,而且比那封給德格拉里烏斯的信至少晚了一年或者兩年之久。

“據我想象,”克乃西特在給他恩人的信裡寫道“一個人即或對玻璃球遊戲的真正神秘內涵及其終極意義缺乏預和想象,他也可能成為一個技巧練的遊戲能手,甚至是一位真正稱職的玻璃球遊戲大師的。是的,還有一種可能情況是:恰恰是某個能夠預和認識遊戲真諦的人,會成為玻璃球遊戲的危險敵人,倘若讓他擔任遊戲領導或者指導遊戲的專家的話。因為擅長窺探遊戲內部秘密的人,最終定能窺見大一與萬有,可以進人永恆常存的永恆呼的深處,可以自我圓滿而不外求。因而,凡是體驗到了玻璃球遊戲終極意義的人,也可能就不再是玻璃球遊戲者了。他也可能由於品味過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愉悅和狂喜,而不再牽掛世俗世界,也不再能夠發明、構建和聯結了。我到自己業已接近領悟玻璃球遊戲的意義,因此不論對我自己,還是對別人來說,我最好不以玻璃球遊戲作自己的專職,而改而從事音樂才對。”音樂大師讀信後,顯然對這番表白頗不安,一反極少寫信的常態,給克乃西特寫了一封長信,作為友誼的忠告。

“很好啊,你不想再當玻璃球遊戲能手了,當一個人已成為一個你所認識意義上的‘神秘主義者’的時候,我希望,你寫下這些不是為了諷刺挖苦。一個只管注意自己能否非常接近‘最深內在意義’的遊戲能手或者教師,他大概將會是一個十分糟糕的老師。以我為例,坦白說吧,我一輩子也沒有對我的學生說過一個關於音樂‘意義’的字。倘若有過這樣的內容,那也是不言而喻而毋需我說的。相反的,我倒經常要他們十分重視正確而優美地計算和演奏八分之一拍和十六分之一拍。無論你是教師、學者或者音樂家,都得尊重‘意義’,但是意義是不可能傳授的。從前有許多歷史學家敗壞了半數的世界歷史,就因為他們想在著作中傳授‘意義’,他們揭副刊文字年代就是要人們分擔已鮮血的數量。倘若讓我向學生介紹荷馬或者希臘悲劇的話,我大概不會試圖在心靈上施加影響地對他們說,詩乃是神明的一種顯形形式,而將盡力讓他們確認識詩的語言和韻律技巧。教師或者學者的工作是研究技巧,開發傳下來的遺產,維護研究方式方法的純潔,而不是去傳授那些不可傳授的動人心神體驗——這得留待入選的學生們自己去經歷,這也常常使他們成為失敗者和受害者。”此外,在克乃西特那時的來往信件中,除了上述書信之外,竟無另一處提到玻璃球遊戲及其“神秘”含義的地方,要麼是他當時寫信不多,要麼是失落了一部分信件。不管怎麼說,他和費羅蒙梯的通信是很好保存下來了,其中所談幾乎全都是有關音樂以及音樂風格方面的問題。

我們由此看出克乃西特是如何展開自己獨特的曲折研究道路的,目的只有一個,對獨一無二的一場玻璃球遊戲進行確的追憶分析,要探究出其十分確定的意義。

為了理解一場遊戲的內容,學生們只須幾天便可完成這項功課,而用遊戲語言來破解,更是隻須一刻鐘便可讀完,但是克乃西特卻一年又一年坐在課堂和圖書室裡,研讀弗羅貝格和亞歷山大·斯卡拉梯的作品,分析賦格曲和奏鳴曲的結構,複習數學,學習漢語,還從事一種據浮斯特爾理論推究彩與音調之間互相關聯的聲圖形體系。

人們不要問,他為什麼要挑選這麼崎嶇、獨特、又特別寂寞的道路呢,因為他的最終目標(卡斯塔裡外面的人可能會說:這是他的職業選擇所決定的)畢競仍然是玻璃球遊戲啊。首先他本可以毫無約束地作為客座學者進入華爾採爾玻璃球遊戲者學園的任何一個研究所裡專事研究,那樣的話,不論做哪一門涉及遊戲的專門研究,都會容易得多,他隨時可以查詢一切個別問題,更可以與同樣研究遊戲的青年學者一起探討追求目標,而不必常常等於自願放似地獨自苦苦奮鬥。但是,他依然走他自己的道路。我們揣測,他迴避華爾採爾,是因為他不僅想盡力忘卻和讓別人淡忘自己當年所扮演的著名角,而且也不願重蹈覆轍再在玻璃球遊戲團體裡成為新的類似人物。因為他從那時就預到自己命定要做領袖和代表人物,所以竭盡全力想掙脫命運的壓迫。他早就覺到責任的沉重,如今面對華爾採爾的同學們尤其到有壓力,他們不斷鼓舞他,即使他不斷躲避,也不願放開他。尤其是德格拉里烏斯,他本能地直到對方願為自己赴湯蹈火。

