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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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乃西特誠懇地望著他的眼睛,點點頭又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
“好吧,”特西格諾利繼續往下講“那麼你是記得這次相逢的。但是你記起了什麼內容呢?我一個同學匆匆而過的會面,一場邂逅和一場失望。隨後便是各奔前程,互相不再想起,——除非幾十年後有個人傻乎乎地又向對方提起當年往事。
難道不是這樣麼?還會有別的什麼呢?對你來說還會有什麼更多的東西麼?
“特西格諾利顯然在竭力剋制自己,但是,也許已經累積了許多年、卻始終未能克服的動情緒,似乎已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你在伺機而動,”克乃西特小心翼翼地回答說“至於我有什麼印象,等一會兒輪到我的時候再說吧。現在請往下講,普林尼奧。我看,那次相逢讓你不愉快。
當時我也覺得不快。現在請繼續往下講,當年出了什麼事,不要保留,全說出來吧!
““我試試吧,”普林尼奧表示同意。
“我當然不是想指責你。我必須承認你當年對我的態度無可指摘,簡直可以說客氣極了。我這回接受你的邀請來到華爾採爾,真是事隔多年,自從第二次參加假期講習班後,是的,甚至被選為卡斯塔裡管理委員會委員之後,便不曾踏上此地,這回我決心把從前那場經歷同你說說清楚,不管後果是否愉快。現在我就和盤托出吧。那時我來參加暑期班,被安置在客房裡。參加者幾乎都和我年齡相仿,有幾個人甚至比我還年長許多歲。我想頂多是二十人左右吧,大都是卡斯塔裡內部的人,可是這些人要麼是些懶散、差勁的糟糕玻璃球遊戲者,要麼就是些初學的生手,一心只想來見識一下而已。幸而我一個人也不認識,總算心裡輕鬆一些。我們講習班的輔導教師,是檔案館的一位助理,儘管工作很努力,待人也極客氣,然而講習班的總體氣氛從一開始就給人一種二三的印象,一種受懲罰的覺。這些偶然湊在一起的學生對短訓班的意義和可能取得的成果一無所知,而他們的輔導教師也同樣缺乏信心——即或參加者誰也不願承認。人們也許會驚訝,為什麼這批人要集合在一起,自覺自願地從事他們既不擅長又缺乏強烈興趣的事情,既耗費時間又勞累神。而一位技藝湛的專家,為什麼仍孜孜不倦地加以指導,給他們安排明知不可能有多少成果的遊戲實習。我當年並不清楚,這全因我運氣不佳進了差班。很久之後我才從一位有經驗的玻璃球遊戲選手口中得知,倘若我遇上另外一批學員,也許會受到促進和動,甚至會大受鼓舞呢。後來我又聽說,每個講習班上,凡是能夠有兩位彼此悉而且友好的參與者時時互相勵,那麼往往就會帶動全班學員乃至教師達到較高水平。你是玻璃球遊戲大師,你必然懂得這個道理。
“可惜我的運氣太壞。我們那個偶然湊成的小組缺乏生氣,沒有絲毫溫暖氣息,更說不上欣欣向榮的氣氛了,整個水平只夠得上為少年兒童辦的一個補習班而已。
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失望與俱增。幸而除了玻璃球遊戲之外,還有這片又神聖又令人愜意的華爾採爾土地供我留戀。我的遊戲課程雖然失敗,我仍應該慶幸自己有機會返回母校和許多老同學敘舊,也許還會遇見我最想念的老同學,那位在我眼中最能代表卡斯塔裡的人物——你,約瑟夫呢。如果我能夠重逢幾位以往的青年夥伴,如果我步行穿越美麗的學園時邂逅幾位學生年代的優秀人物,尤其是也許會再度接近你,能夠像從前那樣傾心談,而不是像我在卡斯塔裡外面那樣自問自答——那麼,我也可算不虛此行了,我也不必再介意課程失敗等諸如此類倒黴事了。
“我在路上最先遇到的兩個老同學是泛泛的普通學友。他們愉快地拍拍我的肩膀,提了一些幼稚問題,打聽我在世俗世界生活的奇聞軼事。接著遇見的幾位就不那麼容易應對了,他們是遊戲學園裡年輕一輩的英分子,他們沒有向我提出天真的問題,只是用一種有點誇張的、近乎謙下的姿態向我問候致意,這是你們神聖殿堂裡的人士與人面相逢,無法迴避時慣用的手法。他們這種舉止清楚表明他們正忙於重要事務,沒有時間,沒有興趣,沒有願望與我重敘往的友情。好吧,我當然不想勉強他們,我不打擾他們,讓他們靜靜地停留在威嚴崇高的、嘲諷市俗的卡斯塔裡世界裡。我遠遠遙望著他們安然自得地打發子,就像一個囚犯透過鐵窗望向自由天地,或者像一個飢寒迫的窮人張目凝望那些貴族與富豪,他們生活優裕,有教養,營養充足,因而漂亮瀟灑,容光煥發,手指光潔。
“最後出現的是你,約瑟夫,我滿心歡喜,腦海裡浮現出新的希望。你正穿過庭院,我在你身後從步態上認出了你,立即喊叫你的名字。終於見到了有思想的人!
