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園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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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不願意,她希望自己仍是一週前那個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天真少女水小宛,看到一件新衣裳會歡喜得跳起來,被雨淋一場也只當遊戲。而不要像現在這樣,多愁善,疑神疑鬼,這可不像小宛的格!
她對自己說:停止!停止這一切!什麼也不要說,什麼也不要問,就像一切都沒發生一樣。沒有戲衣,沒有唱片,沒有風鈴上的血跡,也沒有《遊園驚夢》,什麼都不要追究,就什麼事都不會有…
可是,怎麼忍得住?
門開了,正在給爺爺的靈位上香,屋子裡氤氳著濛的檀煙,有種腥甜的香氣,像是席子上擺滿了新剖的魚。聽到房門響,緩慢地回過頭來:“小宛,又睡懶覺了。”小宛有絲恍惚,她平時很少進的房間,因為討厭那股子沉香的腥味兒。尤其在大白天,這香菸顯得格外繚繞,彷彿冤魂不散。她在椅子上悶悶地坐下來,一時不知道從何開口,但是卻似乎未卜先知:“你是不是想問我若梅英的事兒?”
“是,您怎麼知道?”小宛抬起頭“,您跟我說說,梅英到底是怎麼樣的人?”
“美女。”讚歎,一臉崇仰留戀“我從來都沒有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那舉手投足,風度身段,真是漂亮。每個表情每個動作都漂亮,說話的聲音又好聽,笑起來眉彎彎的,哪裡像現在那些自稱美女的半吊子,用眉筆口紅塗兩下就上臺選美,呸,給若小姐提鞋也不配!”小宛再悶也忍不住笑起來,評價美女的口氣就像個有心無力的老男人,頗有幾分的味道。由此她知道一個真理——原來一個真正的美女,不僅可以男人,也是會女人的。
卻一臉認真,定睛端詳小宛:“說起來,你的模樣兒,眉眼神情,和若小姐還有幾分像呢。”
“真的?”小宛頓覺親切“那我不是也可以做明星了?梅英那時有多紅?”
“梅英有多紅?那時候有句話,叫作‘武聽天、文聽梅’。這‘天’指蓋叫天,‘梅’就指若梅英。一個意思是說,看武戲要看蓋叫天的,看文戲要看若梅英;另一重意思,則指的是觀眾,是說那些鄙武夫喜歡看蓋叫天的戲,斯文人卻多半喜歡若梅英。”一旦打開話匣子,就再也關不上了,往事牽牽絆絆地相跟著湧出,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記憶親切“北大、清華的學生夠斯文吧?若梅英的戲不知有多少!有個故事,說是有一次若梅英在禮拜首場演出《貴妃醉酒》,可是那天大學裡請了位著名教授來開講座,學生們急的呀,到底是聽教授的呢,還是聽若梅英?你猜結果怎麼著?”小宛心如亂麻,隨口猜:“那還用問?一定是都跑來聽若梅英,把教授冷落一旁了。”笑著搖頭:“到底是大學生,哪有那麼不知輕重的?”
“那…還是聽教授講座,沒來看戲?”仍然搖頭:“如果是那樣,怎麼見得我們若小姐紅呢?”小宛不懂了:“難道一半人聽講座一半人聽戲?”笑了:“都不是。原來呀,到了週六那天,學校突然宣佈說教授臨時有要事在身,講座改在下週一舉行了。”
“是這樣啊。”小宛也笑了“那學生們不是正中下懷?”
“故事還沒完呢——那些學生當時也在想,這可太巧了,就像你說的,正中下懷。到了禮拜早晨,一個個梳洗了,油頭粉面長袍青衫地,齊刷刷跑到戲園子裡來,打扮得比上課還齊整。坐下來一看,你猜怎麼著?原來第一排貴賓席上坐的,正是那位有要事在身臨時改了講座期的名教授!”
“真的?”小宛瞪大眼睛“這太戲劇化了!,不是您瞎編的吧?”
“咦,我怎麼會瞎編?這都寫在文章上的。”
“還寫了文章?”