於是,他試圖以隱遁和避世之道來對付強迫他拋頭面的命運。我們就是這樣揣測他當年的內心狀態的。不過,另外還有一種極重要的因素或者動力,在驅使他退避高級玻璃球遊戲學校的正常研究規道,而成了一個旁觀者月卿是他以往對玻璃球遊戲的懷疑所導致的一種不可遏制的研究衝動。毫無疑問,他曾經有過那種經歷,體驗到遊戲真正能夠具有無比崇高和神聖的意義,但是,他也親眼目睹大多數遊戲者和學生,甚至不少領導者和教師卻都沒有過崇高、神聖的體驗,他們大都不把遊戲語言視為神聖語言,而於脆當作了一種比較高明的速記法。他們從事遊戲也不過是出自興趣或者娛樂,視作一種知識運動或者追求功名的競技而已。事實上,正如他在給音樂大師的信中所描述,他早已預到,探尋遊戲的終極意義並不一定可以確定一個玻璃球遊戲者的品質,因為遊戲也存在較淺的層次,因為它畢竟是由技術、科學和社會機構綜合而成的啊。簡而言之,他對玻璃球遊戲有著懷疑,有著不調和的分裂覺,玻璃球遊戲竟成了他的一個問題,而且是巨大、重要的生活難題。但是他絕不打算順從命運,由那些好心的靈魂撫者來幫助他渡過難關,或者由那些臉帶笑容的老師把他的問題當作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一筆勾銷。

當然,他可以從數以萬計的遊戲先例以及數以百萬計的遊戲可能中任選一箇中意的作為自己的研究基礎。他明白這一點,也曾把那次偶然的、他和同學在研討課程中構思的遊戲方案進行了研究。那次遊戲使他第一次體驗到一切玻璃球遊戲的意義所在,並受到要他成為玻璃球遊戲者的召喚。那幾年間,他用一般速記法寫下的那場遊戲的概要,始終牢牢記在心裡。天文學上的一道數學公式,一首古老奏鳴曲的形式結構,孔夫子的一句名言,等等,全都在這裡以遊戲語言中的標記、符號、號碼和省略號的形式記錄了下來。某個對玻璃球遊戲全然無知的讀者,很可能因而認為這類格式和國際象棋格式大致相似,僅僅是棋子包含的意義與相互關係發展的可能有所不同。棋子間的相互影響隨著發展而成倍地增長,而每一枚棋子,每一個位置,每一次棋步都是一種確確實實的內容,而恰恰是這些棋步、棋子等等就成了象徵內容的符號。

克乃西特研究年代的工作範圍超出了預定的任務:確地認識一場玻璃球遊戲方案中包含的內容、原理、書籍和體系,並且通過回溯各種不同文化、科學、語言、藝術和各種不同的時代而尋得正確途徑。他沒有少給自己安排連老師們都不悉的任務,藉以檢驗進行玻璃球遊戲藝術活動時所使用的作系統和表達可能

我們先介紹一下他的檢驗結果:他不時在這兒那兒發現一條裂縫,一點欠缺,然而總體而言,我們的玻璃球遊戲必定經受住了他那種嚴格的檢驗,否則,克乃西特大概不會在結束研究工作之後又重返玻璃球遊戲領地了。

如果我們想從文化史角度研究、描寫克乃西特,那麼克乃西特學生時代呆過的地方和一些場景肯定值得一寫。只要有可能,他總是首先選擇可能讓他獨自工作或者僅與極少數人合作的工作場所。有幾處地方是他畢生都銘記不忘的。他常常去蒙特坡略事逗留,有時是看望音樂大師,有時是參加音樂史研討會。我們發現他曾兩度到過希爾斯蘭,那是宗教團體總部所在地,他去參加了“盛大的靜修演習會”——為期十二天的齋戒和靜修。後來,他常常滿懷喜悅之情向朋友們描述一個他稱為“竹林茅舍”的地方,一位隱士曾在那裡教導他學習《易經》,他不但學習和體會了其中具有極重要意義的內容,而且似乎是老天指引或者神奇的預引導,他在那裡發現了一個無與倫比的環境和一個不同凡響的人物,也即“老年長老”這座中國式竹林茅舍的創建者和主持者。我們以為,這裡稍稍詳述一下克乃西特研究年代這段非常奇特的曲,似乎很有必須。

