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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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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相信我,這一點絲毫沒有改變。您是我離開卡斯塔裡之前唯一想辭別的人,而這不只是因為您是行政當局的最高領導人。我現在已把印章和鑰匙還給您,我希望您,大人,當我們討論完一切問題後,也把我參與團體時的誓詞加以廢除。

“亞歷山大以悲傷和探索的目光向克乃西特的凝視,忍住了一聲悲嘆。

“請您現在離開吧。您讓我心了一整天,又留下那麼多思考材料。今天就到此為止。我們明天再進一步談。明天中午前一小時左右還請再來這裡。”亞歷山大大師請克乃西特離開,他的手勢顯得很有禮,卻也顯得勉強,不像對待同事而像對待完全陌生的外人,這種客氣比他的任何言詞都更使玻璃球遊戲大師心裡難受。

片刻之後,侍者來請克乃西特進晚餐,把他領向一張貴賓餐桌前,隨後說,亞歷山大大師要靜坐較長時間,今天晚上也不想見客。又告訴克乃西特,客房已替他準備好了。

玻璃球遊戲大師不經通報突然來訪,使亞歷山大大師到措手不及。自從亞歷山大大師以最高當局名義寫了覆信之後,他當然料到克乃西特遲早會出現在希爾斯蘭,也想到可能面臨不太輕鬆的討論。他卻萬萬沒有料到,這位一向堪稱是服從、彬彬有禮、謙遜、寬容等美德典範的克乃西特大師,居然有朝一事先不與行政當局商議便擅自闖來掛冠求去,居然以這種令人震驚的方式,徹底拋棄了一切習慣和傳統。這些都是他原本認為絕不可能發生的事。無論如何,他得承認,克乃西特的行動、聲調、談吐方式、禮貌態度仍然一如往,然而,克乃西特所敘述的內容和神,全是多麼可怕、無禮,又多麼令人震驚,嗅,全都是徹底反卡斯塔裡神的啊!凡是近來與這位大師見過面談過話的人,都無法懷疑他有病,或者因工作過度而情緒衝動,以致失卻了自制能力。就連最高當局最近派去華爾採爾進行詳盡調查的代表,也回來報告說,未見一絲一毫生活混亂、無秩序或者懶散的情況,工作上更未見任何懈怠跡象。事實儘管如此,但是這個可怕的人,昨天還是同事間最受愛戴的人物,今天卻突然跑來丟下盛放印章的錦盒,好似丟棄一隻旅行提箱,並且聲稱自己已不再是玻璃球遊戲大師,不再是最高行政當局的成員,不再屬於教會團體,更不再是卡斯塔里人,他匆匆忙忙趕來,原來只為辭別。這是亞歷山大就任宗教團體最高職位以來所遭遇的最艱難最惡劣的處境,因而要讓他保持外表鎮定,實在難上加難。

他該怎麼辦呢?他應當採取強暴措施嗎?譬如把遊戲大師軟起來,並且立即,就在今夜,就向行政當局全體成員發出通知,讓他們趕來開一次緊急會議,這樣做行嗎?會有人反對嗎?難道這不是最合情合理的手段嗎?是的,這麼做無可非議。

但是他內心卻有些東西在暗暗反對。這種措施的結果究竟是什麼呢?對卡斯塔裡一無好處,對克乃西特是一種極大的凌辱,至於他自己,最多也不過是稍稍緩和困境,不必單獨面對如此讓他為難的問題和不再單獨擔負責任而已。如果說,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挽救這件不幸事情,還有任何可能可以喚回克乃西特對卡斯塔裡的榮譽,也許唯有一條途徑,也即通過私下談的方式,或許能夠改變他的主意。他們兩人——克乃西特和亞歷山大,必得面對面地進行一場艱苦的鬥爭,沒有其他人可以替代。亞歷山大如此思索時,這才不得不承認克乃西特的做法:避免與他本人已不承認的行政當局繼續打道,直接與自己進行決賽和辭職,歸結蒂是正確的,高尚的。這個約瑟夫·克乃西特呀,即或在做這類大逆不道的可恨之事時,也依然舉止得體而不失風度。

