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西林劇作的性心理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那都是任太太自己做的麼?”
“太太的脾氣好不好?”
“你們太太的身份?”
…
待任太太出來應酬他後,他便直接與任太太攀談,仍然沒有提及任先生一個字。
這說明原先生一開始便“來者不善”他不止是任先生所挑明的那類借看朋友而看朋友之的人,而且很可能對於任太太的旦角身世已經看出了蛛絲馬跡,懷有某種動機和希望而來。是進一步獲得更多的信息?進一步證實自己的猜測然後設法親近?或設法不讓別人親近?都有可能,但未必是其明確的意識。
在與任太太神聊時,原先生講到小時老師出了個對子,叫“籠中鳥”僕人老劉教他對了一個“虎離山”這在字面上是本不成對的,原先生為什麼賣了這麼個破綻呢?原來這出自京劇《四郎探母》的一句著名唱詞:“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原先生故意把話題引向京劇,恐怕是旁敲側擊,察看任太太的神。潛臺詞是說:“我對京劇非常瞭解。”同時,又暗指任太太男扮女裝嫁給任先生,離開了京劇舞臺,就好比“籠中鳥”和“虎離山”一樣,以此進行情刺。接下去他又大談京戲,吹噓老劉是此中專家,而他自己的一切都是老劉教的,這是暗示自己對京劇界瞭如指掌,包括演員的私生活。
所以,原先生雖不一定與那位辦堂會的軍閥汪大帥有關係,但他無疑是個戲或票友。他垂涎於任太太的“扮相”對任先生則不無揶揄與嫉妒。當證實任太太確為黃鳳卿所假扮後,他便陰陽怪氣地向任先生揭示真相。夫婦分手已成定局後,原先生“臉上現出笑容,但是他腦裡想到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於是他平靜地走了。這說明他心中不可告人的某種願望已經達到:這個為戲們喜歡的“男人扮的女人”不再被任先生這個書呆子所獨佔,而是又像從前一樣人人有份,這其中就有他原先生的預見、發現和參與之功。
結構分析表明,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白蛇傳結構。書呆子任先生是許仙,男扮女裝的任太太是白蛇,而道貌岸然、心理隱晦的原先生就是法海。任太太名叫素貞,恰與白娘子同名“她”自訴就是照著“雷峰塔”的故事來報答任先生的。可見,丁西林對這一母題的情有獨鍾已是無須掩飾的。
五“白蛇傳”母題是中國文學中的一個常見類型,在美籍學者丁乃通所著的《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中,按at分類法,被列為411型,與“畫中人”、“田螺姑娘”、“其他動物子”等同屬於第二部分“普通故事”中的甲類“神奇的親屬”一類。本文參閱了兩種譯本,現將其基本模式轉述如下:男主人公是一個青年男子,女妖總是一條白蛇。
(a)女妖是一個善良的動物。(b)她給他帶來財富。(c)她的妖術常常嚇得他魂不附體。
(b1)他聽了一個聖者的勸說,讓她喝一副藥。(b2)他堅持讓她喝藥,好去慶祝某個節。她便喝了藥,讓他心滿意足。(c1)她在上現了蛇形,嚇得他昏死過去。(d)她從遙遠的地方盜來救命仙草,使他起死回生。(e)其他奇蹟。
補充結尾:(c)她為佔有男主人公同聖者進行了長期鬥爭。(d)最後,她被進一個魔缽,鎮於白塔之下。
以上模式歸納起來,實際是一個妖女變成淑女,完成對男子的誘惑,而被一個有忌諱者阻撓的故事。深入探究這一母題,對於考察中國知識分子的心理,一定會很有意義。本文的淺分析,主要服務於解剖丁西林的男女關係劇,故只能掛一漏萬。
