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數嫁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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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嗎,海倫老是見人就說她當過我的伴娘,她還說我有過一個非常隆重的中式婚禮。
不錯,事情就跟海倫所說的那樣,只不過,當時海倫不在場。花生在場的,她臉上搽了白粉霜,嘴塗得紅紅的,像猴子的股,笑得很開心,好像她真的很為我高興。
但是就在我結婚前的那個月,你應該想象得出,花生氣得連正眼都不瞧我。她說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文福才娶了我,而沒娶她。我提醒她我是怎麼幫助他倆的,她假裝沒聽見。
真的,我一直跑前跑後地為他倆傳信,而那些信她都不讓我讀。後來我發現暖房裡有一個秘密的地方,花生就在那裡塗脂抹粉的。我就告訴文福,什麼時候去,什麼地方可以藏他的自行車。我把他帶到花生身邊,他倆就可以趁午飯後大家都要睡覺的兩個鐘頭裡說說話。他倆在那兒親嘴的時候,我站在門邊望風,注意老阿嬸和新阿嬸會不會來。
當然,我沒看到他倆親嘴的場面,可我知道,他們肯定已經親過嘴了,就像那些害相思病的人那樣!因為當他們從那破花盆後面出來的時候,花生的臉上、脖子上全是紅印,那就是文福親過嘴的地方。文福自己的嘴也被花生的口紅染紅了,他的臉上也沾上了白粉,看上去就像個唱戲的。我看到他推著自行車走的時候,臉上浮現出十分滿足的笑容。
然後我就連忙幫花生擦掉這些親吻的印記,擦掉化妝的痕跡。我責備她:"你怎麼能讓他親呢?光說說話、握握手還不夠嗎?"把你的嘴巴給一個你家裡的人都不認識的男孩,是很可怕的。當然,把身體的其他部位出去更加可怕。
"我喜歡這樣。"花生笑著說,滿不當一回事。
"什麼!你喜歡這樣。這麼說來,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你可以把全家的名聲扔進陰溝裡?就像兩條無靈的狗,相互追趕著嗅對方的髒尾巴!"但是就在我為花生用力擦洗臉上的脂粉時,她還沉浸在對文福的夢想中,告訴我文福讚美她柔軟的臉蛋、靈巧的雙手。"嗨!"她發牢騷說,"你要把我皮都擦掉了。"
"你活該,"我說,"這一塊地方擦不乾淨了,他就像一隻蜘蛛咬你的脖子。現在大家馬上就要起來了,嗨,這下可麻煩了。"花生只是格格笑著,去拿鏡子,然後說,"讓我瞧瞧。啊喲,瞧他都幹了些什麼呀!"她把領子翻起來,笑得更厲害了。
她也不想想,我這樣幫她得冒多大的風險啊。她明明知道,要是她母親知道這一切的話,我的麻煩比她大得多。花生年紀比我小,所以我得對她的行為負責。不知老阿嬸和新阿嬸會怎麼處置我。
當然,對這種想法你可能理解不了,我怎麼會因為花生而惹麻煩呢,我有什麼好怕的呢?可在當時的中國,你老是得為另外的人負責。不像在這兒,在美國——什麼自由啦、獨立啦、個人的想法啦、幹你想幹的事啦、不必服從你母親啦,沒那回事。沒人會跟我說,"小姑娘,聽話點,我給你吃塊糖。"你不會因為做了好事而得到什麼回報,甭想。可你要是於了壞事——你家裡人可以隨心所對付你,不需要什麼理由。
我還記得那些嚇唬我的話。"你是不是要我們把你永遠趕走,當個要飯的,像你娘那樣?"大嬸嬸老是這樣說。"你是不是想生一場大病,讓你的臉全部爛光,像你娘那樣?"打我來到崇明島位後,老阿嬸就說這種話給我聽——要是這些話是胡說八道也就算了。我不知道我母親到底怎麼樣了,她是像花生所說的那樣,已經逃走了呢,還是像我父親所說的那樣,已經死於一場怪病;要不,就像大家在背後議論的那樣,她是因為某種不明的原因惹我父親生氣而被送走了。我剛來到島上的時候,只要老阿嬸一提到我母親的名字,就不由得兩眼淚汪汪。
後來,我不哭了。我竭力不去想我母親,竭力打消我曾有過的念頭,希望我母親總有一天會來看我。於是老阿嬸就想出了新的威脅我的辦法,使我害怕。一次,她把我和花生帶到上海一戶人家,她指指一個正在掃地的姑娘。
"瞧這個可憐的姑娘。"大嬸嬸用一種憐憫的口氣說道。那姑娘穿著一條又短又破的褲子,兩條瘦腿全在外面。她的目光呆滯,毫無表情。然後老阿嬸告訴我們,她是一個奴隸,因為她母親死後她不好好做人,被她父親賣到這兒來了。
還有另外的威脅。當老阿嬸覺得我還不夠怕的時候——當我不肯很快磕頭求饒,不肯請求原諒的時候——她就會在我頭上打一巴掌,"這麼硬,這麼不聽話!誰家會要你做媳婦呀?興許我該把你嫁給那個老奧皮匠/她指的是那個挨家挨戶給人補鞋的乞丐,他渾身上下透出一股他所修所賣的舊鞋子的臭氣。我知道我們村裡所有的母親都威脅她們的女兒說,誰要是不聽話,就把誰嫁給奧皮匠。要真是那樣的話,說不定奧皮匠早就有二十個老婆了。
我覺得老阿嬸這麼說,不是對我特別兇,也不是在撒謊。我這麼說倒不是出於大度,威脅小孩子是我們這樣的大家庭的傳統。老阿嬸小時候,她母親可能也是這麼對待她的,找一種無法想象的可怕的生活方式來警告,再找一個好得令人無法相信的好孩子做榜樣。這麼做就能叫你的孩子循規蹈矩,這麼做就能把他們笨腦袋裡的自私思想趕跑,這麼做就表示你對他們的前途很關心,教育他們在家裡也要守規矩。
但這也是我那天在暖房裡到害怕的原因。花生讓文福親嘴,這事有多壞呀!她這麼幹可能會斷送我自己的前途,所以,後來花生再叫我送信給文福的時候,我當然一口回絕了。
"你自己送去吧,"我說,"我不再做你的紅娘了。"花生先是哭著求我,後來就破口大罵。打那以後,她就不再理我了。我以為我的麻煩總算到頭了,我怎麼知道反而惹來更大的麻煩呢?