亞歷山大大師最後決定依賴自己的說服力,而不去動用全部行政機器。直待作出這一決定後,他才開始思索整個事情的種種細節,首先他向自己質疑,克乃西特的行動究竟有理還是無理,因為克乃西特竟然邁出如此令人難以置信的一步,雖然可怕,其誠實和正直卻是無可置疑的。於是他便開始對玻璃球遊戲大師的大膽計劃進行分類研究,並且對照教會組織的條例作著細細分析,這正是他最擅長的工作,分析的結果讓他e己也大吃一驚,事實上克乃西特並沒有違反規章,也沒有破壞教規。幾十年來,的確沒有任何人實踐過這條規定,然而規章上確實寫著:凡是宗教團體成員,人人均可隨時獲得自由,不過辭職者必須同時放棄自己一切特權,也必須離開卡斯塔裡教育團體。如今克乃西特還印章,提出辭呈,走向世俗世界,確乎作出了駭人聽聞的可怕的反常事情,不過他卻並沒有違反那一條規定。儘管克乃西特的行為不可理解,從規章制度角度卻找不到任何違法步驟,而且他不僅沒有揹著最高領導人行事,反而過分拘泥字面規定,親自來到他面前宣佈決定。——然而,為什麼這樣一位受尊敬的人,宗教團體的棟樑之一,要作出此類行動呢?亞歷山大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行動才對,因為克乃西特的計劃,不論怎麼分析,無不具有背叛質,世上有無數不成文而同樣神聖的不言而喻的道理,自己該怎樣運用成文的規章來止他的計劃呢?

亞歷山大聽見一陣鐘聲,便中斷了自己無益的思索,先去沐浴,又做了十分鐘呼運動,隨即試圖在就寢前靜坐一個鐘點,以積蓄力和恢復平靜,他不願再想這件煩人的事情。

第二天上午,一位青年工作人員把克乃西特大師從賓館帶到最高當局辦公室,有幸成為一睹兩位長者行禮風采的見證人。儘管這位青年早已司空見慣大師們靜坐和修煉情況,但是這兩位長者互相問候的表情、舉止和語氣卻令他頗特別,其中有些見所未見的、不同尋常的東西,一種過分的聚會神和沉著鎮定。這位青年向我們描述說,當時的情景不像是兩位可敬的同事慣常問候的樣子,往常他們見面時大都輕鬆愉快,像參加典禮或者慶祝活動似的,儘管偶爾也會像在比賽彬彬有禮和互相謙讓。這回卻不同,主客相見好似陌生人相逢,好像有一位遠道而來的著名瑜伽大師前來拜會宗教團體領袖,意與他一較高下似的。兩人的言語和舉止都十分謙遜和謹慎,兩人的目光和麵容看似平靜、專注而沉著,卻充滿了一種隱秘的緊張氣息,好像兩人都在發光或者都充了電一般。我們這位目睹者沒能看到和聽到兩位長者會見的後來情況,因為他們很快便從辦公室消失不見,大概是進了亞歷山大大師的私人書房,兩人在那裡連續呆了好幾個鐘點,始終不允許別人打擾。我們下面提供的材料,全都得自特西格諾利議員先生在多次不同場合的講話,因為約瑟夫‘克乃西特後來曾向他透了當年談話的若干內容。

“您昨天真讓我吃了一驚,”教會組織的領導人首先開腔道“我幾乎失去自制力。這也使我把您的事大致考慮了一遍。當然,我的立場沒有改變,我是宗教團體成員和最高行政當局成員。據我們的規章,您有權辭去官職和退出宗教組織。