我心裡暗暗思忖,可能是朋友,也許競是敵手,不過無論如何總是一個可以與之談的人。這個人確實是徹底的卡斯塔里人,不過卡斯塔裡神還沒有把他凝結成一副面具和盔甲。他仍然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善解人意的人!當時你必定看出我多麼高興,又對你寄託著多大希望,事實上你也極其殷勤和有禮貌地轉身朝我面走來。你記得我,我對你也非泛泛之,再度見到我的臉使你愉快。因此我們短暫而快樂的問候也並不在庭院裡告一段落,你還邀請了我,你為我奉獻、犧牲了一個傍晚。但是,親愛的克乃西特,那是怎樣一個傍晚啊!我們兩人都受盡了折磨,我們盡力顯得謙遜,客氣到了近乎公事公辦的程度,我們艱難地從一個話題扯到另一個話題,多麼無聊乏味的談話啊!別人對我冷淡倒還罷了,和你相會更加糟糕,這種心力瘁的敘舊之舉才真正讓人痛苦呢!那個傍晚終於徹底消滅了我的幻想。它無情地向我宣告:我不是你們的同伴,我不追求你們的目標;我不是卡斯塔里人,不是宗教階層中的一員;我只是一個令人累贅的蠢貨,一個缺乏教養的外人。然而這一切都是用無可指摘的彬彬有禮的舉止表現的,一切失望和不耐煩都掩藏在完美的面具之後,對我而言,這才是最糟糕的狀況。倘若你斥責我,非難我說:“你是怎麼搞的,朋友,怎麼墮落成這樣}也許倒會打破堅冰,我也可能快活起來。然而這不過是我的痴心妄想。我看到,我的歸屬卡斯塔裡純屬瞎想,我對你們的敬愛,對玻璃球遊戲的興趣,對夥伴關係的尋求,統統一無是處。青年教師克乃西特有禮貌地接受了我這次令人厭煩的華爾採爾之行,他犧牲了整整一個傍晚,忍受著折磨與無聊,隨後以無懈可擊的禮貌打發了我。”特西格諾利竭力剋制著自己的動情緒,滿臉痛苦,向遊戲大師瞥了一眼。那一位只是靜靜坐著,聚會神地傾聽著,沒有絲毫不耐煩的模樣,臉上展出一絲十分善意的微笑望著自己的老朋友。由於特西格諾利中斷了談話,克乃西特的目光便停留在他臉上足足有一分鐘左右,神情溫厚,向朋友表達著一種撫之情。
“你還微笑?”普林尼奧動地叫嚷說,儘管還沒有發怒“為什麼笑?你認為一切正常麼?”
“我得說,”克乃西特笑著回答“你出地描述了事件的過程,太出了。
事實如此,確得絲毫不差,也許甚至連你說話聲調中那種殘留的委屈和譴責情也是必不可少的事實,不僅為了傾訴,也為了完整生動地把當年場景再現在我面前。
而且我還認為,儘管你顯然堅持著老眼光,你心裡的冰塊也令人遺憾地沒有化解,然而你的故事敘述卻很客觀正確——兩個青年同陷一場尷尬困境的故事,兩個人不得不互相偽裝,而其中一個人正是你自己,你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你不僅沒有除去假面具,反而用一種快樂的外表來遮掩當時的處境所導致的內心痛苦。看來你直到今天仍然把責任歸咎於我,儘管唯有你才可能改變當時的處境。難道你果真看不清問題的癥結?無論如何我都得說你今天的描述十分彩。我確實又重新目睹了那個奇怪傍晚的全部尷尬景象,剛才有一忽兒,我彷彿又覺得必須剋制自己,又有點為我們的行為慚愧了。是的,你的敘述完全正確。能聽到如此彩的敘述,我非常滿足。
““啊,”普林尼奧有點驚訝,但是說話中仍然帶有不悅和懷疑的音調“我很高興,至少我的故事讓我們中的一個人得到了樂趣。不過我必須告訴你,我可沒得到什麼樂趣。”
“但是,今天呢,”克乃西特說“今天你總可以看出這個故事多麼有趣,這不正是我們兩人的光榮麼?讓我們一笑置之吧!”
“一笑置之?為什麼?”
