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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中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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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裡的末尾,下過了第一場雪,小河大河都結了冰,風從收穫了的山崗上吹來,颳著攔牲口的篷頂上的葦杆,嗚嗚的叫著,又邁步到溝底下去了。草叢裡藏著的野雉,便刷刷的整著翅子,更鑽進那些石縫或是土窟裡去。白天的陽光,照在那些冰凍了的牛馬糞堆上,蒸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幾個無力的蒼蠅在那裡打旋,可是黃昏很快的就罩下來了,蒼茫的,涼幽幽的從遠遠的山崗上,從剛剛可以看見的天際邊,無聲的,四面八方的靠近來,鳥鵲都打著寒戰,狗也夾緊了尾巴。人們便都回到他們的家:那唯一的藏身的窯裡去了。

那天,正是這時候,一個穿灰棉軍服的年輕女子,跟在一個披一件羊皮大衣的漢子後面,從溝底下的路上走來。這女子的身段很伶巧,又穿著男子的衣服,簡直就象一個末成年的孩子似的,她在有意的做出一副高興的神氣,睜著兩顆圓的黑的小眼,欣喜的探照荒涼的四周。

“我是沒有什麼工作經驗的,將來麻煩你的時候一定很多,總請你幫忙才好啦,李科長!你是老革命,鄂豫皖來的吧?”她現在很慣於用這種聲調了,她以為不管到什麼機關去,總得先同這些事務工作人員好。在學校的時候,每逢到廚房打水,到收發科取信,上燈油,拿炭,就總是拿出這末一副討好的聲音,可是倒並不顯得卑屈,只見其輕鬆的。

走在前邊的李管理科長,有著一般的管理科長不急不徐的風度,儼然將軍似的披著一件老羊皮大衣。他們在有的時候顯得很笨:有時卻很聰明。他們會使用軍隊裡最野的罵人術語,當勤務員犯了錯誤的時候;他們也會很微妙的送一點雞,雞蛋,南瓜子給秘書長,或者主任。這並不要緊,因為只由於他的群眾工作好,不會有其它什麼嫌疑的。

他們從那邊山又轉到這邊山,在溝裡邊一望,曾閃過白衣的人影,於是那年輕女子便大大的噓了一口氣,象特意要安自己說:“多麼幽靜的養病的所在啊!”她不敢把太愉快的理想安置得太多,卻也不敢把生活想得太壞,失望和頹喪都是她所怕的,所以不管遇著怎樣的環境,她都好好的替它做一個寬容的恰當的解釋。僅僅在這一下午,她就總是這末一副恍恍惚惚,卻又裝得很定心的樣子。

跟在管理科長的後邊,走進一個院子,而且走進一個窯。這就是她要住下來的。這簡直與她的希望相反,這間窯決不會很小,決不會有充足的陽光,一定還很溼。當她一置身在空闊的窖中時,便覺得在身體的四周,有一種怕人的冷氣襲來,薄弱的,黃昏的陽光照在那黑的土牆上,浮著一層悽慘的寂寞的光,人就象處在一個幽暗的,卻是半透明的那末一個世界,與現世脫離了似的。

她看見她小皮箱和鋪蓋卷已經孤零零的放在那冷地上。

這李科長是一個好心的管理科長,他在動手替她把那四柴柱支著的鋪整理起來了。

“你的被這樣的薄!”他抖著那薄餅似的被子時不忍不住的叫起來。隊伍裡像這樣薄的被子也不多見的。

她回顧了這大窯,心也不覺的有些忐忑,但她是不願向人要東西的,她說:“我不大怕冷。”在她的鋪的對面,已經有一個鋪得很好的鋪,他告訴她那是住著一個姓張的醫生的老婆,是一個看護。於是她的安靜的,清潔的,有條理的獨居的生活的夢想又破滅了。但她卻勉強的安自己;“住在這樣大的一間窯裡,是應該有個伴的。”那位管理利長不知怎樣一搞,卻碎在地下了。他便匆匆的走了,大約是找斧子去的吧。

這年輕女子便蹲在地上將這解體的鋪診治起來,她找尋著可以使用的工具,她看見靠窗戶放有一張舊的白木桌。假如不靠著什麼那桌子是站不住的,桌子旁邊隨便的躺著兩張凳子。這新辦不久的醫院裡的傢俱,也似乎是從四方蒐羅來的殘廢者啊!

