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無行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話說江州城因來了酈府君,湧進許多生得好看的人,江州城裡男女老少都大飽一回眼福。蓋因這等“風才子”不是閉門造車就能使人知道的,既無功名,又無一個好爹、好先生好叫人知道,只好賣臉賣詩,不多往人前晃,令人知曉,又或撞了大運遇著個賞識的貴人,如何能做得才子?縱有千般本事,說不得是身後成名,活著時受罪——那又有甚用?
是以江州城裡常見才子往來走動。
然則人要成名,也需天時地利人和,且不說這一窩蜂兒湧將來的人裡頭,若真埋著幾個李太白、白樂天早就天下皆知了,也無須等到來一個酈府君才好揚名。單說這如今的天氣,就十分不宜。酈府君設宴是什麼時候兒?花菊兒都開了。酈府君行圍是什麼時候兒?草都枯了。正正好的秋天,天氣一天冷似一天,老人們便說“一層秋雨一層寒”名士嘛,總是要飄逸著些兒,才好叫人看。你若似禰衡那般,好輕慢權貴,人家吃酒你脫衣,也是名士,卻又以不是眾人所求了。總要大袖飄飄、足登木屐、懸美玉,或高冠或散發,且行,引人來欽羨方好。頂好是須得天,做個陌上少年,柳絮飛花,飄逸瀟灑才叫妙。
到了這秋,略弱一些兒的人,不穿上個夾衣,便要覺得冷。江州地方雨水充足,冰涼雨水一灑,想飄逸的都要打起哆嗦來。更遑論現今這等才子,好手裡拿把摺扇兒,還要講究個扇骨須是川竹的、扇面兒需得灑金。這等冷天兒,拿把扇兒,叫那等凡夫俗子見了,怕不要嘲笑一聲兒:“大冷的天兒拿把扇兒,莫不是火上行,燒壞了腦子哩?”這便不相宜。
可來都來了,總要有些兒說道,你若在家中高臥對秋雨,何須再往城中湊?不都是打的府君的主意麼?縱有那雨中緩步、雪裡訪友而臨門不入的情懷,想叫人稱讚,也須得有人替你宣揚不是?否則這雨雪的天兒,尋常人躲著尚且不及,哪個吃多了撐的去看你?
是以許多人便只得咬牙在這秋風裡,趁著天還未曾冷透,往那街上行走。這等人多了,便呼朋引伴,只作快意人生。然才子也是人,也須得吃飯,錢不夠,自然要有來路。才子便與士紳不免有些糾葛,士紳要以才子顯修養,才子要傍士紳求生活。
更有一事,才子有名,商家有錢,或與潤筆請代書匾額、墓誌,或與金附庸個風雅。更有一等人,家中養了女兒,因自覺鄙,便要招個斯文女婿,才子們還要猶豫一二哩。
這些人裡頭,趙信稱得上得天獨厚,他因入了酈玉堂的眼,得了府君相贈之財貨,較之同儕,儼然領軍人物。他無須鎮裡往街面上跑,江州城之上人物已有許多識得他了,皆因酈玉堂推崇之故。
自來江州不消數月,趙信便與酈玉堂混得,成其座上客。賞菊行獵,固然略有不如洪謙處,然他無功名。酈玉堂心中對洪謙極看重,且這二人,一有功名、一是白衣,酈玉堂心中,終是信國家舉才試考,趙信又年輕些,小有不如,也是常理,並不以此很看輕於他。
到得冬,兩人已是一處賞雪吃酒,不亦樂乎。趙信也不往他家裡住,因有酈玉堂之資助,他只在外頭住,又有旁人見府君青眼看他,也與他好,時時請他寫個字兒、做首詩兒,與他潤筆。更有一等,字也不求、詩也不求,單上門送錢與他,只求與府君面上進言一二。趙信過得好不得意。
——————————然有一事,終不能得逞。
原來這趙信生得既好,又小有才名,實也有些真才實學,故而自視甚高,不肯輕娶了那等俗人家女兒做,家中父母催促他也不應,及父母亡故,更沒個人來管他,一拖二拖,直到如今。眼見二十餘歲,再不娶,也不像個話兒,他便動了娶的念頭兒。
及聞酈府君有相召之意,想江州城裡人物多,許能遇著淑女,便收拾著包袱、帶著個書僮兒來了。到了江州城,一見酈玉堂,覺這府君既能識他之才,也算是個伯樂。他知曉的事情略多些兒,也知宗室之間實有天淵之別,然酈玉堂之生活,實不似那等窮困宗室。酈玉堂又執掌江州,家資豐饒,且識他之才,想來家教不差,聽聞府君家中有許多兒女,才有一個姐兒定了親,府君娘子又要為其餘兒女張羅婚事,便不免動起意來。
他倒還有些兒傲氣,要做個姜太公之姿,是以並不求居在府衙之內。然每與酈玉堂閒談,諷古論今,也有些樣子。蓋因凡事總是知易行難,又或說,站著說話不害疼,挑三揀四的總比親自做活計的省力,還要顯得高明。每有空談都總要說“若是我,當如何”你若真要他去做了,多半是不如人的。大抵是嘴上說得響亮而已。
酈玉堂偏好聽趙信說來道去,趙信又彈一手好琴,雖則洪謙回來說:“比蘇長貞差著十萬八千里兒。”然則聽著喜慶不是?
