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千頭萬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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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我們還去了戲院。外面已經很熱了,太陽火辣辣地照著,使人到身子粘乎乎的。所以我很高興我們能走進黑乎乎的戲院裡。當然我想錯了,我以為戲院裡面會涼快些。上次我到這裡來的時候肯定是冬天或天,但那天戲院裡像個蒸籠,又問又熱。我們進去的時候,電影已經開演了,講的是一位金髮姑娘的故事,有人在彈鋼琴,聲音刺耳嘈雜。
"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對我母親嚷道,不敢再向前邁一步。
"等一會兒就好了。"我母親說。等我的眼睛慢慢習慣了黑暗後,我看到了一排排坐著的人,人人都在打扇子。我母親數著座號"
…
六、七、八"。我對她從後面數起找八排倒並不在意,只對她數數兒興趣,因為我當時正在學數數兒。然後我們就從八排往中間進去,直到我母親找到一個空位子。她低聲叫另外一個人坐到旁邊去,當時我還以為她在說"對不起",後來才知道她在說別的。
以前我和我母親看過許多活動的畫片,全是無聲的:查理·卓別林,那個大胖子,警察和消防車,牛仔騎馬兜圈子。那天下午,演的是一個孤女在雪中賣火柴的故事,她凍得直哆嗦。坐在我前面的一個女人哭了,一面還直鼻子,可我覺得那女孩很幸運,在大熱天能享受到涼快。我就這麼想著,不知不覺就在黑乎乎的戲院裡睡著了。
等我醒過來,燈已打亮了,我母親正靠在旁邊座位的男人身上,用一種嚴肅的聲音跟他說悄悄話。我大吃一驚,她好像在於一件危險的事,跟一個陌生人說話。於是我小聲嘀咕著,把我母親往我身邊拉了一下。那男人欠了欠身,朝我笑笑。他不太老,看上去很有風度;他的皮膚很白很光,不像那些整天在外面幹活的人的臉,但他身上穿的卻是一件很普通的農村裡的大褂,是平常的藍顏,不過很乾淨。我母親向他道了謝,然後我們就站起來走了。
回家路上,我又睡著了,我的興奮勁全沒了。我只醒來過一次——車子猛地一顛把我驚醒了,三輪車伕正在罵路上一輛慢的手推車。我的臉靠在我母親的頭髮上,我發現自己正在看她頭髮的顏。她的頭髮顏看上去和我的不一樣,和我們家裡另外女人的頭髮,甚至和我見過的所有人的頭髮都不一樣,既不是黑褐的也不是褐黑的,反正不能用黑來形容。
對我母親頭髮的顏你只能覺,不能看,看是看不出的——那是一種非常非常深的黑,黑得像深井裡的水那樣閃著銀光。她的髮髻上盤進了兩白髮,就像石子丟進水裡形成的波紋。但用這些詞來形容我母親的頭髮還遠遠不夠。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幾件事情。白天我已經很累了,我們在房間裡隨便吃了一點,然後我母親教了我一種繡花針法,她說是她自己發明的。我學得很笨,但她沒有批評我。不只一次了,她總是誇我做的一切。然後在幫我脫衣上的時候,她又給我上了一課,怎樣數手指頭和腳指頭。"要不然,你每天早上醒來怎麼知道還有同樣多的手指頭和腳指頭呢?"她說道,"
…
六、七、八、九、十。"你瞧,我母親多有教養,多聰明啊!她總能找到我必須學的理由。有一次她跟我說過,她曾經想當一名教師,就像那位教過她的傳教士那樣。
然後她坐在自己梳妝桌前的凳子上,我看她脫掉衣服,除下她的金手鐲和翡翠耳環。她從鏡子裡發現我在瞧她,就回過頭來,又重新戴上耳環。
"總有一天,這些東西都是你的。"她用沙啞的嗓子說。我點點頭。
"還有這個。"她拍拍她的首飾盒。我又點點頭。
"你戴上這些東西以後,大家就覺得你的話更值錢。"我又點了一下頭。
"但你可不能這麼想,決不。"她說道。我馬上搖搖頭。
她上了我們倆一起睡的,把我的頭髮撫撫平。我抬頭望著她的臉,她就給我唱了一支短歌——是講一隻小老鼠偷燈油的故事。你還記得嗎?我也經常給你唱這支歌的。那天晚上,我還沒聽完這支歌就呼呼睡著了。
