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良辰美景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我是在結婚以後才認識海倫的。我還可以告訴你,我們現在和1937年那會兒已經不一樣了。當時她很傻,我很天真。那一年以後,她還是傻乎乎的,而且更加固執。我卻失去了我的天真,而且總是後悔我失去的天真。因為我失去的太多,我記得的也很多。而海倫呢——她只是以為她還記得。
海倫一提起往事就會說,"還記得嗎,我倆那個時候可真是又年輕又漂亮。現在,瞧我,身子都成什麼樣了!"她又是笑又是嘆,好像她自己是前不久才發現自己風韻不存了。然後她一面打衣,一面搖頭微笑,回想自己,過去的時光多美好啊!
但事實上不是這樣的,因為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海倫時她的模樣。
那是1937年天,當時我和海倫已經一起在杭州住了差不多五個月,而我們的丈夫已經結束了他們在一所美國空軍學校接受的訓練,學校就坐落在這個古老城市的郊外。當時我才十九歲,以為所有的願望都能得到滿足。因為我和文福結婚才一個月,所以我還以為我是幸運的,我很驕傲我嫁了一個未來的英雄。當時,戰爭還沒爆發,人人都以為我們是幸運兒,嫁給了空軍飛行員,要知道當時整個中國所有的飛行員加起來也不過三四百名。
結婚那一天,我還不知道我嫁了一個剛入伍的人。我不是傻瓜,沒人想到把這事告訴我。過了兩三個星期,我才知道。文福告訴我,他就要到部隊當飛行員去了。他說,飛行員是從最好的家庭、最好的學校中挑選出來的。現在通知來了,他們將被送到杭州接受特別訓練,同時還附有蔣夫人代表她丈夫蔣介石將軍的祝賀。文福說,他過幾天就出發。我能說什麼呢?我也去。
我們到杭州後,所有的飛行員都有幸參加了陳納德將軍,那位有一個女人名字的著名將軍克拉拉·歇諾特舉行的宴會。當然,那時,他還沒出名,甚至還不是將軍。可我記得飛行員們給他起了一個非常響亮的中國名字,"閃鬧",聽起來很像"歇諾特":"閃",就是閃電,"鬧"就是喧鬧,喧鬧的閃電正是飛機掠過天空時發出的聲音——剎!這就是為什麼要叫閃鬧來教飛行員開飛機的原因。
我也參加了那個宴會,當時不知老閃鬧跟飛行員們講了怎麼一句話,所有的美國教練都像牛仔一樣地尖叫起來,還把帽子拋到空中。但所有的中國飛行員還是安靜地坐在那兒,只是微笑和鼓掌,直到翻譯告訴他們:"閃鬧說我們應該給本人一個新的王國。"於是所有的飛行員就議論起來,大家說閃鬧不會說給本人新的領土。那麼他說的是誰的王國呢?最後,討論了很久,爭論了很久,翻譯了很久,我們才明白,原來閃鬧是這麼說的,"在你們的幫助下,我們不用把本人送回老家,而要把他們送到未來的王國去。"於是大家都大笑起來,"原來他是說我們要把他們全部殺死!未來的王國就是地獄。"我還記得許多類似的爭論。美國人說的是一回事,我們的理解又是一回事,大家都在和別人爭論不休。一開頭的情況就是這樣,當時我們剛到杭州郊外的訓練營,聽說沒地方好住。第一班的飛行員和他們的家屬還住在臨時平房裡,只能兜兜圈子散散步,在自己人中間發發牢騷。後來我們知道了其中原因,原來美國人跟他們的長官說,中國飛行員沒能通過試考,還不具備上天的條件。
這麼一來,第一班的飛行員就覺得他們不光輸掉了一場試考,也大大地丟了整個中國的面子。許多飛行員都出身於中國顯赫家庭。於是他們就抱怨他們的頭兒,他們輸掉試考是因為美國人只注重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什麼皮鞋要擦亮呀,皮帶要繫緊呀,帽子要戴正呀等等。外國造的飛機都是些破爛貨,當然誰也無法正常駕駛它們。這時,我丈夫所在的第二班的人嚷起來了,"別再費時間了,我們也要受訓——為了救中國。"最後美國人同意給第一班加強訓練,第二班也開始訓練。但牢騷聲並沒有馬上平息下去,因為我們還是沒地方住。
這就是當時中國的現狀,忙於互相扯皮而無法並肩作戰。不光是中國人和美國人之間如此,老革命黨和新革命黨之間、軍閥和軍閥之間、土匪和土匪之間、學生和學生之間也是這樣——大家都吵個不停,就像太陽底下的老公雞"喔喔"啼叫。剩下的人呢——女人和孩子、老人和窮人——就像膽小的母雞,任憑大家把我們從一個角落趕到另一個角落。於是本人就看準機會狐狸般溜進來,偷走了一切。
第二班的飛行員和他們的太太最後總算住進了一個地方,那兒原先是一座廟,半山上有和尚們種的龍井茶,這是全中國最好的茶葉。和尚們把這地方臨時讓出來給部隊住,因為他們相信空軍將拯救中國。每個中國人都相信這一點:我們馬上就要把本鬼子永遠趕出中國了。
大多數飛行員睡在一個公共的大房間裡。但如果你已有了室,或者你是一個美國人,就可以有一個自己的房間和一張狹窄的。房間一頭有個公用的廚房,還有一個沒有暖氣設備的浴室,裡面有五隻小木桶。有些美國人也來浴室洗澡,但幸虧他們一星期才來一次,一般是在週末晚上。
