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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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章一閱邸報,見父親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鄉。久別親閨,謀歸覲;又牽鸞情愛,不忍分離。事在兩難,憂形於。鸞探知其故,因置酒勸生道:“夫婦之愛,瀚海同深;父子之情,高天難比。若戀私情而忘公義,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婦道矣。”曹姨亦勸道:“今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暫回鄉故,且覲雙親。倘於定省之間,即議婚姻之事,早完誓願,免致情牽。”廷章心猶不決。嬌鸞教曹姨竟將公子歸之情,對王翁說了。此正是端陽,王翁治酒與廷章送行,且致厚贐。廷章義不容已,只得收拾行李。是夜鸞另置酒香閨,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訂婚期。曹姨亦在坐,千言萬語,一夜不睡。臨別,又問廷章住居之處。廷章道:“問做甚麼?”鸞道:“恐君不即來,妾便於通信耳。”廷章索筆寫出四句:思親千里返姑蘇,家住吳江十七都。須問南麻雙漾口,延陵橋下督糧吳。
廷章又解說:“家本吳姓,祖當里長督糧,有名督糧吳家,周是外姓也。此字雖然寫下,見之切,度如歲。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定當持家君柬帖,親到求婚,決不忍閨閣佳人懸懸而望。”言罷,相抱而泣。將次天明,鸞親送生出園。有聯句一律:綢繆魚水正投機,無奈思親使別離;廷章花圃從今誰待月?蘭房自此懶圍棋。嬌鸞惟憂身遠心俱遠,非慮文齊福不齊;廷章低首不言中自省,強將別淚整蛾眉。嬌鸞須臾天曉,鞍馬齊備。王翁又於中堂設酒,女畢集,為上馬之餞。廷章再拜而別。鸞自覺悲傷泣,潛歸內室,取烏絲箋題詩一律,使明霞送廷章上馬,伺便投之。章於馬上展看雲:同攜素手並香肩,送別那堪雙淚懸。郎馬未離青柳下,妾心先在白雲邊。妾持節如姜女,君重綱常類閔騫。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閨人瘦不眠。
廷章讀之淚下,一路上觸景興懷,未嘗頃刻忘鸞也。
閒話休敘。不一,到了吳江家中,參見了二親,一門歡喜。原來父親已與同裡魏同知家議親,正要接兒子回來行聘完婚。生初時有不願之意,後訪得魏女美無雙,且魏同知十萬之富,妝奩甚豐。慕財貪,遂忘前盟。過了半年,魏氏過門,夫恩愛,如魚似水,竟不知王嬌鸞為何人矣:但知今新妝好,不顧情人望眼穿。
卻說嬌鸞一時勸廷章歸省,是他賢慧達理之處。然已去之後,未免懷思。白淒涼,黃昏寂寞,燈前有影相親,帳底無人共語。每遇花秋月,不覺夢斷魂勞。捱過一年,杳無音信。忽一明霞來報道:“姐姐可要寄書與周姐夫麼?”嬌鸞道:“那得有這方便?”明霞道:“適才孫九說臨安衛有人來此下公文。臨安是杭州地方,路從吳江經過,是個便道。”嬌鸞道:“既有便,可教孫九囑付那差人不要去了。”即時修書一封,曲敘別離之意,囑他早至南陽,同歸故里,踐婚姻之約,成終始之。書多不載。書後有詩十首。錄其一雲:端陽一別杳無音,兩地相看對月明。暫為椿萱辭虎衛,莫因花酒戀吳城。遊仙閣內佔離合,拜月亭前問死生。此去願君心自省,同來與妾共調羹。
封皮上又題八句:此書煩遞至吳衙,門面風足可誇。父列當今宣化職,祖居自古督糧家。已知東宅鄰西宅,猶恐南麻混北麻。去路逢人須借問,延陵橋在那村些?