“因為這是一箇舊卡斯塔里人普林尼奧的故事,此人曾努力研習玻璃球遊戲,曾渴望贏得過去同窗好友們的讚賞,如今一切都已過去,都已徹底消失了。那個彬彬有禮的青年教師克乃西特也和他一樣,當年雖然受到過卡斯塔裡式的全面培養,卻不知道怎樣抵擋普林尼奧的突然襲擊式的光臨,許多年後的今天才面對明鏡一般看清了自己的醜相。我再說一遍,普林尼奧,你的記憶力真好,所以講得彩,我想我做不到。我們很幸運,事情已經完全過去了,我們能夠一笑置之了。”特西格諾利顯然有點被搞糊塗了。遊戲大師的愉悅讓他也到了一絲愜意和溫暖,這種笑絕不是任何形式的嘲笑,他同時也察覺,愉悅背後潛藏著強烈的嚴肅。
然而他敘述時過於充滿對那場苦澀經歷的痛苦覺,整個故事又太像一份懺悔錄,以致他一下子難以改變說話的口吻。
“你也許沒有想到,”他遲疑地說道,心裡已有一半被說服了“我所敘述的內容對你而言與我的受不同。事情對你不過是一次不愉快,頂多是懊悔而已,對我卻不一樣,這是一次慘敗和垮臺,同時也是我一生中重大改變的開端。當年我一結束講習班學業就離開了華爾採爾,當時決心不再重返遊戲學園,而且憎恨卡斯塔裡以及這裡所有的人。我因為幻想破滅而認識到,我永遠也不會再和你們在一起,也許過去也不曾像自己所想象的屬於你們。當年或許只要再添加一點刺因素,就可能使我徹底成為卡斯塔裡的死敵。”而他的朋友始終用一種快活而清澈的目光望著他。
“毫無疑問,”克乃西特說“我希望你下一次把你的想法統統告訴我。我想說說我們眼前的處境:我們青年時代是朋友,後來分了手,走上了各自截然不同的道路。後來又再度相逢,也就是在那屆不幸的暑期講習班期間的重逢,當時你已部分,或者可以說全部成了世俗之人,而我那時多少有點自負,是一個遵循卡斯塔裡思考方式行事的華爾採爾青年英。目前我們是在今天情況下回憶那場令人失望而慚愧的重逢。如今我們回顧當年的窘境,不僅能夠正視,也能夠一笑置之,因為事過境遷,一切都已完全改變。我現在也已不必隱瞞你當時給我的印象,我確實頗為狼狽,那是一種令人不快的反面印象。我不知道拿你怎麼辦,你顯得那麼不成用p麼魯,那麼俗氣,簡直出乎我的意料,讓我覺得震驚和厭煩。那時我還年輕,對卡斯塔裡以外的世俗世界缺乏認識,實際上也不想認識。而當時的你則是一個來自外界的陌生青年,我當時全不明白他來看我們的原因,為什麼要參加玻璃球遊戲課程。事實上你學生時代學到的遊戲知識幾乎所剩無幾。你刺我的神經猶如我刺你的神經。我不得不向你擺出華爾採爾人的高傲姿態,因為一個卡斯塔里人必須與非卡斯塔里人和業餘玻璃球遊戲選手謹慎地保持距離。而你表現得像個野蠻人或者半個文明人,似乎不時在對我的興趣和友誼提出令人難堪的、多愁善的無理要求。
我們彼此迴避,已近於相互憎恨了。我們唯有分道揚鑣了,因為我們既不能向對方奉獻什麼,又不能公正地看待對方。
“但是,今天的我們,普林尼奧,既能把塵封已久的可恥往事重新曝光,也能把那一場景置之一笑了。因為今天,我們已非昨的我們,如今相聚在與從前迥異的目標之下,有著與從前不同的發展的可能。我們如今不再多愁善,不必再壓制嫉妒和忌恨的情,也不再自高自大了。我們早就是成年男子漢了。”特西格諾利輕鬆地笑了,卻仍然問道:“我們能夠肯定自己的判斷嗎?不管怎麼說,我們當時也都懷著善良願望的啊!”
“我也這麼認為的,”克乃西特笑著說。
“而我們卻受善良願望的驅使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來,直至無法忍受。當時我們相互不自覺地越來越忍受不了對方,我們從自己的角度看對方,總覺得對方不可信,讓人嫌,又陌生又可氣,只是我們自己假想的責任和互相依存迫使我們把那場艱難的鬧劇演了整整一個晚上。你離開後不久我就察覺了這個問題。往昔存在的友誼連同往昔存在的分歧,都未隨著歲月而消失。我們沒有聽任它們消滅,而認為必須重新發掘出來,無論採用什麼手段都要讓我們的關係繼續向前發展。我們有負疚,卻不知道如何還清自己欠下的友情債務。難道不是麼!”
