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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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我們在山上了路。
所謂我們,是兩男兩女,男的是紹聖和宗淇,女的是浣雲和我。
說起這次路,無論如何,都應該浣雲和紹聖負責。本來,我們一大群二十幾個同學都走在一起的,海拔一千七百多公尺也沒什么了不起,太陽很好,天氣涼如秋,大家一路走走唱唱都很開心。路,早有前人走出來了,我們不過是踏著前人的足跡向前邁進。和上山前想象的要吊著繩子爬過岩石,拿著刀子砍樹枝葛藤開路,在荒煙蔓草裡摸索途徑的情況大不相同。發起這次旅行的小朱,穿著特製的爬山鞋,一路上嘻嘻哈哈的拿我們這幾個女同學取笑。事實上,山路一點兒也不難走,我們一共有六個女同學,沒一個落在男同學的後面。浣雲還時時刻刻衝得老遠的站著,等那些男同學。或者,乾脆在樹底下一躺,把草帽拉下來蓋在臉上,等別人走近了,她才推開草帽,故意打個哈欠,眼睛說:"怎么?你們才到呀?我已經睡了一大覺了。"就因為浣雲太調皮,我們才會和大隊走散,而失在深山的叢林裡。事情是這樣,早上,大家從林場出發後(這已經是我們在山上的第二天,本來,山上有林場登山的蹦蹦車和纜車,但,我們存心爬山,所以並不乘山上的通工具,而徒步上山。晚上,就在林場的招呼站投宿。)我們走到中午,吃了野餐,繼續前進。由於小朱問了一句:"小姐們吃得消嗎?"浣雲不大服氣,昂著頭,她大大的發起議論來,批評這條山路簡直太好走了,又"不過癮",又"不夠味兒",那兒像爬山?和走柏油馬路也差不了太遠!她一個勁兒的窮髮牢騒,信口開河的濫肆批評,圖一時口舌之快,結果害我們吃了大苦頭!當時,我們正走出一座小樹林,眼前的路寬闊而整齊,是林場修的木柴運輸道。在這條路的旁邊,有一條窄窄的、陡陡的,坎坷不平的羊腸小徑,深幽幽的通進一個樹林裡。也是小朱討厭,不該指著那小徑說:"這是條上山的快捷方式,不過難走極了,許多地方路是斷的,又陡又危險。我爬過五次這座山,有一次就走了這條路。浣雲,你有種哦,彆嘴巴上叫得兇,你要是敢從這條路上去,就算你偉大!"小朱和紹聖都參加過什么登山協會的,對這座山都早爬了。浣雲被小朱一,頓時跺跺腳,毫不考慮的說:"誰不敢?不敢的人是孫子!我就走這條路上去,到林場招呼站等你們!"
"別開玩笑!"小朱看出事態嚴重,他是劣謨,出了差錯他得負責,立即換了口氣,警告的說:"那條路不是你們小姐可以走的,摔死了沒人收屍。"小朱是個最不會措辭的人,一句話說得浣雲火冒十八丈,大跳大叫的說:"我就走這條路給你看!我今天走這條路走定了!包管不要你收屍!"說著,她轉頭看看我,命令似的說:"潤秋,你和我一起去,讓他們這群自命不凡的窩囊廢看看我們的本領!"我望望那條路,可沒這份勇氣跟著浣雲冒險。但,浣雲的牛脾氣一發就不可收拾,她憤憤的望著我說:"怎么,你不去?好!你不去我就一個人去!別以為我一個人就不敢走!"為了表示她的決心起見,她把大草帽的帽沿狠狠的向下拉了一下,把水壺的帶子往肩膀上一甩,大踏步的就跨上那條小路。我正猶豫著要不要跟了過去,紹聖就身而出了。他嘻嘻哈哈的往浣雲身邊一站,滿不在乎似的說:"看情形,還是讓我陪你走這一趟吧,我是識途老馬,跟了我沒錯!"