我後來才知道,文福也生氣了。他在大路上等了好幾個鐘頭,等我把花生的信送去。第二天我也沒送去,第三天又沒送去,他等不及了,於是就找了一個真正的媒人,不光送信,也來提親。
你明白吧,文福決定娶花生為,不是因為他真的喜歡花生,而是想借婚姻進入她的家庭。實際上,他跟那個時候的大多數男人沒什麼兩樣。那個時候,結婚就像買房地產一樣。在這兒,你看中了一所房子想住進去,你就去找房地產公司。那時在中國,你看中了一家有女兒的大戶人家,你就去找一個知道怎樣做成一筆好生意的媒人。
他找的媒人是個老太婆,大家都叫她苗阿姨。她名氣很大,能把最好的姑娘配給最好的小夥子,這樣他們結婚後就會生下一連串的孩子。幾年前,老阿嬸的兩個女兒的婚事就是她給安排的。現在我想起來了,苗阿姨也就是那個幫助老阿嬸趕走了姓林的小夥子的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小夥子,但我本來是應該嫁給他的。可我還沒來得及抓住我的希望,這個機會已經失去了。
"這樁婚事沒有錢,"苗阿姨告訴老阿嬸,"不錯,林的父親很有文化,可那有啥用啊?他連一個小官也沒得做。再看看他太太吧——生最後一個孩子都快四十了,真不害臊。"但這不是苗阿姨不喜歡林家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好多年前他們兩家有過糾紛。花生無意中聽叔叔提起過這事。林家和一個當地的姑娘訂了婚。"可就在婚禮舉行前幾個月,"花生說,"林家的兒子跑了,娶了一個上海姑娘——為了愛情,就為了這個!當然這家裡的人硬要那位上海姑娘做小老婆,讓那個本地姑娘做大老婆。可這成何體統呀?那男的實在討厭他的未來的大老婆,就故意討個小老婆來氣氣她。"然後花生笑起來了,"多年前的那本地姑娘不是別人,就是苗阿姨。她又氣又尷尬,不得不又等了三年,才有人考慮娶她做媳婦。"就是這同一個苗阿姨現在經常到我家來喝茶,和老阿嬸新阿嬸聊天,張家長李家短的,誰生病了,誰收到海外親友的來信了,誰家的兒子跑走當共產黨去了。
我和花生當面都叫她苗阿姨,可背後,我們都叫她喵喵,因為她就像一隻獵,豎起耳朵,到處打聽別人的隱私。
我想,苗阿姨肯定已經把我們家的所有秘密全告訴文福了:叔叔有一筆大生意,但又丟了好些合同啦。新阿嬸是叔叔的小老婆,很受他的寵愛啦。老阿嬸是他的大老婆,大家都不得不討她喜歡啦。花生最小,是全家的寶貝啦。我是花生的堂姐,是在我母親失蹤後,馬上被送到這裡來的啦。我母親究竟是被土匪綁架還是殺害,是淹死在海中,還是被埋在土裡,沒人知道啦。我的親生父親富得能給他的小兒子一整個工廠和河口,一幢最富麗的房子,因為他在上海還有很多很多財產啦。我知道文福肯定問過這些問題,因為後來就發生了下面的事情。
就在我拒絕再給他們當信差後不久,苗阿姨敲開了我家的大門,把文福的父母親給帶來了。他們來的那天下午,花生興奮得不得了,以至於給他們奉茶的時候,把茶也給潑了。她格格地笑個不停,新阿嬸責備了她兩次,不讓她給叔叔端茶了。但我發現文福的母親對花生傻乎乎的行為並不注意,倒是一直在用挑剔的目光打量我。
她問我身上穿的衣服是不是自己做的。她檢查了我衣袖上的針腳,然後說我的針線活不錯,不過還要改進。她問我皮膚為什麼這麼蒼白,是天生就是這種顏,還是有什麼病?為什麼我這麼文靜?我在咳嗽嗎?我很容易疲勞嗎?
第二天,老阿嬸和新阿嬸到島子另一頭的文家作了一次回訪。花生興奮得不得了,她已經在盤算該穿什麼樣的西式婚禮服裝了。又過了一天,老阿嬸宣佈了和文家訂的婚約——但不是為花生,而是為我訂的。
我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沒人來徵求我的意見,因為這個決定不是我作出的。
當然,我沒有拍手,謝我的嬸嬸們給我安排了這麼好的一個前途。可我也沒有跑進自己的房間裡,拒絕吃飯,臉發白,威脅說要死給她們看,有些姑娘在她們的父母給她們選了壞丈夫後就是這麼幹的。
如果你問我,她們告訴我說我要嫁給文福,當時我心裡是怎麼想的,我只能說,就像有人告訴我說我中了頭獎,又有人告訴我說要砍我的腦袋,介於這兩者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