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早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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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早寒(一下)剎那間,屋子裡的氣氛變得有些古怪。雙方都不是故意提起各自的身份,雙方卻又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擺脫此刻的尷尬。那道看不見鴻溝瞬間被暴無遺,無論如何去掩飾,都不能否認它的存在。
畢竟是終遊周旋在達官顯貴之間的老手,虢國夫人恢復得比雷萬還快些,笑著抿了一小口酒,低聲把話題引往別處“妾身聽說大哥當年追殺歹徒三千餘里,過後苦主情願以身相許,大哥卻只從她手中取了一個雞蛋,這是真的麼?”
“那是更遠的事情了!”雷萬巴不得把話題岔開,笑呵呵地接口“事情過去快二十年了吧,想不到居然還會有人提起它!”
“能說說麼?我只是好奇!”虢國夫人垂下粉頸,笑著給雷萬倒了杯酒。然後將自己面前的酒盞也重新填滿,笑著舉起。
“那是開元年間的事情了!”雷萬微微舉起酒杯向女主人致謝,然後抿了一大口“那年我路過易縣,看到有個小姑娘在衙門口不斷磕頭。額角都磕出血來了,但衙役們卻不肯理睬他。一時氣憤不過,就上前幫忙理論。結果衙役們卻說,不關他們的事情。殺人兇手已經跑到碎葉去了,知縣大人也發了海捕文書。但碎葉那邊的官府接不接這案子,什麼時候能把兇手給押解回來,他家大人也無能為力!”
“恐怕是一種應付之辭吧?”虢國夫人目光非常銳,一語道破了其中玄機。
“可不是麼?”雷萬搖了搖頭,苦笑著回答。
“我當時就覺得蹊蹺。私底下一打聽,原來整個事情經過本不是衙役們說的那樣。所謂鞭長莫及,分明官老爺們編造的藉口。事實上是官老爺護短,故意放走了兇手,然後又拿距離遙遠來應付苦主!”
“也太過分了。那小姑娘家中就沒別人了麼?不會到州府去告他們翫忽職守?”當忘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時,虢國夫人很快又變成了楊玉瑤,一雙眼睛忽閃忽閃,彷彿藏著數不盡的好奇。
“沒了。官老爺們欺負的就是這一點。那小姑娘長得很好看,在當地也算一支花。歹徒見起意,半夜偷偷翻牆進入她家圖謀不軌。她驚醒呼救,阿爺、阿孃和哥哥先後趕來跟歹徒搏鬥,都被歹徒給用刀子當場殺死了。小姑娘自己肚子上也捱了一刀,被捅成了重傷。那歹徒誤認為以為她已經死了,就大搖大擺回了家。鄰居們第二天早晨來借鹽巴,從鬼門關上救回了她。她不顧自己的傷勢,求人抬著去衙門告狀。結果知縣老爺前後派了四十多名衙役、幫閒,都沒能抓到疑兇。半年後,小姑娘把傷養好了,疑兇還在法外逍遙。有人氣憤不過,偷偷告訴她,當初是疑兇家裡花錢買通了捕頭,才導致的這個結果。她不甘心,讓人寫了狀子再次到府衙喊冤,結果府衙把案子又重新壓給縣上。還是原來那個知縣負責處理此案,因為證據確鑿,推脫不過,便想出了這麼一招,讓疑兇先跑到幾千裡外去,然後以管轄權限鞭長莫及的藉口來搪!”
“狗官!大哥就應該當場把他也殺了!”楊玉瑤義憤填膺,低聲唾罵。
“那我就成了謀反之徒了!”雷萬哈哈哈一笑,彷彿很欣賞楊玉瑤的這種憤“況且那狗官還算有點良心,並沒把事情做絕。他既然發了海捕文書,見到疑兇的人就都可以將其捉拿歸案。我怕那小姑娘求告無門,再鬧出什麼人命來。就拍了脯保證,這個事情我管定了。然後就揭了縣衙附近的海捕文書,拍馬去了西域。結果也巧了,正好在碎葉城內的一家雜貨鋪子碰到了疑兇。他當時在那邊做小夥計,我拿出海捕文書,跟他說案子發了,讓他跟我走。他便抄了刀子跟我拼命。我正愁大老遠的怎麼把他往回帶呢,既然他當場動了刀子,我也不用再整得那麼麻煩了。奪過刀子來將他放翻,割了首級去衙門報案。”
“碎葉那邊的地方官員也懶得多事,便命人把疑兇的首級用石灰醃了,裝在匣子裡。責令我必須將其捎回河北去。於是我又掉頭回了易縣,這一來一回,就跑了十一個月!”
