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嚴欣狼狽地退出屋頭之後,鄭璇失了魂一般倚在門框上,聽著壩牆外響起的一片嘲笑惡罵聲,聽著沙坪寨上的懶婆娘、二子刻薄地說出的下話,她只覺得一陣眩暈,身子順著門框滑下來,跌倒在門口。
在上啼哭的女娃兒,見阿媽跌倒在地,一骨碌翻身下了,光著一雙腳板,撲到阿媽身上來,一邊哭叫一邊拉扯:"阿媽,你咋個了?你起啊,阿媽!阿媽,你為那樣不說話呀,阿媽。哇——"女娃兒的哭聲,一陣陣地送進鄭璇的耳朵裡來,她戰慄了一下,支撐著半坐起身子,雙手摟抱著女娃,失聲痛哭起來。女娃兒聽到阿媽放聲哭泣,更慌得不知所以地大哭著。母女倆哭成了一團。
天完全黑了,不知啥時候,撲進門的風,把油燈搖曳的火苗吹熄了,屋頭黑得不見五指。溼的地氣襲上來,鄭璇止住了哭,抱起女娃兒,走到邊去。
一個孤寂無援的女子,失去了一切希望,得不到人世間的溫暖,就會很自然地把自己的一切溫情、一切安,寄託在孩子身上,失戀的姑娘和老女處,會想到去領一個孩子,了此終身,守寡的女人,更是把孩子命一般護著,指望從下一代身上,得到些寄託和依賴。鄭璇的心情,何嘗不是如此呢。
她哄住了娃兒,重新點亮油燈,做晚飯給女娃兒吃。可安於命運的心境給破壞了,她總覺得心神不寧。衝煤炭的時候,忘了摻黃泥巴;封火的時候,忘了捅一個;菜煮得時間過長,辣椒水裡忘了放鹽;端起飯碗的時候,望著閃閃悠悠晃個不停的火焰,她咽不下飯。天黑盡了,嚴欣在哪裡吃晚飯呢?他今天剛來,無法離開沙坪寨,住在哪家呢?屋外那深秋的雨越下越大,他在哪兒躲雨呢?他是為了我而來的,可我把他趕了出去,他心裡會怎麼想呢?恨我?鄙視我?還是…還是依然…
在沙坪寨隊落戶的知識青年,不管是哪個,不管在寨上和農民們相處得好還是壞,離開寨子以後,誰也不曾來過。嚴欣是頭一個回來的人,或許也是最後一個。他說他是來體驗生活的,他又說他是為了我而來的,到底是為啥而來的呢?要是他後天就走了,那他真是為我而來的。而他要是後天不走呢,那就可能確實是來體驗生活的。
這頓晚飯,鄭璇只吃了小半碗,收拾了碗筷,她手忙腳亂地哄著女娃兒睡覺。她自己呢,更是一點心思也沒有,既不想縫補小娃兒破了的衣衫,也不想湊著油燈納鞋底。小娃兒睡著了,她抹過一把臉,拉開花布被窩蓋住半邊身子,躺在上,眨巴著一雙呆痴痴的眼睛想心事。可以說,這是嚴欣窘迫地退出屋頭之後,她就期待著的。她希望安靜,她期待著沒有任何打擾,讓她躺在上,好好把今天傍晚發生的事,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地想一想。她太需要這麼做了。這件事來得太突然,太突然了呀!
上沒有鋪被單,鋪的是一條舊毯子。這條毯子,還是她一九六九年早來隊落戶時,憑那張粉紅的上山下鄉通知單購買的,七元八角錢。是毯子中最便宜的那一種線毯,沒想到,如今當了墊單。墊單上,有女娃兒拉的跡,有被火燃穿的黑,線毯邊邊上,已經脫了線,一條條線像八十老翁的鬍子般披散在沿上。剛才,點了油燈之後,嚴欣看到這一切了嗎,肯定看到的。他看到了我貧窮的窘態,看到我過著清苦的生活,看到我成了一個…一個寡婦!