又取銀釵二股,為寄書之贈。書去了七個月,並無回耗。時值新,又訪得前衛有個張客人要往蘇州收貨。嬌鸞又取金花一對,央孫九送與張客,求他寄書。書意同前。亦有詩十首。錄其一雲:到人間萬物鮮,香閨無奈別魂牽。東風蕩君尤蕩,皓月團圓妾未圓。情洽有心勞白髮,天高無計託青鸞。衷腸萬事憑誰訴?寄與才郎仔細看。
封皮上題一絕:蘇州咫尺是吳江,吳姓南麻世督糧。囑付行人須著意,好將消息問才郎。
張客人是志誠之士,往蘇州收貨已畢,齎書親到吳江。正在長橋上問路,恰好周廷章過去。聽得是河南聲音,問的又是南麻督糧吳家,知嬌鸞書信,怕他到彼,知其再娶之事,遂上前作揖通名,邀往酒館三杯,拆開書看了。就於酒家借紙筆,匆匆寫下回書,推說父病未痊,方侍醫藥,所以有誤佳期;不久即圖會面,無勞注想。書後又寫:“路次借筆不備,希諒!”張客收了回書,不一,回到南陽,付孫九回覆鸞小姐。鸞拆書看了,雖然不曾定個來期,也當畫餅充飢,望梅止渴。
過了三四個月,依舊杳然無聞。嬌鸞對曹姨道:“周郎之言欺我耳!”曹姨道:“誓書在此,皇天鑑知。周郎獨不怕死乎?”忽一,聞有臨安人到,乃是嬌鸞妹子嬌鳳生了孩兒,遣人來報喜。嬌鸞彼此相形,愈加嘆,且喜又是寄書的一個順便,再修書一封託他。這是第三封書,亦有詩十首。末一章雲:叮嚀才子莫蹉跎,百歲夫能幾何?王氏女為周氏室,文官子配武官娥。三封心事煩青鳥,萬斛閒愁鎖翠蛾。遠路尺書情未盡,想思兩處恨偏多!
封皮上亦寫四句:此書煩遞至吳江,糧督南麻姓字香。去路不須馳步問,延陵橋下暫停航。
鸞自此寢廢餐忘,香消玉減,暗地淚,懨懨成病。父母為擇配,嬌鸞不肯,情願長齋奉佛,曹姨勸道:“周郎未必來矣,毋拘小信,自誤青。”嬌鸞道:“人而無信,是禽獸也。寧周郎負我,我豈敢負神明哉?”光陰荏苒,不覺已及三年。嬌鸞對曹姨說道:“聞說周郎已婚他族,此信未知真假。然三年不來,其心腸亦改變矣,但不得一實信,吾心終不死。”曹姨道:“何不央孫九親往吳江一遭,多與他些盤費。若周郎無他更變,使他等候同來,豈不美乎?”嬌鸞道:“正合吾意。亦求姨娘一字,促他早早登程可也。”當下嬌鸞寫就古風一首。其略雲:憶昔清明佳節時,與君邂逅成相知。嘲風月通來往,撥動風情無限思。
侯門曳斷千金索,攜手挨肩遊畫閣。好把青絲結死生,盟山誓海情不薄。
白雲渺渺草青青,才子思親別情。頓覺桃臉無,愁聽傳書雁幾聲。
君行雖不排鸞馭,勝似徵蠻父兄去。悲悲切切斷腸聲,執手牽衣理前誓。
與君成就鸞鳳友,切莫蘇城戀花柳。自君之去妾攢眉,脂粉慵調發如帚。
姻緣兩地相思重,雪月風花誰與共?可憐夫婦正當年,空使梅花蝴蝶夢。
臨風對月無歡好,淒涼枕上魂顛倒。一宵忽夢汝娶親,來朝不覺愁顏老。
盟言願作神雷電,九天玄女相傳遍。只歸故里未歸泉,何故音容難得見?