用什麼方法可以打發走這目前的無聊的時光呢,那管理科長又沒有來?她只好踱到院子裡去。院子裡的一個糞堆和一個草堆連接起來了,簡直沒有足的地方。兩個女人跪在草堆裡,渾身都是草屑,一個掌著鍘刀,一個把著草束,專心的鍘著,而且播那些切碎了的草。

她站在她們旁邊,看了一會,和氣地問道:“老鄉!吃過了沒有?”

“沒坐啦!”於是她們停住了手的動作,好奇的,呆呆的來打量她,並且有一個女人就說了:“呵!又是來養娃娃的呵!”她一頭剪短了的頭髮亂蓬得象個孵蛋的母雞尾巴。而從那頭雜亂得象茅草的發中,出一塊破布片似的蒼白的臉,和兩個大而無神的眼睛,有著魚的表情。

“不,我不是來養娃娃的。是來接娃娃的。”在沒有結過婚的女子一聽到什麼養娃娃的話,如同吃了一個蒼蠅似的心裡湧起了吐的嫌厭。

在朝東那面的三個窯裡,已經透出微弱的淡黃的燈光。有初生嬰兒的啼哭。這是她曾悉過的一種多麼挾著溫柔和安的小小生命的呼喚呵。這呱呱的聲音帶了無限的新鮮來到她懷,她不微微開了嘴,舒展了眉頭,向那有著燈光的屋子裡,投去一縷甜適的愛撫:“明天,明天我要開始了!”再繞到外邊時,暮更低的壓下來了。溝底下的樹叢只成了模糊的一片。遠遠的半山中,穿著一條灰的帶子,晚霞在那裡飄蕩。雖說沒有多大的風。空氣卻刺骨的寒冷。她只好又走回來,她驚奇的跑回已經有了燈光的自己的住處。管理科長什麼時候走回來的呢。她的鋪也許妥當了。她到屋裡時,卻只見一個穿黑衣的女同志端坐在那已有的鋪上,就著一盞麻油燈整理著一雙鞋面,那麻油燈放在兩張重疊起來的凳上。

“你是新來的醫生,陸萍麼?”當她問她的時候,就象一個天天見慣了的人似的那末坦直和自然,隨便的投來了一瞥,又去她的鞋面去了。還繼續的哼著一個不知名的小調。

她一點也沒有注意從這新來的陸萍那裡是送來了如何的高興。她只用平淡的節省的字眼在回答她。她好象一個老旅行者,在她的的對面,多睡一個人或少睡一個人或更換一個人都是一樣,沒有什麼可以引起波動的,她把鞋面翻看了一目之後,便把鋪攤開了。卻又不睡,只坐在被子裡,靠著牆,從新又唱著一個陝北小調。

陸萍又去把那幾柴柱拿來敲敲打打,怎末也安置不好,她只好把鋪開在地上,決心熬過這一夜。她又坐在被子裡,無所謂的把那個張醫生的老婆打量起來了。

她不是很美麗嗎,她有一個端正的頭型,黑的發不多也不少,五官都很均正,脖項和肩胛也很適襯:也許正是宜於移在畫布上去的線條,可是她彷彿沒有情,既不溫柔,也不兇暴,既不顯得聰明,又不見得愚蠢,她答應她一些話語,也述說過,也反問過她,可是你是無法窺測出她是喜悅呢,還是厭憎。

忽然那看護象被什麼針刺了似的,陡的從被子裡跳出來了,一直衝了出去。陸萍聽見她推開了間壁的老百姓的門,一邊說著些什麼,帶著高興的走了進去,那曾因她跑走時鼓起一陣大風的被子,有大半拖在地上。

現在又只剩陸萍一個人。被子老裹不嚴,燈因為沒有油只剩一點點悽慘的光。老鼠出來了,先是在對面底下,後來竟跳到她的被子上來了。她蜷臥在被子裡,也不敢脫衣裳,寒冷不容易使人睡著。她不能不想到許多事,僅僅這一下午所碰到的也就夠她去消磨這深夜的時候了。她竭力安自己,鼓勵自己,罵自己,又替自己建築著新的希望的樓閣,努力使自己在這樓閣中睡去,可是窯對面牛棚裡的牛,不斷的嚼著草,還常常用蹄子踢著什麼。她再張開眼時,房子裡已經漆黑,燈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熄滅,老鼠便更勇敢的邁過她的頭。

