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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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薰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話說西湖景緻,山水鮮明。晉朝咸和年間,山水大發,洶湧入西門。忽然水內有牛一頭見,深身金。後水退,其牛隨行至北山,不知去向,鬨動杭州市上之人,皆以為顯化。所以建立一寺,名曰金牛寺。西門,即今之湧金門,立一座廟,號金華將軍。當時有一番僧,法名渾壽羅,到此武林郡雲遊,玩其山景,道:“靈鴛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見,原來飛到此處。”當時人皆不信。僧言:“我記得靈鴛山前峰嶺,喚做靈騖嶺。這山裡有個白猿,看我呼出為驗。”果然呼出白猿來。山前有一亭,今喚做冷泉亭。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先曾有林和靖已先生在此山隱居,使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條走路,東接斷橋,西接棲霞嶺,因此喚作孤山路。又唐時有刺史白樂天,築一條路,甫至翠屏山,北至棲霞嶺,喚做白公堤,不時被山水衝倒,不只一番,用官錢修理。後宋時,蘇東坡來做太守,因見有這兩條路被水沖壞,就買木石,起人夫,築得堅固。六橋上硃紅欄杆,堤上栽種桃柳,到景融和,端的十分好景,堪描入畫。後人因此只喚做蘇公堤。又孤山路畔,起造兩條石橋,分開水勢,東邊喚做斷橋,西邊喚做西寧橋。真乃:隱隱山藏三百寺,依稀雲鎖二高峰。
說話的,只說西湖美景,仙人古蹟。俺今且說一個俊俏後生,只因遊玩西湖,遇著兩個婦人,直惹得幾處州城,鬧動了花街柳巷。有分教才人把筆,編成一本風話本。單說那子弟,姓甚名誰?遇著甚般樣的婦人?惹出甚般樣事?
“有詩為證: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話說宋高宗南渡,紹興年問,杭州臨安府過軍橋黑珠巷內,有一個宦家,姓李名仁。見做南廊閣子庫募事官,又與邵太尉管錢糧。家中子有一個兄弟許宣,排行小乙。他爹曾開生藥店,自幼父母雙亡,卻在表叔李將仕家生藥鋪做主管,年方二十二歲。那生藥店開在官巷口。”忽一,許宣在鋪內做買賣,只見一個和尚來到門首,打個間訊道:“貧僧是保叔塔寺內僧,前已送饅頭並卷子在宅上。今清明節近,追修祖宗,望小乙官到寺燒香,勿誤!”許宣道:“小子準來。”和尚相別去了。許宣至晚歸姐大家去。原來許宣無有老小,只在姐姐家住,當晚與姐姐說:“今保叔塔和尚來請燒餐予,明要薦祖宗,走一遭了來。”次早起買了紙馬、蠟燭、經幡、錢垛一應等項,吃了飯,換了新鞋襪衣服,把答子錢馬,使條袱子包了,逞到官巷口李將仕家來。李將仕見了,間許宣何處去。許宣道:“我今要去保叔塔燒等於,追薦祖宗,乞叔叔容暇一。”李將仕道:“你去便回。”許宣離了鋪中,入壽安坊、花市街,過井亭橋,往清河街後鐵塘門,行石函橋,過放生碑,遷到保叔塔寺。尋見送饅頭的和尚,仟悔過疏頭,燒了等於,到佛殿上看眾僧唸經,吃齋罷,別了和尚,離寺迄逞閒走,過西寧橋、孤山路、四聖觀,來看林和靖墳,到六一泉閒走。不期雲生西北,霧鎖東南,落下微微細雨,漸大起來。正是清明時節,少不得天公應時,催花雨下,那陣雨下得綿綿不絕。許宣見腳下溼,脫下了新鞋襪,走出四聖觀來尋船,不見一隻。正沒擺佈處,只見一個者兒,搖著一隻船過來。許宣暗喜,認時正是張阿公。叫道:“張阿公,搭我則個!”老兒聽得叫,認時,原來是許小乙,將船搖近岸來,道:“小乙官,著了雨,不知要何處上岸?許宣道:“湧金門上岸。”這老兒扶許宣下船,離了岸,搖近豐樂樓來。
