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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與土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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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今天自己這個班,就解脫了。明天又是元宵節,放假一天,可以好好休息。爾童飛快地吃完早餐,走進衛生間了支菸,站在水龍頭前糾結了片刻,還是伸手捧起冰涼的水,用力擦著臉。冷水接觸到他手上的潰爛,鑽心的疼,但這反而祛除了不少睡意。

所以爾童乾脆把手放在水龍頭下,盡情地淋著。

雖然這裡是溫暖的南國,但每年這時候還是要冷個把月的。爾童的手每天接觸冰冷的鋼鐵,浸泡在濃稠的油水混合物中,終於難以避免地生了凍瘡。現在開了,凍瘡每天都又痛又癢,十個手指都紅腫不堪,如同胡蘿蔔。在這早上被冷水一淋,真是酸得爾童渾身打顫。

片刻之後,爾童走出衛生間,拼命忍住去抓撓那些凍瘡的衝動,回到了生產線上。兩個班已經接完畢——爾童當然沒必要參與,班長已經離開,忙碌的一天再次開始。

“現在我沒什麼事,幫你看著。你躺一會吧。”副班長一看到爾童,便把他拉到他們班的那張小辦公桌邊。爾童驚訝而又地看了副班長一眼,他正笑眯眯地指著辦公桌邊一張由塑膠托盤和紙皮鋪成的,解釋道:“以前我和楊恆頂班、連班的時候,頂不住了也經常這麼睡一會。趁著剛上班沒事,快睡吧。等會說不定會怎麼忙呢。”爾童確實想躺一會,即使是塑膠托盤和紙皮也好。他道了謝,裹緊身上的厚工作服,在紙皮上蜷縮下來。但這次他卻沒有馬上進入那種糊糊的狀態。

早晨的冷風在四面通透的車間內到處穿梭,幹活的時候還不覺得,但現在躺下那就不一樣了。而且爾童現在極度疲勞,更容易覺得冷。他哆嗦起來,牙齒咯咯地響著。他開始懷念那大部分觸都隨著時間逝而漸漸模糊的身體,只有那動人的溫暖依然清晰。他半閉著眼睛,看著一塊陽光打在身前機斑駁的防鏽漆上,搖曳出那張他悉的笑靨。水般包裹著他的轟鳴聲中,依稀又聽到了那溫柔的呼喚:“童童,你快點啊。”

“童童,你冷不冷?”

“童童,你再這樣,姐生氣了。”

“童童…”姐,你別走啊。姐,等我一下。姐,我不冷。姐,我再也不敢了。姐,姐?

姐!姐——“不行了。快來幫忙,那邊要換刀,這臺機器空氣閥有問題…”副班長搖醒爾童,便急匆匆地跑開了。爾童搖了搖頭,趕緊擦了擦溼潤的眼角,然後掙扎著站了起來。他在半夢半醒中休息了半個小時,但到更加疲憊。身心放鬆之後要再緊張起來總是不那麼容易。他走到一臺機前,直勾勾地盯著看了半分鐘,眼的重影才算徹底消失。然後他伸出手,緩慢地開始更換報廢的刀具。

“你睡,我幫你帶個燒鴨飯回來。”爾童不知道是怎麼熬到中午的。晚餐他同樣沒去吃,而是在車間睡了一小時。但這種斷斷續續的,本無法真正放鬆的休息雖然能讓身體口氣,對神卻是一種極度的摧殘。到了窗外燈光亮起的時候,爾童已經多次出現幻覺。

還有兩個小時。爾童像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在機間來回奔跑。姐,我能頂住。姐,我一定會完成你的期望。姐,劉主管也對我很好,不能讓他失望。

姐,三班的班長得了肺結核,據說要把明亮調去當班長,這次我說不定就能當副班長了。

每次邁不開腳步的時候,爾童都會在心裡這麼說。每次這麼說,他的身體裡總會湧出一股力量。還有一個小時。還有五十分鐘。快了。快了。他拿著一瓶清洗,剛在一臺機面前停步,就有另一名工人喊道:“技術員!我這模具卡住了。”爾童只得對身邊的工人道:“他那個快一點,我回頭再來幫你清洗。這個清洗,你可千萬別碰。”