您事實上早已視自己的職務為累贅,把進人世俗世界嘗試另一種生活視為必要了。

倘若我現在向您提出下列建議:您可以試試您的決定,但是不必像您自己設想的那麼烈,譬如不辭職而是一次較長的休假,或者甚至是不規定期限的長假,不知意下如何?這麼做大致符合您申請的目標吧。

““不完全符合的,”克乃西特回答。

“如果我的請求獲得批准,我當然還是留在自己的教會組織裡,然而卻不是留在辦公室裡。您如此好意的建議,結果也許僅是一種逃避而已。我必須說,倘若一位玻璃球遊戲大師長期或不定期休假在外,人們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這對華爾採爾和玻璃球遊戲都沒有一點兒好處。就算他隔了一年、兩年後回來復職了,那麼他的職務能力,他的指導玻璃球遊戲的技藝,肯定也唯有退步而沒有長進的。”亞歷山大接著說道:“他也許會獲得各種其他的教益。也許他會體驗到外界的生活和自己所設想的完全不同,也並非如自己想象的那麼需要他,他也許會安安心心回來,樂意呆在自己習慣的老地方。”

“承您好心考慮這麼長遠,我很謝您,卻難以領受。我所尋求的,既非閒來無事的好奇心,也非眷戀世俗生活,而是一種絕對的目標。我這次走向世界,並不想辦什麼萬一失敗即可回返的保險手續,我並不希望做一個看世界的謹慎旅客。恰恰相反,我渴望的是危難、艱險,我渴望真正的現實,渴望使命和任務,甚至也渴望貧困和痛苦。可否允許我懇請您不再提什麼好心的建議?您想動搖我的決心,純屬白費力氣。否則我此次前來見您,豈非毫無價值和奉獻了麼!何況我現在早已不在乎當局同意與否,因為我的請求也早已事過境遷。我今天已經踏上的這條道路,已是我獨一無二的道路,是我的一切,我的規律,我的歸宿,我的使命了。”亞歷山大嘆了一口氣,點點頭表示認可“那麼再讓我們假設一下吧,”他耐著子說道“倘若我實在無法軟化您或者勸阻您,倘若您決心逆反行事,對任何權威思想、理觀念、好意勸告均充耳不聞;倘若您決意做一個瘋子和狂人,橫掃一切攔阻的人,那麼我也只好暫時放棄改變您或者影響您的打算了。但是我現在得請您告訴我,您來這裡究竟想向我說什麼。請您說說背棄自己團體的故事,為何產生這種令我們震驚的決心和行動!請您向我解釋清楚,不論是一種懺侮,還是一種辯護,甚至是一種控訴,我都願意聆聽。”克乃西特點了點頭。

“這個狂人謝您願意傾聽,我很樂意對您敘述。我毫無控訴之意。我只是想說明——但願不是那麼難於說明,那麼不可想象地行諸語言——,就我的認識而言,這像是一種辯護,在您聽來,也許像是一種仟悔。”克乃西特靠向椅背,翹首仰望著穹形的屋頂,往昔古老年代希爾斯蘭老修道院彩繪圖畫仍然依稀可辨,纖細的線條和淡淡的調,各花卉和裝飾圖案都像在夢境中一般。