“我以為,”普林尼奧沉思地說“你直到今天仍然過分地講禮貌。你總說‘我們兩人’,可是事實上並非我們兩人,我們之間並沒有相互尋求。只有我單方面的尋求和敬愛,因而也只存在我這一面的失望和痛苦。我問你,我們分別後,你的生活難道有了什麼改變?毫無改變!我則恰恰相反,那次重逢成了一道深入心腑的痛苦傷口,因此我無法附和你的一笑置之的見解。”
“很抱歉,”克乃西特友善地撫道“我也許太心急了。不過,我希望時間也會讓你得以一笑置之的。你說得很正確,你當時是受了傷害,但是傷害你的不是我,儘管你當時這樣想,而且這種想法至今似乎仍然沒有改變。然而,你的受害在於你們和卡斯塔裡存在的裂痕和鴻溝,我們兩人求學時期的友誼似乎己將這條裂縫聯結彌合,突然間卻又可怖地裂開,形成又寬又深的鴻溝。你對我個人有什麼可指責的,儘管坦率相告吧。”
“啊,絕不會有什麼指責。責備倒是有的。當年你沒有聽進去,就是今天似乎也不想聽。你當年就只用微笑和彬彬有禮來對付我,今天又故伎重演了。”雖然特西格諾利在遊戲大師目光裡讀到的唯有友誼和深深的善意,卻不住還是不斷加強自己的語氣。是啊,總得讓他把積累已久的塊壘趁機吐盡才對。
克乃西特臉上的友善神情紋絲沒變。他略略思索了片刻,終於謹慎地開口道:“朋友,我直到現在才開始瞭解你。也許你是對的,我必須為此檢查自己。而我首先還想提醒你:當然你有權利要求我把你所謂的責備聽進心裡去,但是你總得把這些責備切切實實地講清楚才行。事實怎樣呢,那天晚上在你住的客房裡,我沒有聽見任何責備的言語,卻同我一模一樣,盡力顯得輕快勇敢,扮演著一個無可指責的勇士,沒聽到你說過一句怨言。雖然你內心暗暗希望我能夠聽聽你那些隱秘的苦水,看看你面具背後的真實面貌。嗯,是的,那時我應該有所察覺的,儘管遠不是全部真情。但是,我又該怎樣向你表示同情和擔心,卻不傷害你的自尊呢?我們既已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因而我對你也就沒什麼可奉獻的,我雙手空空,沒有忠言,沒有撫,沒有友誼,我伸出援助之手,對你又有什麼益處呢?我坦白承認吧,你當年掩藏在輕鬆快活表面之後的不安與不幸,頗令我反和煩惱,它們向我提出給予你關注和同情的要求,而你的輕快態度又恰恰提出了相反要求。當時你讓我覺得有些煩人而且幼稚,此外多少還有點兒寒心之。你對我們的友誼提出要求,你想成為卡斯塔里人,做一個玻璃球遊戲者,同時卻又顯得不受拘束,行動怪異,很想以我為中心!這是我當時的大致判斷。因為我清楚看出卡斯塔裡神在你身上已幾近蕩然無存了,就連那些最基本的規條,你也都忘得一乾二淨。是啊,這不關我的事。但是你為什麼還要來華爾採爾,為什麼想成為我們的夥伴呢?我剛才說過,這種情況頗讓我煩惱和反,當你把我那時的彬彬有禮理解為一種拒絕時,你倒是完全正確的。是的,我確實本能地拒絕過你,卻絕非由於你是一個紅塵俗客,而是因為你要求我們祝你為卡斯塔里人。如今事隔多年,最近你再度出現在我們中間時,你那往昔的跡象己無影無蹤。你不僅外貌是世俗人,連語言也完全世俗化了,尤其令人注目的是那種悽慘表情,悲傷、憂愁或者不幸,都讓我覺得陌生。但是這一切卻為我所喜愛,不論是你的舉止、語言,還是你的悲傷模樣,在我眼中都很得體,都很適合你,使你顯得有尊嚴,一點也不讓我煩惱,我不但能夠接受你,而且可以毫無反地肯定你。這回我們全然不必再行什麼虛禮,所以我立即以朋友的身份款待你,努力表達我的關心和友情。當然這回情況恰恰相反,是我盡力在爭取你,而你卻竭力後退。我確實只把你默默無言來到我們學園和你對卡斯塔裡事業的興趣看成是一種信任和依戀的表現。現在麼,你對我的殷勤終於有了反應,我們也就走到了互相敞開心的時候,我希望,我們往昔的友誼也能因而獲得更新。