搖不上十數丈水面,只見岸上有人叫道:“公公,搭船則個!”許宣看時,是一個婦人,頭戴孝頭舍,烏雲畔著些素鋇梳,穿~領白絹衫兒,下穿一條細麻布裙。這婦人肩下一個丫鬢,身上穿著青衣服,頭上一雙角害,戴兩條大紅頭須,著兩件首飾,手中捧著一個包兒要搭船。那老張對小乙官追:“,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一發搭了他去。”許宣道:“你便叫他下來。”者兒見說,將船傍了岸邊。那婦人同丫罰下船,見了許宣,起一點朱,兩行碎玉,深深道一“個萬福。許宣慌忙起身答禮。那娘子和丫授艙中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頻轉,瞧著許宣。許宣平生是個老實之人,見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婦人,傍邊又是個俊俏美女樣的丫鬟,也不免動念。那婦人道:“不敢動問官人,高姓尊諱?”許宣答道:“在下姓許名宣,排行第一。”婦人道:“宅上何處?”許宣道:“寒舍住在過軍橋黑珠兒巷,生藥鋪內做買賣。”那娘子問了一口,許宣尋思道:“我也問他一間。”起身道:“不敢拜問娘子高姓,潭府何處?”那婦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張官人,不幸亡過了,見葬在這雷嶺。為因清明節近,今帶了丫鬟,往墳上祭掃了方口,不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實是狼狽。”又閒講了一口,迄遲船搖近岸。只見那婦人道:“奴家一時心忙,不曾帶得盤纏在身邊,萬望官人處借些船錢還了,並不有負。”許宣道:“娘子自便,不妨,些須船錢不必計較。”還罷船錢,那雨越不祝許宣挽了上岸。那婦人道:“奴家只在箭橋雙茶坊巷口。若不棄時,可到寒舍拜茶,納還船錢。”許宣道:“小事何消掛懷。天晚了,改拜望。說罷,婦人共丫鬢自去。
許宣入湧金門,從人家屋簷下到三橋街,見一個生藥鋪,正是李將仕兄弟的店,許宣走到鋪前,正見小將仕在門前。小將仕道:“小乙哥晚了,那裡去?”許宣道:“便是去保叔塔燒答子,著了雨,望借一把傘則個!”將仕見說叫道:“老陳把傘來,與小乙官去。”不多時,老陳將一把雨傘撐開道:“小乙官,這傘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傘,不曾有一些兒破,將去休壞了!仔細,仔細!”許宣道:“不必分付。”接了傘,謝了將仕,出羊壩頭來。到後市街巷口,只聽得有人叫道:“小乙官人。”許宣回頭看時,只見沈公井巷口小茶坊簷下,立著一個婦人,認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許宣道:“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便是雨不得住,鞋兒都踏溼了,教青青回家,取傘和腳下。又見晚下來。
望官人搭幾步則個!”許宣和白娘子合傘到壩頭道:“娘子到那裡去?”白娘子道:“過橋投箭橋去。”許宣道:“小娘子,小人自往過軍橋去,路又近了。不若娘子把傘將去,明小人自來齲”白娘子道:“卻是不當,謝官人厚意!”許宣沿人家屋簷下冒雨回來,只見姐夫家當直王安,拿著釘靴雨傘來接不著,卻好歸來。到家內吃了飯。當夜思量那婦人,翻來覆去睡不著。夢中共間見的一般,情意相濃,不想金雞叫一聲,卻是南柯一夢。正是:心猿意馬馳千里,蝶狂蜂鬧五更。