嚴欣尷尬地站在這幢破茅屋裡的時候,只看到鄭璇垂著眼瞼,縮著肩膀。他當然不曉得,璇早借著油燈晃動的些微亮光,窺探清了他的面目。鄭璇發現,他的臉龐比前些年豐滿了,額頭光亮,頭髮烏黑,一雙炯亮深沉的目光,老是閃爍著思索的星花,雙眸之間,那個無論從什麼角度望去都直勻稱的鼻子,大概再過十年也不會有絲毫變化的。鄭璇最不敢望的,是他那兩片老是抿緊著的嘴。事實上,她的目光剛一觸到嚴欣的嘴,就倏地閃開了。她怕看到嚴欣的嘴,她怕想起以往的好些事情,她怕青歲月中最美好最銷魂的那段戀愛史來誘惑她,動搖她!
近幾年來,鄭璇不是不曉得嚴欣的消息,她是曉得的。自從他去了電站工地當民工,被監督勞動,苦了幾年以後,突然出人意料地被上海的大學招去了。"四人幫"倒臺以後,他從大學畢了業,分配在一個新聞單位,後來開始發表短篇小說,寫的都是隊落戶知青的生活,聽說他寫了將近十個短篇小說了。報紙上有評論,說他會是一個有發展前途的青年作家。這一切鄭璇都不吃驚;唯一不理解的是,他在沙坪寨捱過批鬥,險些被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到了電站工地當民工,聽說也很消沉,發牢騷、酗酒,當時大學招收工農兵學員,怎麼會把他招去的?她知道他聰明,思想銳,鋒芒畢,對任何問題都很有見地,懂得的事情也很多,多得總使鄭璇要不住地去接近他,傾聽他的講敘。那一個夏天,羅世慶罰他把包穀薅完,鄭璇主動地、悄悄地幫助他薅了一大半包穀,不就是這個緣故嗎?第二天清晨,她又輕手輕腳起,裝作上坡淋自留地,跑到底腳大土,把他昨天沒除盡雜草的包穀溝溝,全部了工,不也是這個緣故嗎?她在給他返工時,心情輕鬆、愉快,還不時地直起來,偷覷從寨上到底腳大土的那條小路,盼望他也能來。
結果,嚴欣倒沒盼來,她卻發現,也像她昨天默默地幫著嚴欣薅包穀一樣,有個人在包穀溝溝的那一頭,埋著頭,勾著,一聲不響地薅著包穀。
鄭璇有些愕然,直到那人離得近了,她才認出他是沙坪寨上挖煤的光漢子羅德益。聽說他和羅世慶沾點親。
"你咋個不挖煤呢?"鄭璇大聲問他。
羅德益滿臉的絡腮鬍子颳得光光的,下巴有點兒發青,濃濃的眉下,一雙寒凜凜的眼睛裡閃著笑意,他抬頭瞅了鄭璇一眼,照舊薅著包穀說:"你沒得聽說嗎,初二、十六,挖煤老二要吃…"
"沒聽說過。"
"為啥要吃呢,就是祭煤裡的鬼神呀。怕鬼神發怒,一傢伙把挖煤漢子埋在裡面。"
"那是信!"鄭璇直覺得好笑,"咯咯咯"笑著說:"煤裡哪有啥鬼神。"
"才不是信哩!"羅德益伸直了,一手抓著鋤把,頂真地望著鄭璇說:"靈驗得很!"看他那麼當真,鄭璇愈發好笑。平時,羅德益給人的印象,總是穿得又髒又破,絡腮鬍子滿面,眼睛、牙齒全埋在糊滿臉的煤灰中。今天,她倒覺得他穿得乾淨。鄭璇一邊薅包穀,一邊忍不住問:"咋個靈驗法呢?"
"你打聽一下嘛,沙坪寨團轉,幾十個挖煤漢子,哪個沒得出過點差錯,有的挖掉了腳趾頭,有的傷了手拇指,還有的挖掉了眼珠,年把年,總還有碰到連人帶骨頭一起埋在裡面的。"羅德益一本正經地說:"獨有我,從未出過半點事故。這是為啥?"
