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帶雕像房子的對面-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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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哭泣拉拉的同時,他也把與自己各個時期有關的各種事物,比如關於自然、關於常生活等塗沫的東西加了一遍工。像他往常一樣,在他寫作的時候,許多有關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的思緒一齊向他襲來。
他又想到,對歷史,即所謂歷史的進程,他與習以為常的看法完全木同。在他看來,歷史有如植物王國的生活。冬天雪下的闊葉樹林光的枝條幹癟可憐,彷彿老年人贅疣上的汗。天,幾天之間樹林便完全改觀了,高人云霄,可以在枝葉茂密的密林中路或躲藏。這種變化是運動的結果,植物的運動比動物的運動急劇得多,因為動物不像植物生長得那樣快,而我們永遠不能窺視植物的生長。樹林不能移動,我們不能罩住它,窺伺位置的移動。我們見到它的時候永遠是靜止不動的。而在這種靜止不動中,我們卻遇到永遠生長、永遠變化而又察覺不到的社會生活,人類的歷史。
托爾斯泰否定過拿破崙、統治者和統帥們所起的創始者的作用,但他沒有把這種看法貫徹始終。他想的正是這些,但未能清楚地說出來。誰也不能創造歷史,它看不見,就像誰也看不見青草生長一樣。戰爭、革命、沙皇和羅伯斯庇爾們是歷史的目光短淺的鼓動者,它的酵母。革命是發揮積極作用的人、片面的狂熱者和自我剋制的天才所製造的。他們在幾小時或者幾天之內推翻舊制度。變革持續幾周,最多幾年,而以後幾十年甚至幾世紀都崇拜引起變革的侷限的神,像崇拜聖物一樣。
他在痛哭拉拉的時候也為很久之前在梅留澤耶沃度過的夏天哭泣。那時革命是當時的上帝,那個夏天的上帝,從天上降到地上,於是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瘋狂,於是每個人的生活各不相干,但都一味肯定最高政治的正確,卻又解釋不清,缺乏例證。
他在刪改各式各樣舊作時,又重新檢驗了自己的觀點,並指出,藝術是永遠為美服務的,而美是掌握形式的一種幸福,形式則是生存的有機契機,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為了存在就必須具有形式,因此藝術,其中包括悲劇藝術,是一篇關於存在幸福的故事。這些想法和札記同樣給他帶來幸福,那種悲劇的和充滿眼淚的幸福,他的頭因之而疲倦和疼痛。
安菲姆·葉菲莫維奇來看過他。他也帶來伏特加,並告訴他安季波娃帶著女兒同科馬羅夫斯基一起離開的經過。安菲姆·葉菲莫維奇是乘鐵路上的手搖車來的。他責罵醫生沒把馬照料好,把馬牽走了,儘管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請求他再寬限三四天。他答應三四天之後再親自來接醫生,帶他永遠離開瓦雷金諾。
有時,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沉浸在寫作中的時候,會忽然極為清晰地想起那個已經遠行的女人,心中湧起一股柔情,心如刀割,痛苦得不知所措。就像在童年的時候,在夏天富饒的大自然中,在鳴禽的啼啥中他彷彿聽到死去母親的聲音,如此習慣於拉拉、聽了她的聲音的聽覺現在有時竟會欺騙他。他有時產生幻覺,彷彿她在隔壁的房間裡叫“尤羅奇卡”這一星期裡他還產生過別的幻覺。週末的夜裡,他夢見屋子下面有龍,馬上驚醒了。他睜開眼睛。突然,峽谷底被火光照亮,啪地響了一聲,有人放了一槍。奇怪的是,發生了這種不平常的事之後,不到一分鐘醫生又睡著了。第二天早上,他認為這一切都是他做的夢。
這就是那夜之後一天所發生的事。醫生終於聽從了理智的聲音。他對自己說,如果打定主意一定要死自己,他可以找到一種更為有效而痛苦更少的辦法。他暗自發誓,只要安菲姆·葉菲莫維奇一來接他,他馬上就離開這裡。
黃昏前,天還很亮的時候,他聽見有人踏雪的咯吱咯吱聲。有人邁著輕快而堅定的步子朝住宅走來。
奇怪。這能是誰呢?安菲姆·葉菲莫維奇一定坐雪橇來。荒蕪的瓦雷金諾沒有過路的人。
“找我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暗自確定。
“傳喚我回城裡。要不就是來逮捕我。但他們用什麼把我帶走呢?他們必定是兩個人。這是米庫利欽,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他覺得他從腳步聲認出了來的客人是誰,便高興起來。暫時還是謎的那個人,停在扯掉銷的門旁,因為沒在門上找到他所悉的鎖,但馬上又邁著自信的步子向前走來,用悉的動作,像主人似的打開路旁的大門,走了進來,又小心翼翼地帶上門。
