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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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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道德,輕物質,務虛不務實,認為一切有作有為只能引起社會不滿,認為個人發財致富只能造成普遍不足,所以恬淡避世,皈依宇宙神和人類智慧,求得自我完善。古人講道術,有傾向這種主張的派別。戰國時代以前,周平王在位時,函谷關的一位關尹,關尹就是守關的令尹,非姓非名,後人以官職稱呼他,他和老聃仰慕這種清靜無為的主張,繼承並加以發展,創立道家。道家發明常無常有兩個基礎概念,認為無和有乃是自然而然存在的矛盾的統一,用來解釋宇宙和萬物的變化。道家尊奉大一,那是道的偉大的唯一的本源。道家待人接物,表現柔弱謙卑,以虛心容忍的態度,取得不干涉的實效,讓萬物按規律自生自滅。

關尹說:“屬於我的不必我保存,屬於他的隨他自己整。我以漣漪回答微風,身比池水平。我以靜態反映動態,心如懸鏡冷。我以虛無響應呼喚,語言不過是空山的回聲。恍恍惚惚,忘情忘境。寂寂靜靜,靈魂透明。不和社會唱反調,便有音樂可聽。總向社會撈名利,難免損失乾淨。從來不想打頭陣,我只慢的後面跟。”老聃說:“看透陽剛,守好我的陰柔,不做山頭,願做天下的山溝。看透光榮,守好我的屈辱,不做高[上山下固],願做人間的深谷。”人人忙著賺大錢,他只掙小錢。為啥這樣幹?他答:“我無能,甘當兒童攢錢罐。”人人忙著務實,他只務虛。為啥這樣迂?他答:“虛空了,自然有餘,綽綽有餘。”溷跡社會,動作遲緩不破費,笑那些聰明反被聰明誤,能力強的終身勞累,不如他的無為。人人眼睛向上看,住房要改善,子要甜,他卻窩窩囊囊,破破爛爛,委曲求全。為啥這樣憨?他答:“苟活吧,免遭災難。”深潛人海便是他的立場,約束自身便是他的原則。為啥這樣怯?他答:“堅強走向毀滅,鋒銳遭受挫折。”所以他對人不刻削。別人侵犯他,他總是寬恕。他的德養堪稱登峰造極。

關尹和老聃,偉大的前輩真人喲!

規律是何模樣?無形無象。看得見的唯有變化無常。什麼是生?什麼是死?生是天陽與地陰的兩兩依傍?死是神與智慧的雙雙逃亡?空間茫茫,時間恍恍,問人類要去何方?規律是一張拘留萬物的大網,凡是活著的都回不了自己的故鄉。古人講道術,有傾向這種主張的派別。在下莊周仰慕這種莫名其妙的主張,繼承並加以發展,自成一家。他以縹緲無稽的原理,浩蕩無際的說法,沒頭沒尾的談話,偶爾興趣來了,隨意亂扯一通。好在他既不願偏袒哪一家,也不願固執自己一隅之見。他認為當今世界水太渾了,沒法進行嚴肅的對話,只好大講卮言,大講重言,大講寓言。所謂卮言就是支離破碎的話,很不繫統。他把卮言連綴起來,演繹成篇。所謂重言就是重複古人的話,具權威。他用重言推銷私貨,騙取信任。所謂寓言就是借人物的嘴說作者的話,編造故事。他講寓言包含道理,便於普及。他獨立於官場之外,遠離現實,一心向往宇宙神,而又不傲視世間的俗物,也不介入是非衝突,就這樣與世俗妥協共處。

這傢伙著《莊子》,滿紙卮言,滿紙重言,滿紙寓言。此書規模雖系長篇鉅著,但是結構嚴謹無缺陷。此書文章雖系不合時宜,但是風格詭怪亦可觀。此書內容充實,餘味悠長,一讀難忘。上也上得,此書可給神秘的造物主做陪伴。下也下得,此書能同那些超脫生死、嚮往永恆的修道者朋友。《莊子》所據原理,既廣博又隱僻,不易找到;既深奧又公開,不難懂得。《莊子》所擬宗旨,下可配合讀者調諧人生,上能幫助讀者憬悟天道。此話絕非自賣自誇,不過得防著這傢伙。他在書中隨機應變,東搠一刀,西砍一斧。你不但摸不透他的章法,也不曉得他將殺向何方。他在那裡大幅度的跳躍如飛,所以不留來蹤去跡,使人眼花繚亂,搖頭叫嚷:“茫啊,朦朧啊,沒有個完啊!”也許未來的讀者能諒解,說:“文學嘛,就這樣。”老友惠施,梁國相爺,他是當代名家權威。物由人命名,名就是概念。惠施博學,從政的閒暇研究概念學以及邏輯學,還要著書。書是寫在竹簡上的,串起來,打成捆。惠施著的書能裝滿五車,真是空前的大作家呀。奈何他的理論體系多有自相矛盾之處,他的具體主張無關社會痛癢。這方面我就不必談了吧。