“剛才你說,那次會面對你是一件痛苦經歷,對我卻無足輕重。我們不必為此爭論,你很可能沒說錯。而我們現在的會面,朋友,對我並不是無足輕重。它對我所具有的意義,遠遠超出我今天向你表述的一切言語,也決非你所能夠想象的。我僅能向你稍作暗示,它對我所具有的意義遠非僅僅找回一個失落的朋友,讓舊時只在新力量和新變化中獲得復活。對我來說,首先它意味著一種召喚,一種殷切的歡,為我敞開了一條通向世俗世界的道路。它使我得以重新撿起那個老問題,在你們和我們之間進行綜合調和。我得告訴你,它來得正是時候。這一次的召喚將會發現並非對牛彈琴,將會發現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清醒。因為我對它的降臨毫無意外之,我對它毫不陌生,不是什麼可理可不理的外來之物,而且它實質上來自我自身,是對我內心中那種極其強烈和迫切熱望所作的答覆,是對我心靈的飢渴和祈求的回答。不過,時間很晚了,下回再談吧,我們兩人都需要休息。
“你剛才說我愉快而你悲傷,你的意思似乎是指我沒有公正對待你所謂的‘責備’,而且認為我直到今天仍然不正確,因為我竟然對此一笑置之。這裡有些我不太理解的東西。為什麼不允許用愉悅心情傾聽責備?為什麼人們相互對答時不得含笑而得愁眉苦臉?從你帶著滿臉愁容憂心衝忡再度光臨卡斯塔裡這一事實來判斷,我可以下結論說:我們笑臉相,也許對你恰恰更為有利。倘若我沒有分享你的悲傷苦惱,沒有受你沉重情緒染的話,決不意味著我不重視你的悲傷或者缺乏關心。
我完全尊重你臉上表的神情,因為那是你的世俗生活和命運烙下的痕跡,那是使你之成為你、並且屬於你的東西。我愛它們,也尊重它們,儘管我也希望它們有所改變。至於它們的起因為何,我僅能揣測而已。你以後願意統統告訴我,或者保持緘默,我認為都是可以的。我僅能看出你似乎有過一段極沉重的生活。不過你為何確定我不願意也不能夠正確對待你的困難呢?
“特西格諾利的臉又陰沉起來。
“有時候,”他絕望地說道“我常常產生一種想法,覺得我們好似不僅代表兩種不同的語言和表達方式,人們僅能暗示地把這一種語言譯成另一種語言,而且我們還是本上截然不同的造物,相互間永遠不可能互相瞭解。我們之中,究竟是誰可稱為完美真實的人類,是你們抑或是我們?
或者我們誰也不是,這更是我腦海裡一再浮現的疑慮。某些時候,我會翹首仰望你們教會團體裡的人和玻璃球遊戲選手們,懷著深深的敬意,深深的自卑和深深的妒忌,欽羨你們的永恆自在、永恆快活、永恆從容享受生活,不受煩惱的干擾,簡直與神仙或超人差不多。然而另一些時候,我又覺得你們是些可憐可卑的下等閹人,虛偽地停留於永恆的童年之中,天真而幼稚地蟄居於密密圍著籬笆牆的又整潔又乏味的兒童遊戲天地裡。在玻璃球遊戲場裡,每一隻鼻子都擦洗得幹於淨淨,每一種情都安撫得平平靜靜,每一個危險思想都熨壓得服服帖帖,在這裡,人人都一輩子兢兢業業從事那優雅可愛、毫無危險,卻也毫無生氣的玻璃球遊戲,在這裡,每一種強烈的情、每一次真誠的熱情衝動、每一場心靈波動都立即果斷地通過靜坐療法加以控制、中和而使其消逝。難道這不是一個虛偽、教條、沒有生育能力的世界麼?這難道不只是一個苟且偷生的虛假世界麼?這裡的人沒有負擔、沒有苦惱、免受飢餓,卻也沒有果汁和調料。這也是一個沒有家庭、沒有母親、沒有兒童的世界,甚至幾乎也沒有婦女!人的原始本能被靜坐入定功夫所控制馴服了,凡是危險的、擔風險的、難以管理的工作,例如經濟、法律、政治等等,你們多少世代以來便都推卸給了別人,你們懦弱無能,卻保養良好,不必憂慮衣食,也沒有很重的責任,你們就這麼過著遊手好閒的子,為了不讓生活無聊乏味,你們熱切地培養學問淵博的專家,他們忙著計算音節和字母,演奏音樂,製作玻璃球遊戲,而外面世界上的窮苦人們,這時卻在骯髒的泥汙裡,生活在真實的生活中,於著真實的工作。
“克乃西特始終神情友好地、不懈怠地注意傾聽著。
“我親愛的朋友,”他平靜從容地說道“你這番話不讓我回憶起我們學生時代的那些烈論戰。不過如今的我已不會再扮演從前的角了。我如今的任務已不是保衛教會和學園免遭你的攻擊。我很高興這次不必為那項曾令我疲力竭的艱難任務而出力了。你也知道,我要反擊你剛才再一次發動的華麗出的進攻,實在力不從心。譬如你說到,外邊全國各地的人們都‘生活在真實的生活中,幹著真實的工作’。這話聽著絕對正確、絕對正直,幾乎可說是一個公理,倘若有什麼人想加以反駁,那麼他恰恰會讓說這番話的人有理由說,他的一部分‘真實的工作’也就正是參與某個委員會的工作而使卡斯塔裡得到改善了。不過我們暫且不開玩笑吧!
