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可免的事已臻成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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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教堂裡直接回到由安季波夫一家人重新佈置好的那間畫室舉行酒宴。客人們不斷地喊:“苦啊,喝不下去。”另一邊的人就大聲應和著:“給點兒甜的。”於是這一對年輕人便含羞帶笑地接吻。柳德米拉·卡皮託諾夫娜為他們唱了喜歌《葡萄》,把當中的疊句“上帝賜給你們愛情和忠告”重複了兩次,又唱了一首《鬆開你的髮辮,散開你那淡褐的秀髮》。
人們散去之後,只剩下了他們兩個,帕沙在這突然來臨的寂靜中到不知所措。院子裡正對著拉拉的窗戶的柱子上亮著一盞燈。不管她怎麼拉窗簾,彷彿一塊劈得很薄的板子似的一線亮光還是從兩扇窗簾的夾縫當中照了進來,宛如一個人在偷看他們。帕沙奇怪地發現,他的心思都在這盞燈上,甚至比想自己、想拉拉、想對拉拉的愛還多。
在這永恆之夜,被同學們叫作“斯捷潘妮達”和“紅顏女郎”的不久前的大學生安季波夫,既登上了幸福的頂峰,也沉入了絕望的深淵。他那疑團叢生的猜忌和拉拉的坦率承認相互替。他提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問題,而隨著拉拉一次又一次的回答,他的心一次比一次更往下沉,彷彿跌入萬丈深淵。他那遍體鱗傷的想像力已經跟不上她所吐的新情況了.
他們一直談到天明。在安季波夫的一生當中,沒有比這一夜的變化更驚人、更突然的了。清早起來,他已經全然變了一個人,自己幾乎都奇怪為什麼人們還像過去那樣稱呼他。
十天以後,朋友們還是在這間屋子裡為他們送行。帕沙和拉拉都以優異的成績畢了業,接到了到烏拉爾同~個械市工作的聘書。明天一早他們即將起程。
大家照例喝酒,唱歌,高聲談笑,不過這次清一的都是年輕人,沒有上年紀的。
在那道把作為寢室的一角並把客人同整個畫室隔開的間壁後面,放著拉拉裝東西的一大一小兩個網籃、一隻皮箱和一個盛食具的木箱。屋角的地上還放著幾隻口袋,行李不少,有一部分第二天早晨作為慢件託運。所有東西差不多都收拾妥當,但還沒有完全裝完。皮箱和木箱的蓋子敞開著,裡面還沒有裝滿。隔一會兒,拉拉就又想起一件什麼東西,於是把它拿到間壁後面放到籃子裡,再把上邊擺平整。
拉拉到專修班去取出生證和其他證件的時候,帕沙在家招待客人。院子的守門人陪她一起回來,帶了一張包裝用的銀皮席和一大卷第二天捆東西用的結實的繩。拉拉打發走了守門人,在客人面前轉了一圈,同這個握手寒暄,同那個互相親吻,然後便到間壁的那邊去換衣服。她換好服裝出來的時候,大家拍手叫好,隨後都入了座,像幾天前在婚禮上那樣的喧鬧開始了。活躍的人忙著給鄰座斟伏特加酒,無數只舉著叉子的手伸到桌子當中去拿麵包和盛冷熱菜餚的盤子。大家紛紛祝酒,發出滿意的嚷嚷聲,爭先恐後地說俏皮話。有的人很快就醉了。
“可真把我累死了。”和丈夫挨著坐在一起的拉拉說“你要辦的事都辦完了嗎?”
“辦完了。”
“不管怎麼累,我覺得神很好。我到幸福。你呢?”
“我也一樣。我也覺得很好。說起來,一兩句話說不完。”科馬羅夫斯基例外地被允許參加這群年輕人的晚會。快結束的時候,他想說這對年輕朋友走後自己會到孤苦伶什,在他眼中莫斯科就會變成撒哈拉沙漠,可是心裡一陣發酸,便咽起來,不得木重新開始被動所打斷的話。他請求安季波夫夫婦允許他給他fi]寫信,允許他到他們尤里亞金的新居去拜訪他們,如果他忍受木了分離的痛苦的話。
“那倒大可不必。”拉拉若無其事地高聲回答“什麼通信啊,撒哈拉沙漠啦,這些話都用不著說。至於到那個地方去,您乾脆連想也別想。沒有我們,上帝也會保佑您子過得一樣好,況且我們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帕沙,你說是不是?您運氣好,一定能找到代替我們的新朋友。”拉拉彷彿完全忘了正在和誰談話和談的什麼話,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急忙站起身來到間壁那邊的廚房裡去了。她在那兒拆開絞機,把零件放進食具箱的幾個空著的角里,再用稻草好。拆絞機的時候,她差一點讓箱子邁上的一大刺扎破了手。
她忙著裝東西,又忘記自己還有客人了,對他們的聲音也是充耳不聞,直到後來間壁那邊爆發了一陣特別響亮的喧鬧聲,才提醒了她。拉拉這時想到,喝醉酒的人總是喜歡竭力模仿醉漢,顯出那種既俗氣又有意誇張的更厲害的酸態。