克乃西特是在著名的遠東學院開始研究中國語言和經典作品的,這座以研究古典語言學為主課的學院,幾個世紀以來一直附屬於聖·歐班教堂。他在學院進修期間不但在閱讀和書寫上進步神速,還結了幾位在該校工作的中國同事,因而學會背誦《詩經》裡的許多詩篇。他逗留到第二年時,開始對賜經》產生興趣,隨著時間的推移,興趣越來越濃。在他的迫切要求下,中國朋友們提供給他各種各樣的材料,不過沒人能夠指引他入門,因為學校裡沒有聘到開課的老師。為了徹底研究《易經》,他一再不斷請求人們推薦一位教師,他們向他描述了“老年長老”以及那一片隱居地的情況。

克乃西特對《易經》的興趣如此濃厚,以致他後來終於察覺,學院裡的人已經對他側目而視了。他不得不小心謹慎地進行查詢工作。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對這位傳奇人物的認識更進一步後,他發現人們相當敬重這位隱士。是的,可以說他已享有盛譽,但是,與其說他是一位學者,倒不如說是一位奇特的世外之人。克乃西特到此事只能依靠自己,便儘快寫完了剛開始撰寫的提研討會的論文,隨後離開了學院。他一路步行來到那位神秘人物——也許是一位智者和聖人,也許是一個白痴——親手創建的竹林茅舍地帶。

克乃西特己收集了這位隱士相當數量的情報:約摸二十五年前,這個人曾是遠東學院中文系最有希望的學生,他似乎是專為研究中文而生的,不論在筆書法方面,還是在譯釋古典經文方面,他都超過了該校最優秀的老師,甚至是道地的中國人,但是他有點過於熱衷,試圖讓自己在外表上也像一箇中國人,得人人都對他側目而視。然而他頑固不化,後來竟執拗地拒絕像同學們一樣稱呼各種研討會的領導和各項學科的專家為老師,而代之以“長老”結果這個稱呼最後竟成了他自己的綽號。他特別重視賜經》的占卜方法,為此付出了許多力,並學會了練地使用傳統的蓍草卜卦法。除了有關《易經》的註釋書籍外,他最愛讀的書就是《莊子》。

顯然,那種理主義的、反對神秘傾向的嚴格儒家神,正如克乃西特所親眼目睹的,早在那時就在遠東學院的中文系顯端倪了,因而有一天,這位長老終於離開了挽留他任教的遠東學院而外出遊方,隨身只帶了筆、硯臺和兩三部經書。他一直向南走去,沿途總能在教會團體的師兄弟處投宿一夕。他四下勘察,終於覓得一處可以隱居的地點,他換而不捨地以書面和口頭方式向世俗當局和宗教團體申請,最後獲得了定居和耕種的權利,從此就在那裡嚴格依照中國古代隱士的模式過起了一種田園生活。有人將他當作怪人嘲笑,也有人尊奉他為某種類型的聖者。而他則與世無爭,也不求於人,每裡,不是在竹林茅舍幹活,就是靜修和抄寫古代的經卷,在他的心料理下,竹林茅舍已成了一座屏障北風的中國式庭園。

約瑟夫·克乃西特一路向竹林走去,宜人的景常常引他歇腳小憩;每當他向上翻越山間小道的時候,總要心曠神信地停步俯視,望著淺藍的薄霧籠罩下的南方,葡萄園裡陽光燦爛,莊嚴的慄樹林一片連一片,南方的田野和高山相輝映,在他眼前織成香味濃郁的景象。他到達竹林時已是傍晚。他走進院子,吃驚地看到有一座中國式亭子矗立在這個奇妙的花園中央,一道由木製管道引來的山泉正漏漏淌著,泉水先注滿一條石子河,隨後入近旁的一座石砌水塘,石塊縫隙間長滿了各式各樣的植物,清澈晶瑩的水裡則有幾條金魚在悠悠地遊著。在細長而堅韌的竹竿上,一簇簇綠葉輕盈地隨風搖曳,草地上點綴著一座又一座石碑,碑上鐫刻著字體古雅的銘文。

一位穿著黃褐麻布衣服、瘦瘦的戴眼鏡的男子,從他正蹲著幹活的花壇後直起身來,他藍的眼睛裡出詢問的神,一邊緩緩向來訪者。他的態度並非不友好,卻多少帶有隱居者和適世之人常有的羞怯。他用目光詢問克乃西特,等待說明來意。克乃西特有點窘迫地用早已準備好的中文說道:“青年弟子向長老請安。”