"誰要你陪?"浣雲的下巴朝天了,輕輕的又加了一句:"陰魂不散!"宗淇繞到我身後來,碰了碰我,對我使了一個眼,我知道他是不放心紹聖和浣雲。他們之間的微妙和矛盾只有我和宗淇瞭解得最清楚,如果真讓他們兩個一路走的話,誰都無法預料會發生些什么事,兩個人都是火爆脾氣,又都孩子氣十足,假如在路上動起武來,打破了頭都不算稀奇。宗淇望著我,低低的問:"怎樣?和他們一路走吧?"我雖然不願和大隊走散,但,為了浣雲,也由於宗淇,他顯然很希望我能走那條小路,或者,他也有什么話要和我談。
於是,我點點頭,向紹聖說:"你真認得路?"
"反正不會把你們帶到印度去!"紹聖笑嘻嘻說:"走吧!條條大路通羅馬!別那么多顧忌!這座山,我閉著眼睛都摸得到那兒是那兒!你擔什么心呢?"真的,他們登山協會的人本就不認為這座山有什么了不起,海拔兩千二百多公尺,他們看來就像個小土坡一樣。我是太信任紹聖的"經驗"了。就這樣,我們四個人離了群,走進了那原始的莽林和深山裡。
一開始,我們穿過一座小森林,從林木的種類上看,這兒還沒有進入針葉林帶,樹木多屬於闊葉樹。小路陡而峻峭,全是石塊和大樹凸出的樹,走來非常艱苦。比起林場修的路,真有天地之別。但,樹林內暗沉沉的,古木參天,而蟬聲起伏,除了風聲蟬聲,和偶爾響起的一兩聲鳥鳴外,林內就充滿了一種原始的,自然的寂靜,有股震懾人心的大力量,使人覺得自身出奇的渺小。浣雲在一塊大岩石上站住,雙手叉,上下左右的看了看,高興的叫著說:"對呀!這才叫爬山嘛!真過癮!"林內的地上,積滿了成年累月沒有人清掃的落葉,在那兒自顧自的墜落和萎化。岩石上遍佈青苔,證明了長久沒有行人經過。宗淇在我耳邊低聲說:"這種滋味也很特別,好像和人的世界已經隔離了很遠很遠了。"真的,耳邊聽到的是風聲樹聲,眼前看到的是綠葉青藤,我已經把城市忘得乾乾淨淨了。浣雲拾了一樹枝,用來作柺杖,一面爬著山,還一面拿樹枝擊打著身邊的樹葉,或者往草叢裡亂捅一陣。紹聖說:"你這是幹嘛?"
"趕蛇!"
"去你的!"紹聖說:"這山上本沒蛇,到了一千五百公尺以上,蛇都不來了,因為天氣太冷。而且,林場修小鐵道啦,伐木啦,早就把蛇祖宗、蛇姑都趕下山去了!"
"見你的鬼!"浣雲不服氣的喊:"你以為你懂得多是吧?山上沒有蛇,什么地方有蛇?別在這兒混充內行,假如你給蛇咬了一口,我才開心呢!"
"你開心?"紹聖誇張的聳聳肩:"如果我給蛇咬死了,你嫁給誰去?"浣雲回過頭來,迅速的用手中的木,橫著掃向紹聖的腿,紹聖沒有防備,被打了個正著,痛得大叫了一聲。立即,他跳了過去,抓住浣雲手裡的木,像武俠小說裡描寫的一般,往懷裡一拉一帶。浣雲站不穩,差點撲倒在地下,幸好一株大樹攔住她。她扶著樹,站穩了,頓時大罵起來:"混蛋!死不要臉!陰魂不散!我告訴你,你少招惹我!你這個三寸丁,小侏儒!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是副什么德行!"浣雲罵起人來,向來是一大串連一大串的,一點也不留餘地,而且專揀別人最忌諱的來罵。刻薄起來比誰都刻薄,不過罵過了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脾氣發一陣就過去了。但,這幾句話卻把紹聖說得臉發白。其實,紹聖並不醜,寬寬的額角,濃眉大眼,也頗有男兒氣概。只可惜個子矮小了一點,和細高條的浣雲站在一塊兒,還矮上一截。個子矮是他的心病,也是他最傷心的一點,別人罵他什么他都不在乎,只要說他是小矮子,他就馬上翻臉。浣雲的一句"三寸丁",又一句"小侏儒",把他所有的火氣都勾起來了。他衝到浣雲面前,眼睛一翻,氣呼呼的說:"你別神氣,李浣雲!你以為我在追求你是不是?你才該拿鏡子照照呢,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為你個子高,呸!瘦竹竿一條!屎磕螂戴花,臭美!天下沒女人了,我也不會追求你!李浣雲,勸你少自作多情吧!"