“回了易縣,知縣大老爺見到人頭和碎葉方面的公文,只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便賞了我三吊銅錢,把我給打發走了。反正疑兇已死,知縣大老爺不必再做什麼人情,於是廢物利用,把人頭掛到城牆上,算作他任上的一個政績。”這些陳年舊事,他說起來不添加任何誇張的成分,聽在楊玉瑤耳朵裡,卻比那些添油加醋傳聞更為驚心動魄。直到整個故事都說完了,才拍拍自己的口,低聲讚道:“到底是大哥,武藝夠高。否則,幾千路跑下來,光馬背上的顛簸,也把人給顛散架了。”
“嗨,我是風餐宿慣了的。最不怕的就是騎馬!”雷萬又飲了一大口酒,低聲解釋。
“然後那小姑娘就要以身相許?”楊玉瑤笑著陪了一口,依舊難以滿足心中的好奇。
雷萬笑著搖頭“也不能算以身相許了。她一年多來人情冷暖見多了,心中恐怕對報仇的事情早已絕望。所以看到我居然能說到做到,就一時衝動…。”
“那大哥為什麼不娶了她?”石板已經燒得發紅了,楊玉瑤把鹿腿切成片,一片片放上去。藉助石板的蓄熱,烤得鹿“滋滋”做響。
這是一個很費功夫的活。還沒完全被石板燙,她的臉已經被熱得通紅一片。雷萬搭不上手,只好笑了笑,繼續滿足她的好奇心。
“我當時年紀正輕,心裡總想著一個人闖蕩江湖,不想被家室所累。況且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她,因為幫了人家一個忙,就要人以身相許。那不等於趁人之危麼?”
“那不一樣!”楊玉瑤輕輕搖頭,把燙好的鹿腿一片片撿給雷萬“趁人之危是別人不願意。而那小姑娘是自願嫁給你!趁熱吃吧,冷了就沒味道了!”
“你也吃一點兒吧!”雷萬笑著謙讓,語氣中不知不覺帶上了一點兒憐惜“看把你熱的,都成了這般模樣。如果光我一個人吃,實在過意不去!”
“我胃口弱!”楊玉瑤嫣然一笑,通紅的臉孔就像一朵怒放的牡丹。
“大哥吃,我在一幫幫你倒酒。”說罷,又給兩人的酒盞填滿,拿起其中一隻,放在邊輕抿。
雷萬拗她不過,只好自己先吃了起來。鹿腿的而不膩,配上和昨天同樣的蘭陵美酒,簡直是天造地設。也不知道是酒勁上了頭,還是炭盆實在太熱,喝著喝著,二人的臉就慢慢變成了同樣的顏。
“那女子非常漂亮麼?”楊玉瑤星眸微張,望著雷萬口衣服下如斧鑿石刻般的隆起的肌,以一種極其緩慢的聲音問道。
“嗯!這個…。”這個問題實在有些突兀,雷萬想了好一會兒,才撓了撓後頸,訕訕地回答“說實話,我早就記不清她長什麼樣子了!也許很漂亮吧,應該是很漂亮!”
“跟小妹比呢?”楊玉瑤迅速看了雷萬一眼,又迅速把眼神移開,痴痴望著杯中的美酒。
“不,不大清楚!”雷萬喝得已經有點高了,想了想,笑著回答。
“沒比過。應該是不如吧!”