"為啥呢?"鄭璇也好奇了。
"就因為我每回都在初二、十六吃,因為我每到初一、十五的晚上,就拿一隻雞蛋做試驗…"
"雞蛋?"鄭璇更覺得新鮮了。
"是啊!每逢初一、十五的晚上,我就在桌面中央放一隻雞蛋。第二天早晨起來看,雞蛋還在桌子上,沒得碎,我就放心大膽吃,吃了就下煤,拼命挖煤。要是雞蛋碎了呀,吃過之後,我就閒耍一天,說啥也不下煤。就像今天一樣。今天一早,我桌上的雞蛋滾下地碎了,我曉得不吉利,拿了把鋤頭,跑出來做好事,討個吉祥如意。"
"哈哈哈!"鄭璇再也忍不住,一手扶著鋤頭,一手隨意甩著,放聲大笑起來。
說說笑笑,很快把包穀土返工完了,羅德益扛著鋤頭,到田土間轉悠去了,鄭璇謝了他,急急地回沙坪寨去。才走出底腳大土,她看見嚴欣來了。鄭璇故意閃到小路上去,待他走近底腳大土,她已悄沒聲息地避開了。那一天,她看得出,他老是想走近她,老是想和她說話,更大的可能是向她道謝。可她每次都巧妙、頑皮地躲開了。收工後,她在水井邊洗了頭髮披散著短髮,端著臉盆走回集體戶時,她看見他面走來,臉上掛著微笑,眼裡出要與她打招呼的神情。她的心跳了,冷眼看到有個老伯媽在寨路邊的院壩裡哄小孫孫,她趕忙跳進了院壩,和老伯媽搭訕著逗起娃兒來。待他走過去了,她才回過頭去,她看到,他的臉上明顯地出失望的神情。哎呀,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是個姑娘。而如今,我早已是個…像當地人說的,是個婆娘,而且是個死了男人的守寡婆娘。鄭璇因回想往事而變得格外晶亮有神的眼睛,陡然又翳暗下去。她深重地嘆了口氣,翻了一個身。
屋外的秋雨下大了,屋簷水滴在院壩裡,"嘀嘀嗒嗒"直響。山水溝裡,水聲咕嘟嘟咕嚕嚕的,淌得急起來。樹葉子上,雨聲"刷刷刷"
"刷刷刷"響個不停。最令人焦灼的,是多年的茅屋頂又滴漏了。"滴答滴答"的,起碼有十幾處在漏。鄭璇不用去看,也能知道,滲透酥軟的茅草頂的雨水,鏽水汙油一般髒,一顆顆一滴滴落在屋頭的泥地上。要在往天,她早就翻身起來,找出臉盆、腳盆、水桶、缸缸來接漏了。可今天,她躺著,一動也不想動。剪不斷的思緒像一副鎖鏈般,牢牢地纏住了她,使她擺脫不了。
他為啥要到沙坪寨來呢?來了以後,又為啥直奔我的屋頭來呢?我的屋頭這麼骯髒,這麼窮,我又是個死了男人的婆娘,還帶著四歲的娃娃。原因只可能是一個,他可憐我,可憐我落到今天這個地步,可憐我過著清苦貧窮的子,所以,他才說出那種傻話來!是的,就是這麼回事兒。承繼到大筆遺產的朱福玲,不也是因為可憐我,寄給我二百元嗎?她可憐我,我還能忍受,我還能接受她的恩賜!當初,我也可憐過她的。況且,我們後來相處得又那麼好。而嚴欣可憐我,說出那種話來,我決不能接受,我不要他的憐憫。我要的,是,是…我什麼也不要,處在他這種地位的人,大學畢業生,青年作家,漂亮英俊,很可能會有燦爛的前程,找一個什麼樣的姑娘都有條件,他卻跑到我這偏僻的無人問津的山旮旯來,對我這麼個人說那番話,他簡直是在戲我、侮辱我,我就該像剛才那樣趕他走,不理睬他。讓雨水沖沖他的頭腦,叫他清醒清醒。
這麼想著,鄭璇轉身朝著透風的泥牆,閉上了眼睛,強迫自己睡覺。
要是理智隨時隨地都能控制情,那我們這個人世間可以省卻多少麻煩事啊!只可惜,鄭璇一點也辦不到。她閉上了眼睛,神變得更為振奮,思想變得更為活躍了。她那麼清晰地記得,嚴欣是慣於使她大吃一驚的。豈止是今天,就是在當初,在最早他們的情開始的時候,他就會使她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