趙信便常在府衙裡與酈玉堂焚香彈個琴,想那司馬相如可琴挑文君,聽聞府君家女孩兒也是讀書識字,琴棋書畫都來得,庶幾可有下場也未可知。孰料這府君家裡當家的是申氏,申氏教導何其嚴?上有顧不到他們家多少事兒的公婆,中有酈玉堂這等丈夫,下有一堆出身各異的兒女,她尚能佈置妥當,如何肯讓女兒們鬧出這等“私相授受”的醜事來?
且申氏教導女兒,並非做面子功夫,只一味“嚴”字了事,從小便教女兒讀“井底引銀瓶”你若傳進來“紅拂夜奔”、“琴挑文君”又或“韓壽偷香”她便要與你講“苦守寒窯”總是不按規矩來的人便要受罪。打小兒說到大,更兼酈玉堂出身宗室,於宗室的顏面也頗講究,酈家女孩兒哪個肯接趙信的茬兒?
這趙信既得酈玉堂賞識,又思窺其後宅。偏申氏管得極嚴,竟一絲縫兒也不。趙信彈了許多琴,內宅裡也無個丫環出來代姐兒贈帕。待他令僮兒故意往牆兒下打轉兒,與人機會與他傳遞物件兒,反引申氏警覺,使家內管事死盯了這僮兒,且說這僮兒:“你要尋誰?後頭是內宅,你這小子,好不曉事!”趙信不由怏怏。
又因酈玉堂偶有興致來,與他往外飲宴,又喚了些行院裡人彈唱做陪,趙信走在路上,總要遇幾個出場的與他丟香袋兒。得趙信哭笑不得,若是無意做酈家女婿,這等風韻事他自不會推拒,眼前這卻是幫了倒忙。接了,風評便要不好,不接,還有甚“風才子”的範兒?
前頭說了,府衙裡做主的是申氏,她因知趙信“放行骸”便說酈玉堂:“官人是宗室,又是朝廷命官,不可與這等人相等太深,有礙聲名。又常與他飲宴,若叫人說不理正事,卻不是好玩的。”酈玉堂笑道:“江州物產豐饒,租賦上繳,年年都是上等。且喜民風淳厚,這牢裡縱關兩個人,也不是江洋大盜,小偷也無有幾個,多半是關來嚇唬一二的。既無盜案,我的考評也是上等。我便吃個酒兒,又有何妨?”申氏道:“縱吃酒,也當與那等正經人吃。這趙信遊手好閒,二十好幾也不成家立業,說甚名士?男子漢沒個擔當,只怕兒也養不活!休與我說朱買臣,我也曾讀書,這等器量狹小之人,豈不也是自取死路了?你前頭事,我婦道人家不好口,然知勸諫,當與君子相,如那洪謙、盛凱,你不也是盛讚?那才是好人呢?這趙信,倒要你來養活!”酈玉堂無奈道:“我不過要鬆快一下兒,又招來你這些。似洪謙盛凱,身有功名,又要備考,終有正事要做。唯趙信最閒。橫豎看著養眼,我爹買匹好馬還要上千貫,一月食料也好有幾十貫,蘇長貞一幅字也要幾百兩,哪個不比他貴?”申氏難得有一回叫酈玉堂頂得張口結舌,只說:“玩便由著你玩,只別過了。好歹那也算得個讀書人兒,不比優伶之輩。且他心不正哩,怎地好使他那小僮兒往咱家後院兒牆下等?殊是無禮,幾個女兒皆是我養大,你若擅言與了這等破落戶兒,我是不肯干休的!”酈玉堂畢竟不是那等糊塗透頂之人,聽申氏如是說,不由肅容問道:“此話當真?”心裡已有些信了,他與申氏十數年夫,自知申氏為人之周到,且平少說人不是處,但說,總有幾分影兒。