很久之後,才聽到間壁的窯門又開了。醫生的老婆便風雲叱吒的一路走回來,門大聲的響著,碰倒了一張凳子,又踩住了自己的被子,於是她大聲的罵“狗禽的,的管理員,給這末一滴兒油,一點便黑了,真他媽拉格厭!”她連串的悉的罵那些極其魯的話,她從那些大兵們學的很好,不過即使她這末罵著的時候,也並看不出她有多大的憎恨,或是顯得猥褻。

陸萍這時一聲也不響,她從嘴的動彈中,辨別出她適才一定吃過什麼很滿意的東西了。那看護摸上之後,頭一著枕,便響起很勻稱的鼾聲。

二陸萍是上海一個產科學校畢業的學生,是依照她父親的理想,才進去了兩年,她自己就到她是不適宜於做一個產科醫生。她對於文學書籍更到興趣:她有時甚至討厭一切醫生,但仍整整住了4年。八一三的炮火把她投進了戰爭,她到傷兵醫院去服務,耐心的為他們洗換,替他們寫信給家裡,常常為了一點點的須索奔走。她象一個母親一個情人似的看護著他們。他們也把她當著一個母親一個情人似的依靠著。他們傷好了,她為他們愉快。可是他們走了,有的向她說了聲再會,也有來一封道謝的信,可是也就不會再有消息。她便悄悄的拿回那寂寞的情,再投擲到新來的傷兵身上。這樣的生活,幾乎消磨了一整年,她受了很多的苦,輾轉的跑到了延安,才做了抗大的學生。她自己覺到在內在的什麼地方有些改變,她用心的啃著從未接觸過的一些書籍,學著在很多人面前發言。她彷彿看見了自己的將來,一定是以一個活躍的政治工作者的面目出現。她很年輕,才20歲,自恃著聰明,她滿意這生活,和這生活的道路。她不會費她的時間,和沒有報酬的情。在抗大又住了一年,她成了一個共產黨員。而這時政治處的主任找她談話了,為了黨的需要,她必須脫離學習到離延安40裡地的一個剛開辦的醫院去工作。而且醫務工作應該成為她終身對黨的貢獻的事業。她聲辯過,說她的格不合,她可以從事更重要的或更不重要的。甚至她淚了。但這些理由不能夠動搖那主任的決心,就是不能推翻決議。除了服從沒有旁的辦法。支部書記也來找她談話,小組長成天盯著她談。她討厭那一套。那些理由她全懂,事實是要她割斷這一年來她所憧憬的光明前途,又重複回到舊有的生活,她很明白,她決不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醫生,她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產婆,或者有沒有都沒有什麼關係。她是一個富於幻想的人,而且有能耐去打開她生活的局面。可是“黨”

“黨的需要”的鐵箍套在頭上,她能違抗黨的命令麼?能不顧這鐵箍麼,這由她自己套上來的?她只有去,但她卻說好只去做一年。而且打掃了心情,用愉快的調子去接該到來的生活,伊裡基不說過嗎?

“不愉快只是生活的恥辱”於是她到醫院來了。

院長是一個四川人,種田的出身,後來參加了革命,在軍隊裡工作得很久。他對醫務完全是外行。他以一種對女同志並不須要尊敬和客氣的態度接見陸萍,象看一張買草料的收據那樣懶洋洋的神氣讀了她的介紹信,又釘著她瞪了一眼:“唔,很好!留在這裡吧。”但他是很忙的,他不能同她多談。對面屋子裡住得有指導員,她可以去找他。於是他不再望她了,端坐在那裡,也並不動手作別事。

指導員黃守榮同志,一副八路軍裡青年隊隊長的神氣。很謹慎,卻又很愛說話,衣服穿得很整齊。表觀一股很樸直很幼稚的熱情。有點羞澀,卻又企圖裝得大方。

他告訴她這裡的困難,第一,沒有錢,第二,剛搬來,群眾工作還不好,動員難,第三,醫生太少,而且幾個負責些的都是外邊剛來的,不好對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