“我這種厭倦大師職責和嚮往辭去官職的思想,第一次出現於剛剛就任玻璃球遊戲大師職位不過幾個月後。有一天我坐下來閱讀曾經聞名遐爾的前輩遊戲大師羅德維希·華馬勒寫的一本小書。那是他替後代繼承者們撰寫的指導每月工作進程的年曆,有許多建議和提示。當時我讀了他教導後人及時籌劃未來年度玻璃球遊戲公開比賽的勸誡,其中說:倘若這位後人還未覺事情緊迫,也還缺乏任何好設想時,那就該及時集中力作適當準備了。我當年作為最年輕的遊戲大師,難免有些自負,確實曾無知地好笑老年人的過慮。然而,我也從中聽出了一種沉重而又頗有威脅力量的音調。它引起我深思,經過思考後我作出了決定:倘若有朝一籌劃下一屆玻璃球遊戲慶典的工作,竟然成了我的煩惱和恐懼,而並非喜悅和自豪的話,那麼我就應該向最高當局還榮譽,辭職離去,而不應該為籌辦新的慶典活動而疲於奔命。這便是我第一次產生這個思想的情景。其實我那時剛剛新官上任,大刀闊斧整頓了辦公室工作,正值年輕氣盛之際,哪肯相信自己也有一天會變成老人,會厭倦工作和生活,更不相信自己會才思枯竭,竟然不能勝任設計新的玻璃球遊戲方案的任務。儘管如此,當時我心裡還是作了這一決定。您對我那一階段的情況頗為了解,尊敬的大人,也許比我自己還認識得更清楚。您曾是我就任初期最艱難階段的顧問和懺悔長老,雖然您在華爾採爾只呆了很短時間就離開了。”亞歷山大審視地瞥了他一眼。

“我幾乎從沒有過比那項工作更愜意的任務了,”他說,舊時我與您相處,對您很滿意,這在我是罕見的情況。如果說,人生在世必須為自己一切賞心樂事付出代價的話,那麼我現在正是在償還當年快樂的宿債。當時我確實為您到自豪。今天我可不能再作此想了。倘若教會組織因您而令人失望,倘若您動搖了整個卡斯塔裡,我知道自己也有一份責任。也許我當年應該在華爾採爾多逗留幾個星期,作為您的同伴和顧問,應該對您更嚴格些、管教更細些才對。

“克乃西特快活地回瞥了他一眼。

“您不要如此自責,大人,否則我就要提醒您當年給我的一些勸告。當時我是最年輕的大師,對待公務常常過於認真,您有一次曾對我說——我現在只想起這一次——,如果我,作為遊戲大師,也許是個無能之輩或者無恥之徒,倘若我的所作所為不合大師身份,甚至利用職權幹出假公濟私的勾當,那麼我對於我們親愛的卡斯塔裡也不會造成多大損害或影響,就如同把一顆小石子投入湖水,會起若干波紋和漣漪,但很快就又歸平靜,了無痕跡了。因為我們卡斯塔裡教會組織如此堅固如此穩定,它的神思想更是堅不可摧。您還記得這些話吧?您不該為我的計劃,為我成為卡斯塔裡的罪人而大大損害了教會組織,受到責備。當然您也知道,無論我做了什麼都不可能真正動搖您的平靜境界。但是我現在還得繼續往下敘述。——事實上,我可能就在任職之初便已有了這一決定,而且始終沒有忘卻自己的決定,如今僅僅是加以實踐而已。我的決定與我內心經常出現的神體驗有關,我把這種體驗稱為‘覺醒’,這是您早已知道的事實,當您還是我的顧問和導師時,我就曾向您描述過。我當時確實為自己公務纏身而不再出現神體驗,甚至幾近完全消散難覓而向您訴苦。”

“我記得的,”亞歷山大跟著說“我當時對您具有這種神體驗能力頗為驚訝,這類能力在我們這裡是罕見的,倒是常常以不同形式出現在世俗世界上:有時在某些天才身上,尤其是政治家和軍事家身上,有時也會出現在某些病態的意志薄弱者身上,甚至出現在全無才能可言的人身上,例如:千里眼、順風耳以及靈媒巫師之類。依我看來,您與這兩種類型:戰爭天才或者生理特異才能,都全然不同。

當時,直到昨天以前,我倒是一直把您看成一個特別優秀的卡斯塔里人,謹慎、明智、恭順。當時我不認為,您所說的那種充滿神秘彩的聲音乃是妖魔鬼怪附身,或者純為您內心自我的聲音;不,我認為這完全不可能。因此我僅僅把您向我描述的‘覺醒’狀態理解為您總是偶爾自覺意識到本人的成長而已。我既已得出這一結論,當然推斷您剛剛上任,承擔的又是過重的任務,就像給您穿一件過大的衣服,要等待您再長大一些,衣服才能合身,因而就延遲了您這種神‘覺醒’體驗的出現,但是,請告訴我:您是否曾經認為這種覺醒是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的啟示,或者是來自某種永恆客觀存在或神聖真理領域的召喚?