到得天明,起來梳洗罷,吃了飯,到鋪中心忙意亂,做些買賣也沒心想。到午時後,思量道:“不說一謊,如何得這傘來還人?”當時許宣見老將仕坐在櫃上,向將仕說道:“姐夫叫許宣歸早些,要送人情,請假半。”將仕道:“去了,明早些來!”許宣唱個喏,徑來箭橋雙茶坊巷口,尋問白娘子家裡“,問了半,沒一個認得。正躊躇間,只見白娘子家丫鬟青青,從東邊走來。許宣道:“姐姐,你家何處住?討傘則個。”青青道:“官人隨我來。”許宣跟定青青,走不多路,道:“只這裡便是。”許宣看時,見一所樓房,門前兩扇大門,中間四扇看街桐子眼,當中掛頂細密硃紅簾子,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椅,掛四幅名人山水古畫。對門乃是秀王府牆。那丫頭轉入簾子內道:“官人請入裡面坐。”許宣隨步入到裡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許小乙官人在此。”白娘子裡面應道:“請官人進裡面拜茶。”許宣心下遲疑。青青三回五次,催許宣進去。許宣轉到裡面,只見四扇暗桐子窗,揭起青布幕,一個坐起。卓上放一盆虎鬚葛蒲,兩邊也掛四幅美人,中間掛一幅神像,卓上放一個古銅香爐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一個萬福,道:“夜來多蒙小乙官人應付周全,識荊之初;甚是不淺”許宣:“些微何足掛齒!”白娘子道:“少坐拜茶。茶罷,又道:“片時薄酒三杯,表意而已。”許宣方推辭,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水排將出來。許宣道:“謝娘子置酒,不當厚擾/飲至數杯,許宣起身道:“今天將晚,路遠,小子告回/娘子道:“官人的傘,舍親昨夜轉借去了,再飲幾杯,著人取來。”許宣道:“晚,小於要回。”娘於道:“再飲一杯。”許宣道:“飲撰好了,多,多!”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口,這傘相煩明來取則個。”許宣只得相辭了回家。
至次,又來店中做些買賣,又推個事故,卻來白娘子家取桑娘子見來,又備三杯相款。許宣道/娘子還了小子的傘罷,不必多擾。”那娘子道:“既安排了,略飲一杯。”許宣只得坐下。那白娘子篩一杯酒,遞與許宣,啟櫻桃口,榴子牙,嬌滴滴聲音,帶著滿面風,告道:小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說不得假話。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緣,一見便蒙錯愛,正是你有心,我有意。
煩小乙官人尋一個媒證,與你共成百年姻眷,不在天生一對,卻不是好!”許宣聽那婦人說罷,自己尋思:“真個好一段姻緣。若取得這個渾家,也不在了。我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諧:思量我間在李將仕家做主管,夜間在姐夫家安歇,雖有些少東西,只好辦身上衣服。如何得錢來娶老小?”自沉不答。只見白娘子道:“官人何故不回言語?”許宣道:“多過愛,實不相瞞,只為身邊窘迫,不敢從命!”娘子道:“這個容易!我羹中自有餘財,不必掛念。”便叫青青道:“你去取一錠白銀下來。”只見青青手扶欄杆,腳踏胡梯,取下一個包兒來,遞與白娘子。娘子道:“小乙官人,這東西將去使用,少欠時再來齲”親手遞與許宣。
許宣接得包兒,打開看時,卻是五十兩雪花銀子。藏於袖中,起身告回,青青把傘來還了許宣。許宣接得相別,一徑回家,把銀子藏了。當夜無話。
明起來,離家到官巷口,把傘還了李將仕。許宣將些碎銀子買了一隻肥好燒鵝、鮮魚、雞果品之類提回家來,又買了一搏酒,分付養娘丫鬟安排整下。那卻好姐夫李募事在家。飲撰俱已完備,來請姐夫和姐姐吃酒。李募事卻見許宣請他,到吃了一驚,道:“今做甚麼子壞鈔?常不曾見酒盞兒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飲酒。酒至數杯,李募事道:“尊舅,沒事教你壞鈔做甚麼?”許宣道:“多謝姐夫,切莫笑話,輕微何足掛齒。謝姐夫姐姐管僱多時。
一客不煩二主人,許宣如今年紀長成,恐慮後無人養育,卞是了處。今有一頭親事在此說起,望姐夫姐姐與許宣主張,結果了一生終身,也好。姐夫姐姐聽得說罷,肚內暗自尋思道:“許宣常一不拔,今壞得些錢鈔,便要我替他討老小?夫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話。吃酒了,許宣自做買賣。