“好。知道,又不是第一天來。”但爾童還是不放心。他看了看周圍,最後舉起清洗,放在了這臺機頂上,然後跑向下一臺機

“技術員!我這刀具沒復位!”爾童剛處理完那副模具,另一位工人便叫了起來。

“技術員,我機器報警了。”

“技術員——我空氣閥關不上——”

“技術員?我這氣動螺絲刀的氣管好像堵了。”爾童氣吁吁地搞定這一連串問題,已經是臉蒼白,眼冒金星。他扶著一臺機,乾嘔了幾聲,然後想起還有一套模具沒有清洗。最後半個小時了。應該也是最後一個問題了。他拼命了幾口氣,拖著‮腿雙‬慢慢走向那臺機

清洗呢?爾童的腦子已變得混亂而遲鈍,目光也模糊不清。他發了會呆,才想起自己把清洗放在機頂上。於是他踮起腳,舉起千鈞般僵硬沉重的手臂去夠。奇怪。怎麼不在…明明放在這裡了…在哪…爾童揚起臉,看向機頂上。於此同時,他的指尖終於碰到了機頂部邊緣的玻璃瓶。

但此時的爾童已經神渙散,體力也已經到了極限。他沒能完成這個簡單的動作,沒能準確地抓住那光滑的目標。

玻璃瓶突然翻倒,粘稠的黃體撲面澆下。爾童這時的狀態當然沒能及時作出反應,更別說躲開。他淒厲地慘叫起來,覺到利刃攪動著眼眶,覺到烈焰過面頰。他拼命甩著臉,視線迅速變暗。映入他眼簾的最後一幕景象,是窗外遠處的城市那已經模糊成一團的燈光,正在飛速遠離,悄然隱去,最終徹底幻滅。

02爾童邁步離開月臺邊緣光滑的水泥地面,踏入綠皮火車的車廂。當腳底下踩實的那一刻,天和地彷彿都搖晃起來。每一個剛剛失明的人都會不可避免地到腳步不穩,特別是在進入通工具的時候。

“慢點。小心啊…讓讓…”爹的聲音在爾童耳邊響起,平靜而溫暖。但一齊響起的還有孩子驚恐的哭聲:“哇——媽媽,那個人好嚇人——”爾童趕緊垂下頭,壓低了自己的帽簷。嚇壞小朋友就不好了。雖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樣,但當紗布拆開之後他撫摸著自己的臉頰,很清楚自己上半張臉都已經變成了什麼形象。只有口罩保護著的下半張臉沒有被連金屬都能溶解的清洗燒燬得太厲害,但這反而讓他的樣子更加詭異。

爹輕輕嘆息一聲,扶著爾童繼續前進,終於停住腳步:“到了。坐吧。”爾童摸索著坐下,聽見旁人紛紛避開的聲音。但他不為所動。因為他清楚,自己後半生都要在這樣的情況下度過,必須適應,也只能接受。反正,這也大概是最後一次坐火車了。

對不起,姐。雖然眼前一片黑暗,但爾童還是微微抬起臉,朝著車窗外的城市那璀璨的燈火。他仍然覺得到它們的溫度,觸摸得到它們的質地。對不起,姐,讓你失望了。我最終還是沒能當上城裡人。

或許,農民工,農村人想當城裡人這件事本身,就像長島的雪一樣,是不存在的吧。

“現在去泡麵,還是等會?”爹在身邊問道。

“我還不餓。爹,你吃吧。”爾童輕聲回答。

“行。”爹一直那麼平靜。他們祖祖輩輩,都能坦然地接受命運。

在爹呼嚕嚕地吃著泡麵的聲音中,車廂搖晃起來。爾童能聽到那些燈光碰撞和摩擦,濺落和低語的聲音正在遠去。他知道這是自己這輩子最後一次在燈光中穿過。從今以後,他恐怕永遠都不會再來城市。

汽笛聲突然鳴響,像是最後的道別。爾童微笑起來。姐。爹。蓉姐。皮主管。

趙總。還有…張陽。

你們說的都對。

塵與土確實是沒有資格嚮往天堂的。

我們本是塵土,也註定了歸於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