““您這番話,”克乃西特回答說“倒是說著了我目前面臨的難題,也就是如何用語言表達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東西,用理來闡釋顯然超出理的東西。不,我從沒有認為自己的覺醒是任何神道、妖魔,或者任何絕對真理的顯現。讓我到這種體驗具有價值和說服力的地方,決不在於它們的真理含義,它們的高貴來源,它們的神聖或者諸如此類的神秘特,而在於它們的真實。對我而言,它們是無比真實的,有點類似一種劇烈的體痛苦,或者是一種突如其來的自然現象,譬如暴風雨或地震,讓我們受到迥異於常生活和普通處境的不同尋常的真實、當前、不可逃脫等等。那種把我們急急趕回家中,幾乎把大門從我們手中掀走的疾風——或者那種似乎把世界上一切緊張、痛苦與矛盾都集中到了我們下鄂的劇烈的牙痛——,那就是我所說的真實。事後,我們也可能會開始思考它們的現實價值,或者探究它們對我們有無意義;倘若我們果真有研究興趣的話,但是在它們出現的那一時刻,我們的體驗卻是完全真實,毫無懷疑餘地的。對我說來,我的‘覺醒’就具有這樣類似於強烈現實的真實,這便是我賦予它‘覺醒’名稱的原因。

每逢我身臨體驗時刻,我都切實地覺自己好似睡了很長時間或者從長長的假寐狀況中突然醒來,覺自己的頭腦特別清醒和清楚,遠遠勝於平常子。這種情況也存在於世界歷史上,凡是大災大難降臨之際,都會出現令人信服的必然因素,讓人產生一種不可抗拒的現實和緊張。不論這類震撼結果如何,是光明美好還是黑暗混亂,——無論如何,當時發生的情況必然是壯麗、偉大而重要的,同習以為常的平凡一定迥然不同,因而顯得特別突出。

“克乃西特停下來略略歇了一息,便又繼續往下敘述:“請讓我再從另一個角度來談談這個問題。您還記得聖克利斯多夫的傳奇故事吧?啊,記得的。這個克利斯多夫是位極勇敢而有能力的人,然而他不願意成為統治人民的主子,而願意服務,服務是他的長處和藝術,他知道怎麼做。至於為誰服務,他並非隨隨便便無所謂。

他認為必須服務於最偉大、最有權威的人。因此一聽說有人比他目前的主人更偉大,便會立刻前去投奔報效。我一直很喜歡這位偉大的僕人,我想大概是自己多少與他有類似之處。至少我知道,在我一生的獨特時期——當我懂得如何支配自己的時候——,早在學生年代,我便已開始尋找服務的對象,但是彷徨遲疑了很長時間,才算選定了什麼樣的主人。很早以前,我就把玻璃球遊戲視為我們學園最寶貴、最特殊的成果,卻始終對它疑信參半,保持著相當距離,觀望了許多年。我品嚐過遊戲的滋味,懂得這是世界上最人、最微妙的誘餌。此外,我還在很年輕的時候便已覺察到,凡是從事這一引人入勝遊戲的人,如果想有所長進,遊戲便要求他竭盡全力,單純當作業餘消遣是不成的。然而,在我的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本能的直覺,反對我永遠耗費力與興趣在這種魔術事業裡。我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追求純樸,追求健康和完整的自然情提醒我防範華爾採爾的玻璃球遊戲學園神,它確乎又專門又緻,是一種經過高度加工的文化,然而卻與人類生活整體相隔離,落入了孤芳自賞之中。我探索和徘徊了許多年後,才算下定決心不顧一切從事玻璃球遊戲。