柏拉圖在他的《會飲篇》中,使他的客人斷言有兩個維納斯,柏拉圖稱之為“上天的”和“世俗的”以後又稱之為“神聖的維納斯”和“自然的維納斯”這個偶然的比喻,由於反映了人內心深處的一種情,所以一直未被人們忘懷。便是“獸的本能”與“神的衝動”的矛盾之情。
“維納斯最初並不是因為她的神的特徵而受到崇拜的”在男中心的世界上,女藝術形象的意義,不是慾望的符號,便是淨化慾望的符號。在中國,常常表現為妖女和淑女的對立。妖女是男子在潛意識中所渴求的,但妖女同時帶有危害社會秩序的恐怖,使男子不能直接表達個體的願望。於是他只好玩變形記,將妖女變為能被社會接受的淑女,以慾望之外的藉口來滿足慾望。但是這個功能轉化的戲法常被揭穿,另一種巨大的力量,也許代表著社會集體無意識中的意識,也許代表著男子本身的恐懼,強烈地排斥妖女。男子在罪惡和不淨之下無力抵抗,於是,這一切又都靠妖女自身去解決。妖女自願來獻身,自願去抗暴,男子既滿足了獸的慾望,又保全了神的道德形象,有驚無險,坐享其成。這真是一個完美的白夢,難怪它變種繁多,魅力長存。
用“白蛇傳”母題試分析丁西林的男女關係劇,其對應關係十分清楚,見下表:(表略)對上表逐一簡略闡釋如下:《一隻馬蜂》中,吉愛上“姿態美麗,面目富有表情”的餘,餘也愛上“強健活潑”的吉。但兩人先扮成病人與護士,後又扮成社會批判者。餘似乎是被吉當作一個“美神經發達”者而看中的。吉的求愛過程,處處“光明正大”一切進展都是餘先給予保證後才實施的。而吉母則忌諱這種新式關係,她指責新式小姐“不懂得做人,不懂得治家”沒有她年輕時安心守寡,撫養兒女的神。她在以做媒來參與年輕人的婚姻這件事上十分熱心。她當然不會追究自己的隱秘心理,但當兒子半真半假地誇她是賢良母時,她“追想到她以前的生活”自認為“配不上”所以,吉餘二人才用欺騙的方法解除這一潛在的阻力。
《親愛的丈夫》已在前文先行分析。
《酒後》的傾向是偏在醉客一方的。醉客“意志很堅決,情很濃厚,愛情很專一”是女主人“心目中所理想的一種男子”所以女主人自動想去吻他。而醉客因在醉夢中,就像任先生醉於詩書一樣,可以不負任何責任。而丈夫一開場便帶有醋意,對子與醉客的親近十分惱恨,又不得不偽裝得紳士一些,所以他一再刺子的“妖女”意識,並以向醉客揭子的“原形”相要挾,終於完成了法海的任務。
《壓迫》中男房客潛意識裡希望親近女房客,轉彎抹角使女房客留下來。天從人願,女房客不但主動讓他看她的腳,而且主動要求“扮演”他的太太,並代他找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無產階級聯合抵抗有產階級的壓迫。有忌的房東終於被“正義”打敗,男房客在合理的藉口下與女房客關在了一扇門裡。
《瞎了一隻眼》中的夫“處在愛情倦怠期”美國神分析專家托馬斯·a。哈里森分析這種婚姻為:丈夫想扮成“小孩”而子願意做“媽媽”一旦他們對此到厭倦了,麻煩就開始上門。為了獲取新的刺,太太利用先生偶受輕傷,導演了一出愛情戲。做戲的目的並非掩飾自己的慌張,而恰是借慌張來表和發洩愛情。先生在被動中重新獲得了愛,而這一切都另有藉口。朋友揭穿先生的欺騙,想用自己的力量來左右人家的愛情,結果反而中了“連環套”太太“盜仙草”一般地為先生解了圍,先生又一次在做戲中心滿意足。
《妙峰山》中“不懂得戀愛”的王老虎,被一個曾經是“明星”現在是“看護”的華華小姐死死纏住,非結婚不可。名義上卻是為了抗戰,似乎王老虎若不娶這位小姐,妙峰山的抗戰大業就會毀於一旦。早有預見的楊參謀看穿了華華的“妖女”本質,卻也打著“保全王家寨”的旗號,要槍殺華華,然後再自殺。是王家寨的事業真的如此忌愛,還是楊參謀本人妒火中燒呢?