才郎意假妾意真,再馳驛使陳丹心。可憐三七羞花貌,寂寞香閨裡不。
曹姨書中亦備說女甥相思之苦,相望之切。二書共作一封。封皮亦題四句:蕩蕩名門宰相衙,更兼糧督鎮南麻。逢人不用亭舟問,橋跨延陵第一家。
孫九領書,夜宿曉行,直至吳江廷陵橋下。猶恐傳遞不的,直候周廷章面送。廷章一見孫九,滿臉通紅,不問寒溫,取書納於袖中,竟進去了。少頃教家童出來回覆道:“相公娶魏同知家小姐,今已二年。南陽路遠,不能復來矣。回書難寫,仗你代言。這幅香羅帕乃初會鸞姐之物,併合同婚書一紙,央你送還,以絕其念。本留你一飯,誠恐老爹盤問嗔怪。白銀五錢權充路費,下次更不勞往返。”孫九聞言大怒,擲銀於地不受,走出大門,罵道:“似你短行薄情之人,禽獸不如!可憐負了鸞小姐一片真心,皇天斷然不佑你!”說罷,大哭而去。路人爭問其故,孫老兒數一數二的逢人告訴。自此周廷章無行之名,播於吳江,為衣冠所不齒。正是:平生不作虧心事,世上應無切齒人。
再說孫九回至南陽,見了明霞,便悲泣不已。明霞道:“莫非你路上吃了苦?草非周家郎君死了?”孫九隻是搖頭,停了半晌,方說備細,如此如此:“他不發回書,只將羅帕、婚書送還,以絕小姐之念。我也不去見小姐了。”說罷,拭淚嘆息而去。明霞不敢隱瞞,備述孫九之語。嬌鸞見了這羅帕,已知孫九不是個謊話,不覺怨氣填,怒盈面,就請曹姨至香房中,告訴了一遍。曹姨將言勸解,嬌鸞如何肯聽?整整的哭了三三夜,將三尺香羅帕,反覆觀看,尋自盡,又想道:“我嬌鸞名門愛女,美貌多才。若嘿嘿而死,卻便宜了薄情之人。”乃制絕命詩三十二首及《長恨歌》一篇。詩云:倚門默默思重重,自嘆雙雙一笑中。情惹遊絲牽綠,恨隨水縮殘紅。當時只道回準,今方知是空。回首憑欄情切處,閒愁萬里怨東風。
餘詩不載。其《長恨歌》略雲:《長恨歌》,為誰作?題起頭來心便惡。朝思暮想無了期,再把鸞箋訴情薄。
妾家原在臨安路,麟閣功勳受恩。後因親老失軍機,降調南陽衛千戶。
深閨養育嬌鸞身,不曾舉步離中庭。豈知二九災星到,忽隨女伴妝臺行。
鞦韆戲蹴方才罷,忽驚牆角生人話。含羞歸去香房中,倉忙尋覓香羅帕。
羅帕誰知入君手,空令梅香往來走。得蒙君贈香羅詩,惱妾相思淹病久。
君拜母結妹兄,來詞去簡饒恩情。只恐恩情成苟合,兩曾結髮同山盟。
山盟海誓還不信,又託曹姨作媒證。婚書寫定燒蒼穹,始結于飛在天命。
情二載甜如,才子思親忽成疾。妾心不忍君心愁,反勸才郎歸故籍。
叮嚀此去姑蘇城,花街莫聽陽聲。一睹慈顏便回首,香閨可念人孤另。
囑付殷勤別才子,棄舊憐新任從爾。那知一去意忘還,終思君不如死。
有人來說君重婚,幾番信仍難憑。後因孫九去復返,方知伉儷諧文君。
此情恨殺薄情者,千里姻緣難割捨。到手恩情都負之,得意風在何也?
莫論妾愁長與短,無處箱囊詩不滿。題殘錦札五千張,寫禿錐三百管。
玉閨人瘦嬌無力,佳期反作長相憶。枉將八字推子平,空把三生卜《周易》。
從頭一一思量起,往情不虧汝。既然恩愛如浮雲,何不當初莫相與?