“歡貴賓光臨,”長老回答“歡青年同門與我品茗歡談,若想稍事逗留,不妨小住一宿。”克乃西特叩首道謝後,被領進屋裡,款待用茶後,主人又帶他參觀了庭園、石碑、池塘和金魚,甚至還告訴了金魚的年紀。直到用晚飯時分,他們才坐定在婆娑的竹林下,互道問,互誦經典詩句和警言,又一起觀賞了花卉和山脊上淺紅的落餘輝。然後又回進屋裡,長老端來麵包和水果,又在一架極小的爐子上給兩人各煎了一張蛋餅。直待用完晚餐,這才用德語詢問青年人的來意,克乃西特也用德語敘述了此行的目的和願望:若長老允許他在此逗留數,那麼他將盡弟子之職,侍奉左右。

“我們明再議此事吧,”隱士回答,隨即安排客人就寢。

清晨,克乃西特坐在金魚池畔,凝望著由光明與黑暗織而成的小小清涼世界,只見一片深綠和墨黑之中晃動著一個個金的軀體,它們閃出一道道奇妙的光彩;有時候,這個小小世界似乎被施了魔法,落入了長眠不醒的夢境,那些小小的軀體突然不失時機地摹然跳躍起來,以柔軟靈活卻又驚恐萬狀的姿態劃出水晶和黃金般的光亮,打破了沉睡的黑暗。他向下注視著,越來越專注,與其說是在靜觀,倒不如說是在夢想,以致完全沒有覺察長老已經走出屋子緩步向他走來,並已停住腳步,正久久立在一邊望著出神的客人。當克乃西特終於抖擻神站起身子時,長老已離開,不久便從屋子裡傳出了邀請客人用茶的招呼聲。他們互道早安後,便坐下飲茶,傾聽著小小噴泉在拂曉時分靜謐中的淙淙的響聲,這是永恆的旋律。隨後那位隱士站起身來在這間蓋得不很合規則的房間裡來回走動著,不時朝克乃西特瞥上一眼,突然問道:“你是否打算穿上鞋子,繼續自己的行程?”克乃西特遲疑了片刻,隨即答道:“倘若必須這樣做,那我只好繼續上路。”

“如果安排你在此稍事逗留,你願意順從,並且像金魚一樣保持緘默麼?”青年學生又一次點頭附和。

“好吧,”年邁的長老說道。

“我現在就用籤子來算一卦,看看神諭如何。”克乃西特懷著好奇而又敬畏的心情望著長老,並且“像金魚一樣保持緘默”老人從一隻頗似箭筒的木製杯狀容器裡出一把蓍草簽子,仔細數了一遍,把一部分放回容器,從手中出一放在旁邊,又把其餘部分平分為相等的兩把,先用左手拿起一把,接著用靈的右手指尖一小束一小束地拈出來,邊拈邊計算著數量,然後置放在旁邊,直到手裡只剩下幾籤子,再用左手的兩手指緊緊夾著。當他按照宗教儀式分配完這一把籤子後,立即又用相同的程序處理了第二把。他把數出來的蓍草放在一旁後,又繼續處理剩下的兩把,一把接一把再過了一遍,把餘下的小部分夾在兩指之間,這些手指又捷又練地擺著這些蓍草簽子,好似在進行一種訓練有素、臻於化境的具有嚴格規則的神秘遊戲。他如此這般拈過多次之後,最終只剩下三小把。他從這三小把蓍草的數字中讀出了一個符號,便用筆尖寫到一小張紙片上。接著,他把整套複雜程序又從頭至尾過了一遍,先是分成相等的兩捆,通過計數,一部分置於一旁,一部分夾緊在指間,直到最後又只剩三小束,結果又算出了第二個符號。這些蓄草簽子像跳舞一般翻飛不停,時而聚合毗連,時而換位置,時而集成一束,時而四下分散,時而又聚攏起來,不時發出微弱的清脆碰撞聲息。它們有節奏地、好似幽靈一般彩地舞動著。每次過程結束後,老人便會寫下一個符號,最後陰陽六爻俱得而卦成,是一個疊為六行的符號。此時這位盤腿坐在葦蓆上的巫師才把蓍草莖收攏,恭恭敬敬地放回籤筒之中,然後注視著畫在紙上的卦象,沉默了很長時間。

“本卦為蒙。”老人開言道“卦名便是童蒙。上為山,下為水,上為良,下為坎。山下有泉水,乃重蒙之象徵,其辭為:蒙。亨。

匪我求童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