我做出這個決定,恰恰是因為那一種壓迫我服務的力量,它迫使我只追求最高成就、只為最偉大的主人效力。

““我懂得這一點,”亞歷山大大師認可說。

“但是我儘管看到了這一點,我也懂得您為何如此表現,我卻仍然以同樣理由反對您的一切執拗行為。您有一種過分強烈的自我意識,或者也可說是您太自我倚重了,這與成為一個偉大人物完全是兩碼事。一個人可以由於才華出眾,意志堅定,沉毅忍耐而成為第一的明星,但是他同時必須善於集中心志與自己所屬的整個體系保持平衡,而不致於發生摩擦和虛耗力。而另外有一個人,才能與這個人等同,也許還略勝一籌,然而他的軸線偏離了中心點,以致他的一半力消耗於離開了中心的活動方向,這不但削弱了他自己的力量,還擾亂了周圍的世界。您必然是這一類型的人。不過我確實得承認,您曾十分高明地掩藏了這些特點,如今才會讓這個病以更大的毒發作出來。您剛才講到了聖克利斯多夫,我不得不承認,這個人是有他的偉大和人之處,卻不能夠以他作為我們教會組織服務者的典範。誰若立志於服務,便當忠於他曾立誓效命的主人,榮辱與共,而不該一發現更出的主人,便立即棄舊換新。這樣做的僕人是審判自己主人的法官,您的行為正是如此。您願始終效命於最出的主人,卻天真無到要讓您自己來判定所選服務的對象——主子們的高低級別!”克乃西特始終靜靜傾聽著,聽到這裡臉上不覺掠過一絲淒涼的陰影。他接下去說道:“我尊重您的判斷,我不能指望有別的判斷。不過還請您再聽我繼續說幾句,只再稍稍說幾句。後來我專事玻璃球遊戲,事實上確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深信自己是在為一個至高無上的主人服務。至少我的朋友特西格諾利——我們在議會里的支持者——曾經非常生動地形容過當時的我:一個驕矜自大而厭倦享樂的玻璃球遊戲英。同時,我還必須告訴您,自從我進入高等學校和出現‘覺醒’之後,‘超越’一詞對我所具有的意義。我想,事實起因於我閱讀啟蒙時期一位哲學家的著作,接著又受到托馬斯·封·德·特拉維大師的影響。自那時以來,‘超越’便與‘覺醒’一樣,成了我的名副其實的魔術咒語,成了我的動力、藉和承諾。我當時決定,我的生活當是一種不停頓的超越,一個階段又一個階段的前進,我要穿越一個空間進人下一個,又把下一個留在身後,就如同音樂不斷演進,從一個主旋律到另一個主旋律,從一個節拍到另一個節拍,演奏著,完成著,完成了便繼續向前,永不疲倦、永不休眠、永遠清醒、永遠是完美無缺的現在。通過‘覺醒’體驗,我覺察到,確實存在這種階段和空間,生命的每一個階段臨近終點時刻,它自身便會顯現凋謝和瀕臨死亡的氣息,而當山窮水盡之際,就會自然出現轉機,把生命導向轉化,進入新的空間,出現新的覺醒,有了新的開端。我所以向您勾勒這麼一幅超越的圖像,只是一種手段,也許可以幫助您瞭解我的生活。我決定從事玻璃球遊戲,是我生平一個重要階段,其意義絕不亞於我為接受第一次使命而加入宗教團體。就連我擔任玻璃球遊戲大師職務期間,我也曾有過類似階段式前進的體驗。我認為官職給我的最大益處是讓我發現了新的工作樂趣,不僅是音樂和玻璃球遊戲讓人快樂,教育和培植人才也是令人快樂的工作。逐漸地,我還進一步發現,受教育者年齡越小,尚未受到任何誤導,那麼教育工作也就越富於樂趣。這件事情也與許多其他事情一樣,隨著年代的逝,使我越來越想教導更年幼的孩子,最願意去初級學校當一名小學教師。總之,我的想象常常讓我越出本職工作的範圍。”克乃西特停下來,歇了一口氣。亞歷山大進來說道:“您總是越來越令我驚訝,大師。您在這裡盡談自己的生活,談的內容只涉及您私人的主觀的神體驗,個人願望,個人發展和個人決定,幾乎沒有別的內容!我真不明白,像您這樣有地位的卡斯塔里人,竟然如此主觀地看待自己和自己的生活。”他的語氣中帶有一種介於責備和悲傷間的音凋,使克乃西特到痛苦。然而克乃西特儘量保持平靜,接著歡快地高聲說道:“尊敬的先生,我們此時此刻談論的不是卡斯塔裡,不是行政當局,也不是教會組織,我們獨一無二的話題是我本人,談我的神歷程,這個人正因不得不替您增添諸多麻煩而內心深痛苦。倘若我談論遊戲大師公務,談論完成任務情況,談論我作為卡斯塔里人和遊戲大師有無貢獻的問題,我認為是不恰當的。我執行公職的情況,就如同我整整一生的外在行跡一樣,全都明明白白展示在您眼前,您一望便知的,而且您也是找不出什麼差錯的。