名家愛玩概念遊戲,惠施樂此不疲。他分析事物概念的內涵和外延,擬出種種命題。最聳人聽聞的要數以下十大命題。

最大大到沒有外部,所謂大一。最小小到沒有內部,所謂小一。這是第一命題。

(他提出無限大和無限小這兩個概念。我想,宇宙是不是無限大?質子是不是無限小?)有長度有寬度,便有面積。有面積,無高度,體積為零。今有某物,體積為零,面積可以大到千平方里,而且確實存在。這是第二命題。

(他認為確實存在著二維空間吧?)既然離地便是天,所以天低到地面。既然出水便是山,所以山矮到水面。這是第三命題。

(天的底面和地平面密密吻合,所以等高。山的底線和水平線密密疊合,所以等高。如果他是這個意思,是否太無聊了?)太陽到頂了,報時人宣佈說:“正午啦!”其實已經午後了。胎兒落地了,接生婆道喜說:“出生啦!”其實已經在死了。這是第四命題。

(不錯。頂點就是降落的開始,出生就是死亡的發端。太陽到頂的一瞬間,胎兒落地的一瞬間,皆可短到無限,無法捕捉。就算捕捉到了,說出來也晚了,因為語言落在事實後面。)所有人都是人,這是大同。每個人不一樣,這是大異。張三李四都是工人,這是小同。但他們工種不一樣,這是小異。大同包含小同在內。大異包含小異在內。大同大異是就整體而言,小同小異是就局部而言。這是第五命題,著名的同異論。

(不錯。大概念包含著許多小概念嘛。)南方無限,但又有限。這是第六命題。

(不錯。站在北極,任何方向都是南方,所以南方無限。走到南極,南方就沒有了,所以南方有限。大地是球形的,所以南方無限而又有限。同一道理,北方也是無限而又有限。這類問題也值得拿來辯論嗎?)今啟程到越國去,也可以說是昨出發的。這是第七命題。

(他的意思是說:東半球的今就是西半球的昨,所以今和昨這兩個概念名稱不同,實指無異。這是概念遊戲,當作笑話聽吧。)玉連環不敲碎,也能解開。這是第八命題。

(環與環扣死了,解不開。別忘了環中是虛空的。請放鬆些,讓環與環脫離接觸,玉連環也就算解開了。自由本來就是有限的嘛。歪打正著,他倒響應了在下莊周的環中自由論。見《齊物論》。)天下中央在哪裡?只有我明白。南方的在越國以南,北方的在燕國以北。這是第九命題。

(不錯。地理上有兩個中央,一是南極,一是北極。站在兩極望天頂,星空旋轉如推磨,磨心便是極星。這證明兩極乃是真正的天下中央。他在暗示中國並非天下中央之所在吧?)應該泛愛萬物,因為從天到地包括人在內是一個整體。這是第十命題。

(一切生命體稟賦同質的陰陽二氣,共屬於大自然。但願他是這個意思。)以上十大命題,惠施自以為是了不起的發現,到處宣講,轟動名家,遂成權威。

名家內部多有能言善辯的人,玩概念遊戲的功夫不低於惠施的水準,紛紛跑來同他打嘴巴仗,一個個的情緒高漲,大享爭鳴之樂。他們擬的命題更加刁鑽古怪。最聳人聽聞的以下二十一個命題。

蛋有

(鳥有。推測蛋內存在著的基因。)雞三腳。

(雞腳的概念,一、雞腳的數目,二、一加二等於三,所以雞有三腳。)郢城領有天下。

(天下是整體。楚國郢城是天下的局部。既是天下的局部,也就領有天下了。)狗也可以是羊。

(概念是人強加給事物的。如果人類當初把這汪汪叫的稱為羊,把那咩咩叫的稱為狗,那麼今所謂的狗早就通稱為羊了。)馬有蛋。

(母馬排卵就是腹中生蛋。)蛙有尾。

(幼年做蝌蚪的時候。)火不熱。

(冷熱概念起自人體觸覺。人被火烤覺得熱,是人熱,非火熱。)山開口。

(山不開口,哪來回聲?)車輪不軋地面。

(這是幾何學的圓與直線相切。相切的某一點僅僅表示位置所在,並無面積可言,所以車輪並未軋著地面。輪轉車行,不過是地面上某一點在位移而已,其軌跡僅僅是一連串無面積可言的點的運動而已,所以車輪仍未軋著地面。)看不見自己的眼睛。