我從你的言論和聲調中聽出,你對我們始終懷有怨恨,同時又滿懷絕望的依戀之情,充滿了羨慕或者也可以說嚮往之情。你既把我們視作懦夫、懶漢或者在幼兒園裡玩耍的孩子,又同時把我們看成永恆逍遙自在的神仙。對你所說的一切,無論如何,我想有一句話總是可以說的:對你的悲傷、你的煩惱,或者我們用別的名稱提到的東西,都不應該歸咎於卡斯塔裡。原因肯定出在別的什麼地方。倘若卡斯塔里人應當承擔罪責,那麼今天你對我們的責備和指控肯定不是我們童年時代所爭論的同一內容了。我們以後談時,你必須更多講一些,我毫不懷疑,我們會找出一個辦法,讓你變得更幸福、更快樂,或者至少使你和卡斯塔裡的關係更加愉快愜意。就我目前能夠觀察到的而言,你對待我們和卡斯塔裡,包括你青年時代的態度在內,全都是錯誤的、有侷限的、情用事的。你把自己的靈魂分裂成了卡斯塔裡的與世俗的兩大部分,並已為那些純粹不該由你負責的事情而過度責備自己;而你對另外一些本當由你承擔責任的事情倒很可能疏忽了。我猜測,你大概相當長時間沒有靜坐練功了。難道不是這樣嗎?
“特西格諾利苦笑著答道:“你的眼光真銳利,我的主啊!你倒想想看,有多久了?自從我放棄靜坐這一魔術以來,已經過去了多少年!你為什麼突然關心起我來?
當年,我在華爾採爾的假期短訓班期間,你們給了我那麼多虛禮,那麼多冷眼,那麼巧妙地婉言拒絕了我尋求友誼的要求,使我離開時作出了決定,終止一切卡斯塔裡式的活動。我回去後就放棄了玻璃球遊戲,再也沒有練習過靜坐,甚至連音樂也疏忽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我開始結新朋友,他們指導我學會了種種世俗的娛樂。
我們喝酒、嫖娼,我們嘗試了一切可以到手的麻醉品。我們蔑視唾棄一切體面、虔誠和理想。當然,這等無知狀態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可是也長得足夠把我身上存留的最後一絲卡斯塔裡痕跡一掃而空了。若干年後,我偶爾也想到自己也許在物慾中陷得太深,亟須靜坐入定以補救時,又礙於自尊,不願意再從入門學起了。
““礙於自尊?”克乃西特輕聲間。
“是的,礙於自尊。我早已沉沒於俗世生活,成了一個借人。我已不想成為任何別的人類,只想成為俗人中的一員。我已不想過任何別的生活,只想和其他俗人一樣,過這種熱烈的、幼稚的、卑陋而不受約束的生活,永遠在快樂和恐懼之間搖擺不停。我不屑於借用你們那種方法來求取一點兒自我安和優越。”遊戲大師目光銳利地瞥了他一眼。
“你就這麼過了許多年?難道你沒有采取任何措施以結束這種糟糕狀況麼?”