“真的?”她故意追問。
“真的!”他鄭重點頭,想了想,又稀裡糊塗地補充道:“說實話,你是我這些年來所看過的女人中,最漂亮的一個!”酒到酣處,說者並不覺得此語有多大膽。但聞者聽在耳朵裡,臉卻愈發紅潤了。彷彿突然害了羞,楊玉瑤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後抬起頭,眨著明亮的眸子追問:“大哥覺得,我那天的裝扮更好看一些,還是今天的裝扮更好看一些!”
“都好看!”雷萬坦誠地回應,然後又迅速補了一句“其實你不該問我,我對衣著飾物方面,一直不怎麼在行!”
“大哥沒聽人說過,女為悅己者容麼?”楊玉瑤又往前探了探身子,雙眸閃爍,出一片**。
“啊,呃!”雷萬終於好像琢磨過一點味道來了,用力拍了自己的腦袋,笑著回應“我沒讀過幾天書,哪裡會知道那麼多古人的說法。況且古人的話也未必全對。你怎麼打扮,只要自己開心就好,何必在乎別人怎麼想。要是女人總為別人活著,那這輩子豈不太沒意思了麼?”沒想到看似豪的雷萬嘴裡居然能冒出如此令人深思話來,楊玉瑤楞了一下,雙目中突然恢復了明澈。看了看大大咧咧的雷萬,她突然又覺得有些失落,於是便再次舉起酒盞,笑著邀請“再乾一杯,大哥難得來我這裡一次!”
“還是不要多喝了吧!”雷萬舉盞相陪,然後笑著勸阻“我已經喝得夠多了。你也別喝太多酒。這蘭陵美酒入口雖然綿軟,後勁兒卻比一般的酒足很多!”
“大哥知道這酒的來歷?”聞聽此言,楊玉瑤微微一愣,笑著追問。
“昨天剛剛跟李白他們幾個喝過。是秦家兩位兄弟從家裡帶來的。”雷萬點點頭,如實回答“李白還給此酒寫了一首詩,是什麼,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好不好我也不清楚,但大夥都佩服得很!嗯,我吃飽了。謝謝你的款待。你烤的手藝沒的挑,簡直是我見過最好的!”說這話,便慢慢站起身。準備告辭。楊玉瑤趕緊起身相送,卻是坐得太久了,腿腳發麻,身子晃晃悠悠向地上倒去。
雷萬手疾眼快,趕緊搶上前半步,伸出一隻胳膊,將楊玉環從攙了起來。
“哈哈,你也喝多了。我說過麼,這酒後勁兒極大。不過不妨事,回頭再喝幾碗濃茶,就能解掉!”門口的婢女試圖靠近攙扶,卻被香用凌厲的目光瞪了回去。藉著三分酒意,楊玉瑤晃了幾步,身子卻不由自主往後倒“大哥也喜歡李白的詩麼?其實妹子也很喜歡。”
“李白的詩,恐怕沒幾個人會不喜歡!”雷萬想找個幫手把楊玉瑤過去,目光四轉,卻發現婢女們都忙著收拾炭盆和鹿,本沒人注意自己。只好用力將楊玉瑤綿軟的身軀攙穩,笑著回答。
“大哥最喜歡哪一首呢?”楊玉瑤慢慢轉過頭來,星眸緊閉,櫻口微張。
雷萬心裡猛然打了個突,總算記得自己在張巡面前誇下的海口,定了定神,笑著回答“我一個人,懂什麼詩。聽過就算了,轉頭便忘!”
“那大哥知不知道小妹喜歡哪一首呢?”楊玉瑤彷彿已經醉成了爛泥,身體舒舒服服地貼在雷萬臂彎裡,絲毫沒有移開的打算。
猛然間心頭靈光一閃,雷萬哈哈大笑“你喜歡的,恐怕是那句,‘我醉眠君且去’對不對。趕緊叫個下人來吧,你今天真的喝得太多了!”
“大哥猜錯了!此刻我最喜歡的,卻是另外一句。”楊玉瑤笑著搖頭,微微睜開雙眼,目光溫柔如酒“‘玳瑁筵中懷裡醉,芙蓉帳底奈君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