過了三兩,許宣尋思道:“姐姐如何不說起?”忽一,見姐姐問道:“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不曾。”許宣道:“如何不曾商量?”姐姐道:“這個事不比別樣的事,倉卒不得。又見姐夫這幾面心焦,我怕他煩惱,不敢問他。”許宣道:“姐姐你如何不上緊?這個有甚難處,你只怕我教姐夫出錢,故此不理。”許宣便起身到臥房中開箱,取出白娘子的銀來,把與姐姐道:“不必推故。只要姐夫做主。”姐姐道:“吾弟多時在叔叔家中做主管,積趟得這些私房,可知道要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卻說李募事歸來,姐姐道:“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來自趔得些私房,如今教我倒換些零碎使用。我們只得與他完就這親事則個。”李募事聽得,說道:“原來如此,得他積得些私房也好。拿來我看。”做的連忙將出銀子遞與丈夫。李募事接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上面鑿的字號,大叫一聲:“苦!不好了,全家是死!”那吃了一驚,問道:“丈夫有甚麼利害之事?”李募事道:“數前邵太尉庫內封記鎖押俱不動,又無地得入,平空不見了五十錠大銀。見今著落臨安府提捉賊人,十分緊急,沒有頭路得獲,累害了多少人。出榜緝捕,寫著字號錠數,‘有人捉獲賊人銀子者,賞銀五十兩;知而不首,及窩藏賊人者,除正犯外,全家發邊遠充軍。’這銀子與榜上字號不差,正是邵太尉庫內銀子。即今捉捕十分緊急,正是‘火到身邊,顧不得親眷,自可去撥。明事,實難分說:不管他偷的借的,寧可苦他,不要累我。只得將銀子出首,免了一家之害。”老婆見說了,合口不得,目睜口呆。當時拿了這錠銀子,徑到臨安府出首。
那大尹聞知這話,一夜不睡。次,火速差緝捕使臣何立。何立帶了夥伴,井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徑到官巷口李家生藥店,提捉正賊許宣。到得櫃邊,發聲喊,把許宣一條繩子綁縛了,一聲鑼,一聲鼓,解上臨安府來。正值韓大尹升廳,押過許宣當廳跪下,喝聲:“打!”許宣道:“告相公不必用刑,不知許宣有何罪?”大尹焦躁道:“真贓正賊,有何理說,還說無罪?邵太尉府中不動封鎖,不見了一號大銀五十錠。見有李募事出首,一定這四十九錠也在你處。想不動封皮,不見了銀子,你也是個妖人!不要打?”喝教:“拿些穢血來!”許宣方知是這事,大叫道:“不是妖人,待我分說!”大尹道:“且住,你且說這銀子從何而來?”許宣將借傘討傘的上項事,一一細說一遍。大尹道:伯孃於是甚麼鋒人?見住何處?”許宣道:“憑他說是白三班白殿直的親妹子,如今見住箭橋邊,雙茶坊巷口,秀王牆對黑樓子高坡兒內祝”那大尹隨即便叫緝捕使臣何立,押領許宣,去雙茶坊巷口捉拿本婦前來。
何立等領了鈞旨,一陣做公的徑到雙茶坊巷口秀王府牆對黑樓子前看時:門前四扇看階,中間兩扇大門,門外避藉陛,坡前卻是垃圾,一條竹子橫夾著。何立等見了這個模佯,到都呆了。當時就叫捉了鄰人,上首是做花的丘大,下首是做皮匠的孫公。那孫公擺忙的吃他一驚,小腸氣發,跌倒在地。眾鄰舍都走來道:“這裡不曾有甚麼白娘子。這屋在五六年前有一個巡檢,閤家時病死了。青天白,常有鬼出來買東西,無人敢在裡頭住,幾前,有個瘋子立在門前唱暗。何立教眾人解下橫門竹竿,裡面冷清清地,起一陣風,卷出一道腥氣來。眾人都吃了一驚,倒退幾步。許宣看了,則聲不得,一似呆的。做公的數中,有一個能膽大,排行第二,姓王,專好酒吃,都叫他做好酒王二。王二道:“都跟我來!”發聲喊一齊哄將入去,看時板壁、坐起、卓凳都有。來到胡梯邊,教王二前行,眾人跟著,一齊上樓。樓上灰塵三寸厚。眾人到房(]前,推開房門一望,上掛著一張帳子,箱籠都有。只見一個如花似玉穿著白的美貌娘子,坐在上。眾人看了,不敢向前。眾人道:“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臨安大尹鈞旨,喚你去與許宣執證公事。”那娘子端然不動。好酒王二道:“眾人都不敢向前,怎的是了?你可將一罈酒來,與我吃了,做我不著,捉他去見大尹。”眾人連忙叫兩三個下去提一罈酒來與王二吃。王二開了壇口,將一罈酒吃盡了,道:“做我不著!”將那空壇望著帳子內打將去。不打萬事皆休,才然打去,只聽得一聲響,卻是青天裡打一個霹靂,眾人都驚倒了!起來看時,上不見了那娘子,只見明晃晃一堆銀子。眾人向前看了道:“好了。”計數四十九錠。眾人道:“我們將銀子去見大尹也罷。”扛了銀子,都到臨安府。