鶯鶯燕燕皆成對,何獨天生我無配。嬌鳳妹子少二年,適添孩兒已三歲。
自慚輕棄千金軀,伊歡我獨心孤悲。先年誓願今何在?舉頭三尺有神祇。
君往江南妾江北,千里關山遠相隔。若能兩翅忽然生,飛向吳江近君側。
初你我天地知,今來無數人揚非。虎門深鎖千金,天教一笑遭君機。
恨君短行歸陰府,譬似皇天不生我。從今書遞故人收,不望迴音到中所。
可憐鐵甲將軍家,玉閨養女嬌如花。只因頗識琴書味,風不久歸籄e沙。
白羅丈二懸高梁,飄然眼底魂茫茫。報道一聲嬌鸞縊,滿城笑殺臨安王。
妾身自愧非良女,擅把閨情賤輕許。相思債滿還九泉,九泉之下不饒汝。
當初寵妾非如今,我今怨汝如海深。自知妾意皆仁意,誰想君心似獸心!
再將一幅羅鮫綃,殷勤遠寄郎家遙。自嘆興亡皆此物,殺人可恕情難饒。
反覆叮嚀只如此,往閒愁今止。君今肯念舊風,飽看嬌鸞書一紙。
書已寫就,再遣孫九。孫九咬牙怒目,決不肯去。正無其便,偶值父親痰火病發,喚嬌鸞隨他檢閱文書。嬌鸞看文書裡面有一宗乃勾本衛逃軍者,其軍乃吳江縣人。鸞心生一計,乃取從前倡和之詞,並今《絕命詩》及《長恨歌》匯成一帙,合同婚書二紙,置於帙內,總作一封,入於官文書內,封筒上填寫“南陽衛掌印千戶王投下直隸蘇州府吳江縣當堂開拆”打發公差去了。王翁全然不知。
是晚,嬌鸞沐浴更衣,哄明出去烹茶,關了房門,用杌子填足,先將白練掛於樑上,取原香羅帕,向咽喉扣住,接連白練,打個死結,蹬開杌子,兩腳懸空,煞時間三魂漂渺,七魄幽沉。剛年二十一歲。始終一幅香羅帕,成也蕭何敗也何。
明霞取茶來時,見房門閉緊,敲打不開,慌忙報與曹姨。曹姨同周老夫人打開房門看了,這驚非小。王翁也來了。閤家大哭,竟不知什麼意故。少不得買棺殮葬。此事閣過休題。
再說吳江闕大尹接得南陽衛文書,拆開看時,深以為奇。此事曠古未聞。適然本府趙推官隨察院樊公祉按臨本縣,闕大尹與趙推官是金榜同年,因將此事與趙推官言及。趙推官取而觀之,遂以奇聞報知樊公。樊公將詩歌及婚書反覆詳味,深惜嬌鸞之才,而恨周廷章之薄倖。乃命趙推官密訪其人。次,擒拿解院。樊公親自詰問。廷章初時抵賴,後見婚書有據,不敢開口。樊公喝教重責五十收監。行文到南陽衛查嬌鸞曾否自縊。不一文書轉來,說嬌鸞已死。樊公乃於監中吊取周廷章到察院堂上,樊公罵道:“調戲職官家子女,一罪也;停再娶,二罪也;因致死,三罪也。婚書上說:‘男若負女,萬箭亡身。’我今沒有箭你,用亂捧打殺你,以為薄倖男子之戒。”喝教合堂皂快齊舉竹批亂打。下手時宮商齊響,著體處血飛。頃刻之間,化為醬。滿城人無不稱快。周司教聞知,登時氣死。魏女後來改嫁。向貪新娶之財,而沒恩背盟,果何益哉!有詩嘆雲:一夜思情百夜多,負心端的如何?若雲薄倖無冤報,請讀當年《長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