《孟麗君》中“閉月羞花”的孟麗君女扮男裝,出將入相,冊封公主,賜婚與皇甫少華成親。本來垂涎孟麗君,從中作梗的皇帝成了“皇兄”不能再有非分之想。
“妖女”終於以“淑女”的身份取得勝利。
《雷峰塔》的分析見前文。
《胡鳳蓮與田玉川》文白意顯,無需分析,只是信手拈來的同類母題而已。
六由上文對丁西林劇作中“白蛇傳”母題的闡釋,可得以下推論:男主人公的戀母情結。
男主人公忌的心理障礙。
矯飾、做作的人生態度。
從吉先生—餘小姐,任先生—任太太,醉客—主婦,男房客—女房客,王老虎—華華等這一系列男女組合中,均可看出男弱女強,男靜女動的特點。
男對女有了強烈的依戀傾向。他要從女處得到的似乎主要不是,而是同情、撫、照顧、關懷、憐憫等母的情,在這種情中男方覺得自由、舒適、滿足。而女方則正中下懷。她們不僅有“女兒自言好,故遣入君懷”的大膽主動,更主要的是以一種半哄半嗔、亦撫亦憐的態度給了男方以神支柱,對男方像對小孩子一樣。這是“母”與“”的混合體,最少“女兒”把這叫做戀母情結,並不是說男主人公像俄狄浦斯一樣具有殺父娶母的願望,而是說在超越了這個概念的原始涵義以後,在一種更廣泛的意義上,男主人公不自覺地對母愛表現出了強烈的渴求和依戀,並且,這種渴求和依戀不是直接寄託於母親,而是寄託於對象,把它潛藏在愛之中。考慮到丁西林作品的時代及其在戲劇史上的地位,這種“戀母情結”很值得思味。
丁西林筆下的男女之間本有正常的引,但他們——主要是男方——竭力迴避,談變。如《壓迫》中女客鞋裡入水,男房客連忙提出“如果要換襪子,我可以走到外邊去”一本正經得令人麻。
迴避的方法是引入另一因素,實際是忌的符號,即法海。這個法海可視作男主人公內心對的恐懼的外化。男主人公對妖女既渴求又恐懼,想圖利又想去害。於是妖女披上淑女的外衣,以非因素來掩飾、沖淡。吉先生為了美神經,任太太為了報恩,要吻醉客的子為了意志獨立,房客為了反抗壓迫,瞎眼先生為了友誼,華華為了抗,白蛇為了救人…他們與法海的鬥爭,表現了慾望與忌的衝突。這一矛盾是無法從本上回避的。戰勝了法海,亦即證明戰勝了恐懼之後,關係便以勝利果實的身份具有了合理,同時也證明了淑女不是妖女,於是關係便可以存在。而雙方仍繼續迴避問題,諱莫如深。
一旦問題被尖銳揭到不能迴避的程度,關係便不能維持,如任太太,醉客與主婦。換一角度說,只有在演戲狀態中,關係方可維持,就如演員在臺上接吻,對觀眾可以解釋成“角需要”、“工作需要”而演員本人實已受益。一旦走出劇場,雙方便喪失了這種關係。
這正說明男主人公的心理障礙之深,不能客觀地直面女,以為不潔,不尊,不敬。王老虎的只准結婚,不準戀愛,男房客的故意迴避女房客換襪,從兩個方面顯出潛意識中忌與渴望的戰。於是,把這種心態與戀母情結糅合起來,成一種“假公濟私”的形式,實際是婚戀關係中的一種“準變態”由於普遍的戀母情結和始終未能克服的忌的心理障礙,丁西林劇作中便充滿了矯飾的、做作的人生態度。這一點筆者以前已有所論述。其具體表現是“舍曰之而必為之辭”迴避自己的真正慾望、意志、企圖,而代之以漂亮的辭令,機變的哲理,把自己打扮成智慧、高尚、正義的化身。而可笑的是最後仍迴避不了卑俗的現實,只不過那些矛盾由於巧妙的掩蓋、遮飾而較難被讀者注意而已。
這種矯飾的人生態度在戲劇結構上即表現為“欺騙模式”在戲劇風格上即表現為“唯美傾向”從而形成了丁西林劇作的總特徵。
七至此,本文對丁西林劇作的心理進行了一番剖析。這一微觀研究所得結論有何進一步的意義呢?本文謹列三點作為結尾。
丁西林是現代評論派的主將,也是京派的一員。這兩派都有迴避問題,標榜自然、尊嚴、健康等傾向。而如果對其創作實績稍事解讀,往往可見與表面現象頗不一致之處。這從反面說明相當一部分中國現當代文人,儘管受過現代教育,也仍在問題上表現出傳統,即缺乏正確的觀念,視女不是聖母便是妖怪等。五·四遠遠沒有解決這一問題。直到今天,京派小說和京味小說中此況猶存。趙園和倪婷婷對此有很闢的論述,可資參悟。
形式研究不能脫離內容和意義。
研究方法上,社會學的統計和心理學的分析是同樣重要的。
(發表於《現代文學研究》叢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