“嗅,是的,”普林尼奧承認“我採用過,現在仍然採用著各種措施。有時候,我又恢復飲酒,大多數情況下是服用各式各樣的麻醉劑,以便入睡。”克乃西特閉上雙眼,好似突然累極了,片刻後又再度直直凝視著朋友。他默默望著對方的臉,最初是審視式的,嚴肅的,逐漸越來越溫和、友好和開朗。特西格諾利後來曾在一篇記述中描寫道,他以往從未在任何人眼中見到這種目光,既尖銳又慈愛,既純真又挑剔,閃出如此友善和睿智的光芒。他承認這種目光起初使他心煩意亂,隨後便慢慢地被這種溫柔的壓力制服而平靜下來。然而他還試圖反抗。
“你方才說,”特西格諾利指出“你有辦法使我變得更幸福更快樂。但你卻沒有間我本人是否有此要求。”
“事實如此啊,”克乃西特笑著回答“如果我們能夠使一個人變得更加幸福和快樂,我們無論如何都得盡力而為,不論這個人是否曾向我們提出要求。你又怎能不尋求、不渴望幸福快樂呢?否則你為什麼來這裡,為什麼和我面對面促膝談,這正是你重返卡斯塔裡的原因。你憎恨卡斯塔裡,輕視它的一切,過分為自己的世俗氣和多愁善而自豪,以致不願通過任何理智的和靜思的方法放鬆自己。——然而,許多年來,你始終對我們這些人和我們的快樂自在懷著隱秘的、難以抑制的嚮往之情,最終還是把你引回來,不得不再一次和我們進行試驗。我現在告訴你,你來得正是時候,因為我也在等待來自世俗世界的召喚,我正在渴望一扇開向世俗世界的門戶呢。我們以後再詳談吧。你已向我講了許多東西,朋友,我為此而謝你,你將會看到我的回報的。時間很晚了,你明晨就要啟程,我則有一大堆公務要處理,我們必需上休息了。不過,我請求你,再給我一刻鐘吧!”他站起身,走到窗口,仰望晶瑩清澈的夜空,只見浮雲飄動,繁星點點。他沒有馬上坐回到椅子上,於是他的客人也站起身來走向窗邊,站在他身旁。遊戲大師靜靜站著,目光仰視著夜空,有節奏地呼著秋天夜晚的清淡涼的空氣。
“瞧啊,”他手指夜空說道“這滿天浮雲的美景!乍一看,你也許會認為最昏暗的地方便是蒼穹的深處,但是你立即會發覺,這些黑黝黝的地方不過是些浮雲,而蒼穹的深處卻始於這些浮雲山巒的邊緣和拐角,然後沉沒入一望無際的天際之中,對我們人類而言,繁星閃耀的太空莊嚴地象徵著至高無上的光明與秩序。宇宙的深邃和神秘不存在於雲層和黑暗之處,唯有那一片潔瑩澄澈才是宇宙最深處。倘若允許我向你提出請求,我就請你在上前再望一會這些綴滿星星的港灣和海峽,它們也許會帶給你什麼想法或者夢境,請你不要拒絕。”普林尼奧的心裡不由得一陣寒顫,他也說不清究竟是痛苦還是快樂。他想起自己曾聽見這類似的話語,那已是十分遙遠的往事,他剛剛開始自己美麗愉快的華爾採爾學習生涯,就因受到與這類似語言的鼓舞而第一次練習靜坐功夫。
“請允許我再說一句,”玻璃球遊戲大師又低聲囑咐道“我非常樂意再向你談幾句涉及快活、星星和心靈的話,當然也要談談什麼是卡斯塔裡式的愉快。你現在已與快活背道而馳,也許因為你不得不走一條悲傷的道路。但是,如今在你眼中,一切光明和歡欣,尤其是我們卡斯塔里人的愉快心情,似乎顯得淺薄、幼稚,而且很懦弱,似乎是在現實的恐怖與深淵之前臨陣脫逃,躲進了一個純粹由形式與公式、由象概念與巧雅緻構成的清清白白、秩序井然的世界之中。但是,我親愛的悲傷者,即或存在著這種逃避現實,即或有一些懦弱膽小的卡斯塔里人只敢玩公式套語,是的,即或我們大部分卡斯塔里人都屬於此類人物-一這一切統統加在一起,也絲毫無損於真正愉悅目在的價值和光輝,更毋庸說太空和蒼穹了。在我們中間確實有淺嘗輒止的浮躁者和虛假的快樂者,然而也一代接一代地不斷湧現與他們截然不同的人,他們的快樂絕不膚淺,卻是深沉而嚴肅的。找就認識其中的一位,這人就是我們從前的音樂大師,你在華爾採爾求學時曾見過他許多次。這位大師在去世前的最後幾年裡掌握了快樂的最高德,以致這種快樂像太陽一般向人們放光芒,它們向所有人傳送著慈悲、生活的樂趣、美好的心情、信心和信任,它們連續不斷地放給一切認真接受的人和願意繼續接受的人。音樂大師的光輝也照到了我,我也分享了一絲他的光明和內心的光輝,我們的朋友費羅蒙梯,還有其他許多人也都接受了他的照。對我和其他許多受他恩惠的人來說,能夠達到這種快樂境界乃是我們一生所有目標中最至高無上的目標。你也可以從我們教會當局裡幾位長者身上發現快樂的光輝。