何立將前事稟覆了大尹。大尹道:“定是妖怪了。也罷,鄰人無罪回家。”差人送五十錠銀子與邵大尉處,開個緣由,一一稟覆過了。許宣照“不應得為而為之事。理重者決杖兔刺,配牢城營做工,滿疏放,牢城營乃蘇州府管下。李募事因出首許宣,心上不安,將邵太尉給賞的五十兩銀子盡數付與小舅作為盤費。李將仕與書二封,一封與押司範院長,一封與吉利橋下開客店的王主人。
許宣痛哭一場,拜別姐夫姐姐,帶上行枷,兩個防送人押著,離了杭州到東新橋,下了航船。不一,來到蘇州。先把書會見了範院長井王主人。王主人與他官府上下使了錢,打發兩個公人去蘇州府,下了公文,割了犯人,討了迴文,防送人自回。範院長、王主人保領許宣不入牢中,就在王主人門前樓上歇了。許宣心中愁問,壁上題詩一首:獨上高樓望故鄉,愁看斜照紗窗。
平生自是真誠士,誰料相逢妖媚娘。
白白不知歸甚處?青青那識在何方?
拋離骨來蘇地,思想家中寸斷腸!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光陰似箭,月如梭,又在王主人家住了半年之上。忽遇九月下旬,那王主人正在門首閒立,看街上人來人往。只見遠遠一乘轎子,傍邊一個丫鬟跟著,道:“借問一聲,此間不是王主人家麼?”王主人汪忙起身道:“此間便是。你尋誰人?丫鬟道:“我尋臨安府來的許小乙官人。”主人道:“你等一等,我便叫他出來。”這乘轎子便歇在門前。王主人便入去,叫道:“小乙哥,有人尋你。”許宣聽得,急走出來,同主人到門前看時,正是青青跟著,轎於裡坐著白娘子。許宣見了,連聲叫道:“死冤家!自被你盜了官庫銀子,帶累我吃了多少苦,有屈無伸。如今到此地位,又趕來做甚麼?可羞死人!”那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怪我,今番特來與你分辯這件事。我且到主人家裡面與你說。”白娘子叫青青取了包裹下轎。許宣道:“你是鬼怪,不許入來!”擋住了門不放他。那白娘子與主人深深道了個萬福,道:“奴家不相瞞,主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縫,對有影。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人欺負。做下的事,是先失前所為,非幹我事。如今怕你怨暢我,特地來分說明白了,我去也甘心。”主人道:“且教娘子人來坐了說。”那娘子道:“我和你到裡面對主人家的媽媽說。”門前看的人,自都散了。
許宣入到裡面,對主人家並媽媽道:“我為他偷了官銀子事。如此如此,因此教我吃場官司。如今又趕到此,有何理說?白娘子道:“先夫留下銀子,我好意把你,我也不知怎的來的?”許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時,門俞都是垃圾,就帳子裡一響不見了你?”白娘子道:“我聽得人說你為這銀子捉了去,我怕你說出我來,捉我到官,妝幌子羞人不好看。我無奈何,只得走去華藏寺前姨娘家躲了;使人擔垃圾堆在門前,把銀子安在上,央鄰舍與我說謊。”許宣道:“你卻走了去,教我吃官事!”白娘子道:“我將銀子安在上,只指望要好,那裡曉得有許多事情?我見你配在這裡,我便帶了些盤纏,搭船到這裡尋你。如今分說都明白了,我去也。敢是我和你前生沒有夫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許多路來到這裡,難道就去?且在此間住幾,卻理會。”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再三勸解,娘子且住兩,當初也曾許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隨口便道:“羞殺人,終不成奴家沒人要?只為分別是非而來。”王主人道:“既然當初許嫁小乙哥,卻又回去?且留娘子在此。”打發了轎子,不在話下。