那人做出這些古怪動作的時候,醫生正背對著門口坐在桌前。當他從桌前站起來,轉過身去接陌生人的時候,那人已經站在門檻上,呆住了。
“您找誰?”醫生無意識地脫口而出,沒有任何意義;當沒有聽到回答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並不到驚奇。
進來的人身體強壯,體格勻稱,面容英俊,身著皮上衣和皮褲子,腳上穿著一雙暖和的羊皮靴,肩上揹著一枝來復槍。
讓醫生驚訝的只是他出現的那一剎那,而不是他的到來。屋裡找到的東西和其他的跡象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有了這次會面的準備。顯然,屋裡儲備的東西是屬於這個人的。醫生覺得他的外表很,在哪兒見過。來訪者好像對於房子裡有人也有準備。房子裡有人居住並不使他到特別驚訝。也許他也認識醫生。
“這是誰?這是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拼命回想。
“生啊,我究竟在哪兒見過他呢?這可能嗎?記不清哪一年的一個炎熱的五月早上。拉茲維利耶火車站。凶多吉少的政委車廂。明確的概念,直率的態度,嚴厲的原則,正確的化身。對了,斯特列利尼科夫!”他們已經談了很久,整整幾個小時,只有在俄國的俄國人才會這樣談話,特別是那些驚恐和悲傷的人,那些發瘋和狂怒的人,而當時俄國所有的人都是那樣的人。黃昏來臨。天漸漸黑了。
除了同所有人都心地談個沒完的習慣外,斯特列利尼科夫之所以喋喋不休還有另外的、自己的原因。
他有說不完的話,全力抓住同醫生的談話,以免陷入孤獨。他懼怕良心的譴責還是懼怕追逐他的悲傷的回憶,還是對自己的不滿在折磨他?他對自己的不滿已經到了無法忍耐、仇恨自己、羞愧得準備自殺的地步了。或者他已作出了可怕的、不可更改的決定,因此他不願意一個人孤單單的,如果可能的話,他借同醫生談話和呆在一起的機會而推遲決定的執行?
不管怎麼說,斯特列利尼科夫隱藏著使他苦惱的重大秘密,而在其他的一切話題上傾吐肺腑。
這是世紀病,時代的革命癲狂。心裡想的是一回事兒,說的和表現出來的又是另一回事兒。誰的良心都不乾淨。每個人都有理由認為完全是自己的過錯,自己是秘密的罪犯,尚未揭的騙子。只要一有藉口,想象中就會掀起自我譴責的狂。人們幻想,人們誹謗自己不僅是出於畏懼,而且也是~種破壞的病態的嗜好,自願地處於形而上學的恍惚狀態和自我譴責的狂熱中,而這種狂熱如果任其發展,便永遠無法遏止。
作為高級將領,有時還擔任過軍事法庭成員的斯特列利尼科夫,曾經讀過或聽過多少次這類臨死前的供詞,書面的和口頭的。現在他自己的自我揭發症也同樣地發作了,對自己整個地作了重新的評價,對一切都做出總結,認為一切都是狂熱的、畸形的、荒誕的歪曲。
斯特列利尼科夫講得語無倫次,從表白突然轉到坦白上去。
“這發生在赤塔附近。我在這屋中的櫥櫃裡和屜裡滿了希奇古怪的東西,這大概讓您到驚奇了吧?這些都是紅軍佔領東西伯利亞時我們徵用的軍事物資。當然不是我一個人拖到這裡來的。生活對我很厚愛,總有對我忠心耿耿的人。蠟燭、火柴、咖啡、茶、文具和其他的東西,一部分來自捷克軍用物資,另一部分是本貨和英國貨。非常奇怪吧,我說得不對嗎?‘我說得不對嗎?’是我子的口頭禪,您大概注意到了。我當時不知道是否立刻告訴您,可現在我要向您承認了。我是到這兒來看她和我女兒的。人家很晚才告訴我,彷彿她們在這兒,所以我來遲了。當我從謠言中聽說您同她的關係親近,並頭一次聽說‘瓦戈醫生’這個名字時,我從這些年在我眼前閃過的成千上萬的人當中,不可思議地回想起有一次帶來讓我審問的醫生叫這個名字。”
“您是不是後悔當初沒把他斃了?”斯特列利尼科夫放過他這句話。也許他本沒發覺他的對話者用話打斷他的獨白。他繼續心不在焉地說下去:“當然,我嫉妒過她對您的情,現在還嫉妒。能不這樣嗎?我最近幾個月才躲藏在這一帶,因為東邊更遠地區我的其他接頭的地方都被人發覺了。我受到誣告,必須受軍事法庭審訊。其結果不難預測。但我並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我產生了等將來環境改變之後再洗清罪名、證實自己無罪的希望。我決定先從他們的視野內消失,在被逮捕之前躲藏起來,到處,過隱士生活。也許我終將得救。但是,一個騙取了我的信任的年輕無賴坑害了我。
“我冬天步行穿過西伯利亞來到西方,忍飢挨餓,到處躲藏。我躲藏在雪堆裡,在被大雪覆蓋的火車裡過夜。西伯利亞鐵路幹線上停著數不清的空列車。
“我在中碰見一個的男孩子,他被游擊隊判處死刑,同其他死囚排在一起等待處決,但沒被打死。他彷彿從死人堆裡爬了出來,緩過氣來,恢復了體力,後來像我一樣躲藏在各種野獸的中。起碼他是這樣對我說的。這個少年是個壞蛋,品行惡劣,留級生,由於功課太壞曾被學校開除。”斯特列利尼科夫講得越詳細,醫生越清楚地認出了他說的男孩子。
“他姓加盧津,叫捷連季吧?”
“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