這種快樂既非消閒的嬉戲,也非自娛的玩樂,它是最深刻的認識和愛心,是對萬事萬物的證實,是面對一切深淵時的清醒,是一種聖賢和俠士的美德,是不可摧毀的,它會隨著年老和接近死亡而更加增強;它是美的秘密所在,也是一切藝術的基本實質。一個詩人用舞步般的節奏寫下詩句讚美生命的壯麗和恐怖,一個音樂家把詩句視為純粹的現實而鳴響在自己的音樂中,——都是光明傳播者,都是為世界增添喜悅和快樂的人,即或這位詩人、這位音樂家總是先引領我們穿越眼淚和痛苦的緊張天地。那位用詩句愉悅我們的詩人也許是個悲傷的孤獨者,而那位音樂家也許是位情憂鬱的夢想家,然而他的作品裡卻依舊蘊含著神仙和星星的快樂。他用作品帶給我們的,不是他的憂鬱、痛苦或者恐懼,而是一滴純正的光明,一滴永恆的快樂。儘管全世界各個民族和各種語言都試圖探尋出宇宙深處的奧秘,他們從神話中,從宇宙起源學說中,從形形式式宗教中進行探索,而他們最終能夠得到的最高的結果只有這一個永恆的快樂。你還記得那些古老印度人的故事嗎,我們一位華爾採爾老師曾經給我們講過他們的動人故事:這是一個貧困的民族,一個喜歡靜坐冥想、懺悔和苦行慾的民族,但是他們有一個偉大的神發明,那便是光明和快樂,那便是苦行僧和請佛的笑容,而他們那些深不可測的神話人物所顯示的也是永恆的快樂。我們人類的世界,正如這些神話中所表現的,開始於一種美麗的天氣氛,又神聖又快樂,無比光輝燦爛,那真是黃金時代;可是之後這個世界便病了,病情益惡化,它益衰落和貧困,經過了長達四個世紀的沉淪之後,毀滅它的時機終於成,被那位笑著舞著的溼婆神踏在了腳下-一然而這個世界畢竟沒有滅亡,它再度獲得了新生,在護持神毗溼奴夢幻般微笑中復甦了,護持神那雙巧手遊戲般地創造了一個年輕、美麗、燦爛的新世界。多麼奇妙啊,這個印度民族具有何等無與倫比的察力和忍受力啊,他們懷著恐懼和慚愧注視著殘酷的世界歷史的變遷,望著永恆旋轉不停的渴求和痛苦的輪子。他們看到並懂得了造物的脆弱,人類的慾望和獸,以及同時並存的渴望純真和諧的強烈追求,使他們得以創作出如此壯麗的寓言,寫出了造化的無比美麗之處以及它的悲劇。強大的溼婆神載歌載舞地把墮落的世界踐踏成一片廢墟,而微睡中的毗溼奴神則帶著笑容嬉戲似地從金的神仙夢裡造出了一個新世界。
“現在還是把話題轉回到我們卡斯塔裡式的快樂上來吧,它可能僅僅是我們宇宙偉大快樂的一種小小的晚期的變種,然而也完全正規合法。好學求知並非時時處處都是快樂的,雖然按理應當如此。在我們這裡,這種崇尚真理的神是與我們崇尚美的神密切結合著的,此外還與我們借靜坐以護持心靈的做法密切相連,因而卡斯塔裡才能夠不至於完全喪失這種快樂。我們的玻璃球遊戲把科學、崇尚美和靜修結合在一起,成為遊戲的三大原則。因此,凡是真正的玻璃球遊戲者必須滿懷快樂情,就像一枚成的果子飽含著甜美汁水一般;他還必須首先具有音樂的快樂,因為這種音樂神歸結蒂就是勇敢,就是一種快樂前進的步伐和舞步,微笑著穿越人間的恐怖和火焰,是~種為慶典提供的奉獻。我早在學童年代便開始對這種快樂有了隱約的覺,從此成為我十分關注的生活內容,我以後也不會輕易丟棄,即使處境艱苦,也不會放棄。
“我們現在得去睡了,你明天一早就要動身。請你儘快再來這裡,多告訴我一些你自己的事情。我也要向你講講我自己,你將會聽到,在我們華爾採爾,在一個玻璃球遊戲大師的生活裡也存在著無數問題,也存在著失望、疑惑,甚至著魔的危險。不過我現在要讓你的耳朵在入睡前先灌滿音樂。眼睛映滿了星空,耳朵裝滿了音樂,隨後就寢,這是比任何藥劑都好的催眠良方。”他坐下身子,極小心極輕柔地演奏了普爾奏鳴曲的一個樂章,那是約可布斯神父最心愛的樂曲之一。樂音像一滴滴金光點掉落在一片寂靜中,如此輕柔,讓人們連帶聽見了庭院裡古老泉水的淙淙歌聲。這一組原本各不相關的可愛的聲音如今以柔和、嚴格、有節奏而又甜美的姿態會合融在一起。這組聲音跨著勇敢而快活的舞步旋轉著穿越時間與無常的虛空,頃刻間便使小小的房間猶如宇宙般廣闊無垠,短暫的夜晚好似邁過了漫長的時光。當克乃西特向朋友告別時,客人的神情已完全變了,他容光煥發,眼睛裡卻充滿著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