申氏便將趙信來家中必談彈諷誦,又使僮兒故意往那牆下行走等事說了,且說:“除非他是神仙,有甚旁人不知的門道,否則還有甚說法?縱他是神仙,我們也不好沾哩,這等事,便似摴蒲,如何能拿女兒來賭?”酈玉堂深以為然。這做人父親的,家中有個女兒,但凡還有些兒心軟、有些兒親情,總不至於做出這等因一時痛快,便要將女兒推入險境的事。申氏不說還好,一說,酈玉堂便上心,一看,還真有些兒苗頭。酈玉堂讀書更多,所知者非止“相如竊玉”更知司馬相如拐了人家女兒私奔不算,還要老婆拋頭面去賣酒以訛詐岳父家,次後更要納茂陵女子為妾。
有些男人總是這樣,自家做出些個左擁右抱的勾當,還自鳴得意,有友人做出此等事兒還要大聲叫好,旁個男人與他無礙的做了此事,不定還要暗生羨慕。然若有個人對他閨女做出此等事兒,便要恨不得咬死這個小畜生了。
酈玉堂恰是個男人,又非無情之輩,一想女兒五姐叫人惦記上了,越看趙信便越像個賊模樣兒。人便是如此,不留意的,大活人兒立在眼前,看了也作沒看見;留意的,是粒砂子都覺擋眼。
酈玉堂從此便疏遠了趙信,五姐兒解脫了,申氏與酈玉堂著緊與五姐兒訂了一門親事,雖是顯得匆忙,卻是天上掉下來的巧事兒,是四姐兒婆家的親戚。李侍郎有位妹妹,便是嫁在左近,家中有個孫子,正說親時,旁的都好,卻是八字未曾合上,因事不成,故爾煩悶,被祖母打發來江州散心。孩子姓吳,今年十六歲,也中了個秀才,其父是進士,因祖父之喪,返鄉守孝,今孝期已滿,然起復之事卻需奔波,故爾尚在家中。
兩處一合八字,卻甚是吉利,喜得老淑人李氏直說:“姻緣天註定。前番波折,也只為成就這番好事哩!”樂不得,將少年時陪嫁來的一件羊脂玉的觀音墜兒進定禮裡與了五姐,端的是滿意非常。
申氏也鬆了一口氣,催促著酈玉堂寫了信,往京中將四姐、五姐之事說了,又叫捎帶上一句:六姐、七姐事亦有眉目。唯恐京中胡亂定了親事。
————————這頭酈五姐兒放了定,那頭趙信便如叫人照著腦門兒來了一記磚頭,砸得眼冒金星兒。他也有所覺,這府君似有些疏遠著他了。然先頭酈玉堂抬舉他太甚,使他這名氣在江州左近又響,尚有人上趕著請他寫字兒與他潤筆、川資,子也不甚難過。
近處淑女不可求,說得有,有這等名氣,往鄰近州府裡去,不定還有更好姻緣。然不幸,他又遇著事兒了。
所謂“月暈而風,石礎而雨”從來大事未至,先兆已生,這等細微之處,最是靈,小人物亦然。便有人猜出酈玉堂不得府君喜歡來,要從他身上宰下一刀來。卻說這開賭坊的賴三兒,做慣的便是這行買賣。且趙信既是風人物,也少不得賭上一二,卻不往龍蛇混雜的坊裡去。賴三兒便做個局,找幾個人,行院裡尋個雅緻人家,誘趙信入局。
趙信初時是贏,大贏,繼而輸,他便不忿,左右紅袖相伴,又有諸人相陪,少年人心,一時也不好拂袖而去。一輸而輸,倒好輸了兩、三千兩去,始覺不妙。賴三兒還嘆,似當初餘大郎那等肥羊,實是不多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