這時,從敞開的窗子傳來院子裡一個特別的聲音,引起她的注意。拉拉開窗簾探出身子去。
一匹拴著絆腿繩的馬正在院子裡一瓶一顛地跳著。這匹不知是誰家的馬可能走錯了路,走到這個院子裡來了。天已近黎明,不過離出還早。彷彿沉睡的閱無人跡的城市籠罩在清晨淡紫的寒氣中。拉拉閉上了眼睛。這陣異乎尋常的馬蹄聲,把她帶到遙遠的人的鄉村裡去。
樓下響起了門鈴聲。拉拉側耳細聽。有人從餐桌邊走去開門。來的是娜佳!拉拉忙不迭地向她跑過去。娜佳是直接從車站來的,她是那麼鮮人,渾身似乎散發著杜普梁卡的鈴蘭花的芳香。這一對朋友站在那裡說不出話來,只是放聲大哭,緊緊擁抱,幾乎都讓對方不過氣來。
娜佳結拉拉帶來了全家的祝賀、送別的話和父母贈送的貴重禮品。她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個用紙包著的首飾匣,打開裹著的紙,掀起蓋子,遞給拉拉一串美出奇的項鍊。
響起了一片驚歎聲。一個已經有些清醒的醉漢說:“這是玫瑰紅的風信子石。沒錯兒,紫的,你們說是不是?這可是不亞於鑽石呀。”可是娜佳分辯說,這是帶黃的寶石。
拉拉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的座位上,把項鍊放在自己的餐具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放在紫襯墊上的寶石光華奪目,煙娼生輝,有時像動的水珠,有時又像一串纖巧的葡萄。
桌邊有的人醉意已經慢慢消失了。因為娜佳人席,酒醒過來的人又喝了起來。大家很快也把娜佳灌醉了。
沒過多久,整個屋子裡的人都沉入了夢鄉。多數人第二天還要到車站送行,所以留下來過夜。一半人隨便往一個角落裡一倒便打起鼾來。拉拉自己也不記得怎麼和衣躺在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的伊拉·拉果金娜的身邊。
耳邊一陣很響的說話聲把拉拉驚醒了。這是從街上到院子裡來找那匹走失的馬的陌生人的聲音。拉拉睜開眼睛一看,覺得很奇怪——帕沙可真是閒不住,那麼大的個子站在屋子當中沒完沒了地翻騰什麼呢?這時,被當成是帕沙的那個人朝拉拉轉過身來,她才看清不是帕沙,而是滿臉麻子、從鬢角到下巴有一道傷疤的人。她明白了,這是賊溜進屋裡來了,於是想喊叫,可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突然她想起了項鍊,悄悄地用手肘支起身子往餐桌上看了看。
項鍊就放在一堆麵包屑和吃剩下的夾心糖中間,這個遲鈍的壞傢伙在杯盤狼藉的桌面上沒有發現它,光是拿那些已經疊好的被單和衣服,把收拾整齊的行裝得一塌糊塗。拉拉的酸意還沒有完全消失,看不清當時的情況,只是特別可惜整理東西費的功夫。她氣得想喊叫,可還是張不開口。她就用膝蓋使勁頂了一下睡在身邊的伊拉·拉果金娜的心口。隨著伊拉·拉果金娜疼得變了嗓音的一聲喊叫,拉拉也嚷了出來。小偷扔下裹著衣物的包袱,慌慌張張地從屋裡跑出去。跳起來的幾個男人好不容易清出了什麼事之後,跑出去追趕,可是賊早已無影無蹤了。
這場慌亂和事後的議論,成了大家都得起的信號。拉拉剩下的~點點酒意已經完全消失了。不管大家怎麼要求讓他們再睡一會兒,躺一躺,拉拉堅決讓他們都起來,然後很快給他們煮了咖啡喝,請大家都回家去,等到開車前在車站見面。
客人散去以後,拉拉就忙了起來。她麻利地收拾好一個個行李袋,把枕頭進去,紮緊帶子,央求帕沙和女看門人千萬別幫忙,免得礙她的事。
一切都及時準備停當了。安季波夫夫婦一點也沒有耽誤。彷彿同送行的人手中搖動帽子的動作相配合,火車徐徐開動了。當人們不再揮手並從遠處第三次向他們喊叫的時候(可能喊的是“烏拉!”),火車加快了速度。
一連三天都是壞天氣。這是戰爭開始後的第二個秋天。第一年取得戰績過後,情況開始不利。集結在喀爾巴籲山一線的布魯西洛夫的第八軍,本來準備翻過山口突入匈牙利,結果卻是隨全線後退而後撤。我軍讓出了戰事開頭幾個月佔領的加里奇亞。
他過去叫尤拉,如今大家越來越多地用本名和父名稱呼他為瓦戈醫生,此時正站在婦產醫院產科病房門外的走廊裡。剛由他送來的他的子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就住在這間病室裡。他同她告別後,正在等著助產士,想告訴她必要的時候怎麼通知他,以及他如何從她那兒瞭解東尼妞的健康情況。
他很忙,急等著回自己的醫院去,在這以前還要到兩個病人家裡出診,可現在卻在這裡白白費寶貴的時間,眼看著窗外被一陣陣秋風攪亂的左右歪斜的雨絲,彷彿是風雨中田野裡東倒西歪的麥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