我們此時此刻需要談論的是另一種內容,也即是向您陳述清楚我個人走過的道路,因為這條路今天已引領我走出華爾採爾,而明天更將引領我走出卡斯塔裡。請您寬宏大量,再給予我一點時間吧!

“他接著說道:“我得以知道卡斯塔裡之外還有一個大世界的現實,並非由於我的研究工作(在書本里,這個大世界僅出現於遙遠的古代),而當首先歸功於我的同學特西格諾利——一位來自外面世界的旁聽生。後來,我在本篤會修道院逗留期間,與約可布斯神父往時所得更多。對那個世界,我親眼目睹的東西極少,通過約可布斯神父向我灌輸的、他稱之為歷史的知識,我揣摩到了大概的輪廓,也許這就打下了我後脫離的基礎。我從修道院回到這個幾乎毫無歷史概念的國家裡,這是一個只有學者和玻璃球遊戲選手的教育王國,一個有高度文化修養,也極令人愉快的社會,但是我發現,似乎僅有我一人對那個世界略有所知,略有好奇心,也僅有我一人對它有所同情和嚮往。毫無疑問,這裡有足夠讓我得到補償的東西。這裡有幾位我極其敬仰的人物,讓我成為他們的同事,令我到既羞愧又光榮;這裡有一大批文化修養極高的優秀人材;這裡還有許多值得做的工作,更有大量才能出眾的可愛的青年學生。然而,我在師事約可布斯神父期間,卻也同時發現自己不僅是卡斯塔里人,而且也是一個屬於外面世界的人。我覺得那個世界與我有關,並且也向我提出了要求。從這一發現中連續不斷地衍生出了需求、願望、要求和責任,但是我卻無法面對其中的任何一個內容。在卡斯塔里人眼中,世俗世界的生活是一種近乎墮落和低劣的生活,那種生活無秩序可言,既魯又野蠻,既混亂又痛苦,可說是一種全無美好與理想可言的拙劣的生活。但是,那個外面的世界及其生活,事實上比卡斯塔里人所能夠想象的不知道要廣大和豐富多少,簡直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那個世界裡充滿演變、歷史、實驗以及永恆常新的肇始,它也許是一片混沌,然而卻是一切命運,一切創造,一切藝術以及整個人類的歸宿和故土,它產生出語言、民族、國家、文化,也產生出了我們和我們的卡斯塔裡,它還會目睹一切再度淪亡,而後仍然存活下來。我的老師約可布斯神父喚醒了我對這個永恆成長和尋找營養的世界的愛心,但是在卡斯塔裡沒有任何滋養它的食品。我們這裡是世外桃源,我們是一個小而完善的世界,卻也是一個不再變化,也不再成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