我夢見了我白天見過的所有東西:一條魚在一隻小老鼠嘴裡哇哇哭著,唱一支歌;一個金髮的姑娘想買那雙法國皮鞋;我用手指繞著我母親的頭髮,忽然發現那本不是頭髮,而是繡花和珠寶;我母親坐在梳妝桌旁,正在梳頭,她對著鏡子喊:"第二個二姨太!第二個二姨太!"也許最後這部分不是夢。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發現我母親不在屋裡。我以為她像往常一樣,趿著拖鞋,悄悄起了,到樓下去了。我打開門,朝外望望,只看到傭人們把馬桶拎出房間去。我回到房間,坐下等她回來。然後傳來了"叮叮叮"的聲音,女傭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鮮豆漿"進來了。你知道,就是週末我們在清泉閣吃到的那種鹹味的像牛一樣的湯,上一次克利奧自己喝了滿滿一大碗,一點都沒濺出來。
但無論如何,那天早上,我一點都不想喝豆漿。"我媽媽——她到哪去了呢?"我問。
女傭沒有回答我,只是在房間裡四下張望了一下,一臉茫然。然後把碗放在桌子上。
"快喝吧。別讓它涼了。"她說完,匆匆走出了房間。我等著等著,等到我的那一碗都涼了。我實在等得不耐煩了,就開始哭起來,但只是小聲地哭。我哭得喉嚨哽住了,我要等到我母親回來,才可以停止。我要哭著告訴她,我等了她多久。我決定,等她一回來我就指著我的那碗涼豆漿給她看。我會向她要些英國餅乾,至少要三塊,我才會重新高興起來。我又等了好一會兒,我碗邊,把碗邊得一塌糊塗。我站在一把椅子上,自己把那個餅乾盒取下來了。可她還沒回來。
女傭又回來了,把碗端走了。她瞧瞧我得一塌糊塗的樣子,打量了一下房間。"瞧你都幹了些什麼!"她說了我一句,然後匆匆走了。她一關上門,我就把它打開。我看見傭人在跟管家說話,她們倆衝下樓梯,我趕緊跑到樓梯口,看她們下去。然後我聽見樓下傳來很大的聲音,很多腳步聲,門開進開出的。我見到,我的祖母慢地走上樓梯來,旁邊跟著一個傭人,正在很快地跟她說著話。可不是那種拍拍我的頭,說我漂亮的祖母。她是這屋子裡所有女人的總管。我是其中最小的小姑娘,她只有在要罵我的時候才會注意到我。我飛快地跑進房間,坐到上,怕得要命。我知道,麻煩來了。
她們一進門,我就哭了起來。"你母親到哪兒去了?"一遍又一遍地問我,"她什麼時候走的?她隨身帶了哪些東西?是不是有人來接她的?"一個一無所知的小姑娘又能說什麼呢?我搖搖頭,只是不停地哭。"她沒有走!她還在這兒,就在這兒。"突然,又一個人衝進了房間,我不記得是誰,因為我只注意到她手中拿的東西,那是我母親的頭髮,是剪下來的,像一條馬尾巴那樣蕩著!我尖叫起來。我當然尖叫起來了,我覺得好像親眼看到她的頭被砍下來了,太可怕了!
現在我對那個時候的記憶已經非常模糊了,只記得每個人都很緊張,都在頭接耳。我父親很生氣,他來到我母親的房間裡,打開她的屜、大衣櫥、首飾盒,把一切全翻了個遍。他坐下來,一言不發,然後嚴厲地盯著我,好像是我做錯了什麼的緣故。
"她上哪去了?"他問道。我竭力想服從他,就猜給他聽。我說浙江路,我說可能是城隍廟,我提到了小東門的魚市,我說她還去過電影院。
我整整三天沒有離開過房間,我坐在那兒,等我母親。沒有人告訴我我得等在那兒,但也沒有人來把我帶走。傭人給我送食物來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我也沒問她什麼問題。
第四天,我自己一個人下了樓。我跟你講過,我母親老是抱著我滿世界跑,所以我的腿從來就不強壯。那天,我的腿更加虛弱,但或許是因為我害怕會出什麼事。
我跟你說,事情比我想象的還要糟。我看到門口掛著做喪事的橫幅,不用問,我就知道是幹什麼用的。但我還是不敢相信,於是我走到一個為我們洗衣服的姑娘身邊,問她誰死了。那姑娘說,"你怎麼還問這個!"我走到今天剛到的老阿嬸身邊,她說,"別再提這事了。"或許是一星期後,或許還要早一些,我被送到崇明島,與我父親的弟弟和他的兩個太太,老阿嬸和新阿嬸住一起。從上海坐汽船,沿黃浦江北上到江口,再到這個島,要兩個鐘頭。我父親一家原來是從這個島的鄉下出來的。從地圖上看,這地方也許只不過是水中小小的一點,不留心的話幾乎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