我們的住房不太舒服。但我們沒有多大抱怨,也許是和尚以一種非常聰明的方式歡了我們。我們到的時候正當晚季節,山上早已是茶香撲鼻。聽人說我們來得正是時候。那個星期是光最明媚的時節,我們正趕上了天下最香最的茶葉大豐收的時節,趕上了天下最美的西湖最美的時節,天氣好像也是每天受到老天的保佑,晴朗。剛安下家的飛行員聽到這個消息特別高興,他們覺得勝利已經在望了。
我們經常在黃昏時分三五成群沿著湖邊漫步。一個說,"這是一年中湖水最清的時候。"另一個就會加一句,"瞧,太陽落在湖面上,水中一下子出現了兩三個太陽。"第三個就會嘆口氣,喃喃自語,"像這樣的落,我整天看也看不厭。"你可以看出,我們這些人沒一個想到這個小小的幸運——來得正是時候——馬上就要過去,也許某些不那麼美好的事情就要取而代之了。
對我來說,所有這些美景就足以讓我滿足了。我經常一個人沿著湖邊散步,我不去想過去的不幸子,也不去想我和丈夫未來的生活。我只是觀察著那些翻飛的鳥兒,它們從湖上飛起,然後輕輕地落在水面上,不驚起一絲波紋,就在那一瞬間。有時,我會欣賞一隻蜘蛛在樹叢中結的網,結構那麼完美,上面掛著一顆顆晶亮的珠。我不知道我以後是否能以眼下見到的結構做樣子,織出一件同樣花的衣來。
但過了一會那些鳥兒突然互相招呼著,發出女人一般的哭聲,或者蜘蛛到了我的呼,縮起它的身子,飛快地爬開了。這時我就不憂從中來,想到我的婚姻中早已存在的問題。
我和文福在婚前沒有多長時間的接觸。婚後我們在婆家住了個把月。因此,說實話,我對文福母親的脾氣的瞭解還比對文福的瞭解更多一些。她教我怎樣做一個她小兒子的好老婆。這個母親寵壞了他——她教我怎樣對這個可怕的人盡到自己的責任。她的話我都聽了,因為我沒有母親,只有老阿嬸和新阿嬸,她們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教育我要害怕。
這就是我婆婆教給我的:要保護我的丈夫,這樣他才會保護我。要怕他,把怕看作尊敬。要給他做一碗恰到好處的熱湯,先用自己的小手指試過才能端上去。
"不要怕燙!"每當我覺得痛時她就喊道,"為自己的丈夫燙一下算得了什麼?"我相信她也是在說這種為丈夫受的痛才是真正的愛,這種愛是在夫之間慢慢培養起來的。我也在中國的和美國的電影中見過這種愛。一個女人總是不得不受苦,受累,哭泣,然後才能體會到什麼是愛。現在既然我和文福住在杭州的一個小廟裡,我已經吃了很多苦,我就以為我的愛正在生長起來,以為我正在變成一個好子。
現在我不得不坦白地說說那種事。我覺得不應該跟你說那些事,男女方面的事。可我要是不告訴你,你就不會明白我為什麼會變,他為什麼會變,所以我要告訴你事情是怎麼發生的,雖然也許我不能把一切全都告訴你。也許說到難於啟齒的部分我就不能再說下去了。這時,你就不得不自己想象一下接下去會發生什麼事情,然後你再把它想象成壞十倍。
文福每天晚上都要我,但要的方式跟我們在他父母家住的時候不一樣。那時我很怕難為情,他也很輕柔,總是用好話勸我,安我,我怕得厲害時,還沒大聲喊出來,他就停下來了。但在杭州,他說,是時候了,我該學學怎樣做一個合格的老婆了。
我覺得我是要學一學,減輕我的害怕。當然,我還是很緊張,但我準備去學。
到那個廟裡的小房間的頭一天晚上,我們躺在一張狹窄的上。我穿了睡衣,文福光穿了條短褲。他吻我的鼻子、我的臉、我的肩膀,說我長得有多美,我使他有多快樂。然後他就附在我耳邊,要我說骯髒的字眼,是有關女人身體部位的骯髒字眼——不是關於任何女人的部位,而是那些把身子出賣給外國水手的女的。我一聽到這些字眼耳朵就生痛。我挪開身子。
"我不能說這些髒字眼。"我最後對他說。
"為什麼?"他問我,然後又變得很溫柔、很關心的樣子。
"一個女人不能說這些。"我說著,找著理由。然後我笑了一下,想讓他知道,這些事光是想一想就叫我夠難為情的了。
突然,他的笑容消失了,他變了另一個人。他很快站起來,一臉怒氣,難看極了。我真有點怕。我也站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想把他扳回來。
"說!"他突然喊道。他重複說了三四個髒字眼。"說!"他又一次喊道。
我搖搖頭,哭起來了。然後他又變得溫柔起來,給我擦去眼淚,說他是多麼關心我,他撫摸我的背和脖子,直到我被安和快樂得渾身無力。他只是在討我喜歡,我到快樂。我多傻呀!然後他拉我起來,脫掉我的睡衣。我全身赤了,他握著我的雙手,真誠地望著我。
"說。"他用平靜的口氣說。一聽到這話,我就倒在地上。但還沒等我撲倒,他就拉我起來,把我像一袋米似的拖到門口。他打開門,然後把我推到廟裡的走廊上,每個路過那裡的人都可以看到我赤的樣子。
我怎麼辦?我不能喊。要不然就會有人驚醒,出來張望,看到我。所以我只能小聲地透過門縫,求他,"開門!開門!"他一聲不響,一點沒反應。過了幾分鐘,我終於求饒了,"我說。"打那以後,每天晚上都是這樣。現在你該想象得出了,你該把這事想象得更壞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