過了數、白娘子先自奉承好了主人的媽媽。那媽媽勸主人與許宣說合,還定十一月十一成親,共百年諧老。光陰一瞬,早到吉良時。白娘子取出銀兩,央王主人辦備喜筵,二人拜堂結親。酒席散後,共人紗廚。白娘子放出人聲態,顛駕倒鳳,百媚千嬌,喜得許宣如遇神仙,只恨相見之晚。正好歡娛,不覺金雞三唱,東方漸白。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自此為始,夫二人如魚似水,終在王主人家快樂昏纏定。往月來,又早半年光景,時臨氣融和,花開如錦,車馬往來,街坊熱鬧。許宣問主人家道:“今如何人人出去閒遊,如此喧嚷?”主人道:“今是二月半,男子婦人,都去看臥佛,你也好去承天寺裡閒走一遭。”許宣見說,道:“我和子說一聲,也去看一看。”許宣上樓來,和白娘子說:“今二月半,男子婦人都去看臥佛,我也看一看就來。有人尋說話,回說不在家,不可出來見人。”白娘子道:“有甚好看;只在家中卻不好?看他做甚麼?”許宣道:“我去閒耍一遭就回。不妨。”許宣離了店內,有幾個相識,同走到寺裡看臥佛。繞廊下各處殿上觀看了一遭,方出寺來,見一個先生,穿著道袍,頭戴逍遙中,繫黃絲絛,腳著麻鞋,坐在寺前賣藥,散施符水。許宣立定了看。那先生道:“貧道是終南山道士,到處雲遊,散施符水,救人病患災厄,有事的向前來。”那先生在人叢中看見許宣頭上一道黑氣,必有妖怪纏他,叫道:“你近來有一妖怪纏你,其害非輕!我與你二道靈符,救你命。一道符三更燒,一道符放在自頭髮內”許宣接了符,納頭便拜,肚內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婦人是妖怪,真個是實。”謝了先生,徑回店中。
至晚,白娘子與青青睡著了,許宣起來道:“料有三更了!”將一道符放在自頭髮內,正將一道符燒化,只見白娘子嘆一口氣道:“小乙哥和我許多時夫,尚兀自不把我親熱,卻信別人言語,半夜三更,燒符來壓鎮我!你且把符來燒看!”就奪過符來,一時燒化,全無動靜。白娘子道:“卻如何?說我是妖怪!”許宣道:“不干我事。臥佛寺前一雲遊先生,知你是妖怪。”白娘子道:“明同你去看他一看,如何模樣的先生。”次,白娘子清早起來,梳妝罷,戴了鋇環,穿上素淨衣服,分付青青看管樓上。夫二人,來到臥佛寺前。只見一簇人,團團圍著那先生,在那裡散符水。
只見白娘子睜一雙妖眼,到先生面前,喝一聲:“你好無禮!出家人在在我丈夫面前說我是一個妖怪,書符來捉我!”那先生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他即變出真形來。”那白娘子道:“眾人在此,你且書符來我吃看!”那先生書一道符,遞與白娘子。白娘子接過符來,便下去。眾人都看,沒些動靜。眾人道:“這等一個婦人,如何說是妖怪?”眾人把那先生齊罵。那先生罵得口睜眼呆,半晌無言,惶恐滿面。白娘子道:“眾位官人在此,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學得個戲術,且把先生試來與眾人看。”只見白娘子口內哺哺的,不知念些甚麼,把那先生卻似有人擒的一般,縮做一堆,懸空而起。眾人看了齊吃一驚。許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眾位面上,把這先生吊他一年。”白娘子噴口氣,只見那先生依然放下,只恨爹孃少生兩翼,飛也似走了。眾人都散了。夫依舊回來,不在話下。逐盤纏,都是白娘子將出來用度。正是夫唱婦隨,朝歡暮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