(鏡子裡看見的是眼睛的虛象,非實體。)給物類下定義,總有遺漏,絕不可能確。要想下得確,定義就會無限蔓延,沒完沒了,永遠下不出來。

(因為同類個體的特殊有無限多。)龜比蛇長。

(一般而言,蛇比龜長。個別而言,大龜比小蛇長。蛇比龜長絕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結論。)矩尺畫不出直角。圓規畫不出正圓。

(直角和正圓皆是幾何學概念。用規矩畫出的只能近似直角和正圓,誤差總是有的。)不是瓶口咬緊瓶,而是瓶堵死瓶口。

(瓶口是虛,瓶是實。實的消滅虛的,瓶消滅瓶口。務實派宣佈他們獲勝了。)飛鳥的投影從來不移動。

(投影是虛,飛鳥是實。虛的死靜,實的才有活動。好動的務實派又獲勝了。)某一瞬間,飛箭既不進動也不停止。

(如果那一瞬間無限短,無限短,無限短。)狗不等於犬。

(犬包含野犬和家犬。家犬是狗。狗屬於犬,不等於犬。大概念包含著小概念嘛。)一匹黃馬加上一條黑牛,等於三。

(馬的存在加上牛的存在,等於二。再加上的存在,所以等於三。)白狗黑。

(因為狗眼睛是黑的。白和黑眼睛共存於一狗身上。說白狗黑,並不悖謬。)孤駒從未有過媽媽。

(如果媽媽活著,小馬駒就不能稱為孤駒。自從稱為孤駒以來,的確,從未有過媽媽。)短短一尺,每天減半,三十萬年也減不完。(因為1-1/2-1/4-1/8-1/16-1/32-1/64≥0。這裡說的是物質可以無限分割。)以上二十一個命題,在下莊周看來,未免逞能炫智,為爭鳴而爭鳴,已遠離道術了。那些能言善辯的人用這些命題同惠施對陣,沒完沒了。象趙國的桓團和公孫龍一類人,塗汙聽眾的頭腦,改變聽眾的觀念,能使人口服而不能使人心服,他們自己也落入了自己設的圈套,鑽不出來。惠施攪盡腦汁同這類人天天辯論,還嫌不夠,還要到處宣講,向天下的油嘴挑戰,比賽誰最刁鑽古怪。刁鑽古怪本來就是他的命子啊!

可是惠施自己看不見這一點。他認為自己的伶牙俐齒出眾超群,常恨論敵太難找了,抱怨叫嚷:“天戕我呀!地害我呀!我惠施空有滿腹雄才,無處陳述呀!”正好有怪人黃繚從南方來找惠施辯論物理,問:“天蓋為啥不垮?地理為啥不落?為啥吹風?為啥下雨?為啥打雷?為啥閃電?”惠施不但不推辭,也不肯考慮,衝口作答。他超出提問題的範圍,愈提愈遠,從天地風雨雷電說遍百科,說遍萬物。拉住黃繚,不准他走,白說到黑夜,不肯休息。滔滔不絕的說了那麼多,他還不過癮,再添荒誕故事,作為收場。

惠施參加論戰,一貫發表不近人情的歪理,說是真理,用來壓倒論敵,獵得學術聲譽,所以把百家百派的人得罪完了。德養方面悟得少,物理方面懂得多,他的前途險阻,難啦。從大道的角度觀察他的智力,微不足道,好比蚊子蒼蠅鼓翅奮飛,能對人類有何作用。當今百家百派,他在中間充當一個角,勉強可以。宣稱自己是在那裡高舉道術大旗,古人講的道術恐怕就完蛋啦。

惠施稍有自知之明,就該息事寧人以求自寧。可是他做不到這一點,命子帶來的刁鑽古怪使他失魂落魄於概念邏輯的宮,老玩遊戲,而且到死不知疲倦。他終於贏得能言善辯的身後虛名,含笑墳墓中了。可惜啊可惜,以他的才能,馳騁一生,除了虛名,毫無實際成就。回想當年,他那樣拼命的探索萬物,不肯回頭,我便想起兩個笑話。一個說有人憎恨回聲,跑入空谷,敞開大嗓罵周圍的群山:“閉嘴!不準叫嚷!”另一個說有人跑到陽光下面去追趕自己的身影,聲稱他要超越自我。當今學術領域這樣的人多得很喲,豈止一個惠施,可悲可悲,太可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