"混蛋!"浣雲舉起木來,就要打過去,紹聖也掄起手腕,準備招架。宗淇搶先一步,一把拉過紹聖來,嚷著說:"這算幹什么?紹聖?又不是三歲孩子,還打架!別丟人了!"我也走上前去,挽住氣憤不已的浣雲,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你老病又發了,何苦!幸好不是和那些同學們在一起,否則又要讓他們來開玩笑了!來!趕緊走吧,頂好趕在小朱他們前面到達,免得給他們笑!"浣雲跺跺腳,嘴裡還在"混蛋、不要臉、陰魂不散…"的亂罵一通。一面跟著我往山上走。後面,宗淇也在勸著紹聖,紹聖像個漏了氣的風箱,一個勁的從鼻子裡大聲的呼著氣,就這樣,我們穿出了森林,眼前陡然一亮,耀目的太陽光明朗的照在岩石和青草上,疏落的樹木一棵棵伸長了枝椏,點綴在蒼綠的山崖上。
"噢!"浣雲高興的喊:"真美!真美!"她把幾分鐘前的爭執和不快已經完全拋到腦後去了。揮著木,她向前面連跑帶跳的衝去,我也緊跟在後面。繞過一塊大岩石,眼前是一片較平坦的山坡,長滿了綠油油的草。
我們從草叢中走過去,紹聖的氣也逐漸平了。摘了一片樹葉,他利用樹葉來發聲,嘬著嘴,做出各種不同的聲音:鳥叫、雞啼,甚至小喇叭的慕情主題曲都出來了,竟然惟妙惟肖。浣雲好奇的望著他說:"你是怎么的?"
"想學?"紹聖翻翻眼睛:"先繳學費,我教你作一個貓兒叫!"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浣雲罵著,卻敵不過自己的好奇心,仍然走過去研究那片樹葉。宗淇輕輕的拉了我一把,我放慢步子,和宗淇落在後面,讓浣雲和紹聖在前面兩碼遠走著。宗淇望著我,笑笑,嘆了口氣。說:"看他們兩個,使我想起中國一句俗話。"
"什么話?"我問。
"不是冤家不聚頭!"他說,握住了我的手,深深的注視著我,輕聲說:"潤秋,我們也是!"我心中一陣盪,把眼睛望向山谷,和那一片濃郁的綠,我一聲不響的出了自己的手。他又嘆了口氣,說:"潤秋,你還是沒有諒解我。"
"算了,"我說:"別談那些,我們只管爬山吧,說起來好沒意思。"
"你總是這樣,"他蹙蹙眉,"避而不談,讓誤會永遠存在那兒算什么道理?我告訴你幾百遍了,那是我的表妹!
…
"
"從香港到臺灣來,香港保送她來進臺大,她不願住宿舍,要住在你們家裡。"我打斷他的話頭,接著他說下去。
"不錯,她剛來,對什么都好奇,我陪她逛逛街,看看電影,這是…"
"義不容辭的!"我代他說。
"唔,潤秋,"他哼了一聲:"你想,我有什么辦法?媽派給我的好差事,我又不能不去…"
"好了!好了!"我不耐的說:"別談了好不好?你是迫不得已,是不是?我不想談這件事,一點都不想談,你陪你表妹去玩,關我什么事呢?你本犯不著向我解釋,我對這件事毫無興趣!我告訴你,真的毫無興趣!"
"你別這樣說行不行?"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你的脾氣我還會不瞭解?你這樣跟我生氣真是一點道理都沒有。你想,那是我表妹,僅僅是個表妹…"
"而且是從小有婚約的!"我冷冷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