“是啊,當時有個名記者,叫做張朝天的,天天來捧小姐的場,寫了好多錦繡文章來贊小姐,其中一篇,就寫的這件事呢。”萬事經過了記者的筆,可就不那麼十足實了。小宛猜對事情的真相併不清楚,大凡人總喜歡記住風光的一面,寧可把經了誇張演繹的故事當本來面目,卻把自己親身經歷懷疑起來,時久了,便乾脆忘記本原,只記得那演繹過的野史了。
“那個張朝天,文采關地好喲!”忍不住說了一句上海話,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白她的欽佩之情似的,生怕小宛不信,臨了還理直氣壯地補充一句“連小姐都贊他好呢!”彷彿小姐贊好就是天大的保證。
小宛有點不服氣。一個寫“鱔稿”的瘟生罷了,能好到哪裡去?左不過那些虛詞應付。只不過被寫的那個人是若梅英,就認為是頂好的。其實,對那個時代的梨園故事自己並不陌生,雖不大講,可是劇團裡的老人可個個都是話簍子,一簍子的實料。
比方“鱔稿”這個典故,就是那些劇團老人說給自己的:三十年代的舊上海,宰“鱔皇”是件大事,當時有一間“南園”酒家在宰鱔前會通知傳媒朋友並請客,記者們吃飽喝足後,就會在報紙上登載文章做宣傳。後來,人們便把那些鼓吹雞蒜皮毫無內涵的宣傳稿叫做“鱔稿”了。褒貶戲子的花邊文章自然也在此之列。
老人們還說,那時戲子和記者的關係最特別了,好的時候贊得一朵花兒似,雲裡霧裡的,稍一不睦,就夾槍帶含沙影,等著那戲子認了錯擺了酒言了和,再重新寫一篇稿出來澄清,反而替戲子炒作一把;若那戲子竟不識相,不肯就範,便索由暗轉明,口誅筆伐,什麼難聽的話都說得出來。自然,戲子背後有靠山的除外。
總之,凡是戲子,多半是某個落魄文人的紅顏知己;而小報記者,也往往成為某個當紅名伶的入幕佳賓。其間滋味,苦辣酸甜,比一齣戲還好看。至於詳情內裡,可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然而當局者,明明是大套路的常規節目,在當事人眼中看來,卻總覺得自己的那一位與眾不同,是最特別的一個,格外真心,格外知己,而一段情也格外可貴。這就像時下有些愛上已婚男人的無知少女,明明看多了老男人欺騙小女孩的例子,卻還是願意相信自己的那一位是情不自,自己的那份情至真至純,可歌可泣。
小宛不置可否,小心翼翼地問起那個最重要的問題:“,您是不是有一張若梅英《遊園驚夢》的崑曲唱片?”
“有啊。”神氣地說“若小姐不但京戲絕,崑曲也絕。都說大師無派系,真是的。小姐唱旦角,青衣、花旦、刀馬旦,樣樣來得,有時要救場,連小生也唱,一個人頂得起一個戲班子。她唱《遊園京夢》,正經八百的崑曲名伶也說佩服呢。可惜不知道把唱片收哪兒了。人老了,就記不住事兒。”小宛又愣住了,那麼,自己是怎麼拿到那張唱片又把它給爸爸的?
沉浸在回憶中,對孫女兒的不安並不在意,只眯著眼細說當年:“梅英梳頭的時候,可講究了。她的梳妝檯和椅子面都是真皮包銅的,烙著花紋,又洋派,又貴氣,鏡子上有鏡袱,椅背上有椅袱,都是織錦繡花的。化妝箱和桌子配套,頭面匣子擺開來足有十幾個。哪個匣子裡放著哪些頭面,都是有講究兒的,從來錯不得。有時候她自己放忘了,就會問我:‘青兒,我那隻鳳頭釵子在哪兒呢?’我找給她,她就笑,又像愁又像贊地,說,‘青兒,要是沒有你,可怎麼辦呢?’”小宛聽捏細嗓子拿腔拿調地學若梅英有氣無力的說話,忽然覺得辛酸。已經是半個多世紀前的故事,可是至今提起,的臉上還寫著那麼深的留戀不捨,也許,那不僅僅是梅英一生中最光燦爛的子,也是最難忘的百合歲月吧?
“原來的小名叫青兒。”
“是若小姐給取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眯起眼睛,望進老遠的過去“遇到若小姐前,我一直在西湖邊上要飯,那年遇到若小姐來杭州演出,也是投緣,不知怎麼她一眼看上了我,問我,願意跟她不?我哪有不願的,立即就給她磕了頭。小姐說,你在西湖邊遇上我,就好比白娘子在西湖遇上小青,就叫你青兒吧。這麼著,我就叫了青兒。”白娘子和青兒相遇了,那麼許仙也就不遠了。
小宛瞠目,原來每個人的過去說起來都是一本摺子戲,她可從沒想過,的身世,竟是如此辛酸傳奇。
“,那時候您多大,記得這麼多事?”
“八歲。”毫不遲疑地回答“我八歲跟的若小姐。開始什麼也不懂,要她耐著子一點點教,到了十一歲,已經是她最好的助手,半刻兒離不開。她開始什麼事都同我商量,拿我當大人一樣。可是每次出堂會,又把我當小孩子,記著帶吃的玩的回來給我。有一次一個廣東客人請堂會時開了一盒有兩個鴨蛋黃的月餅,我站在旁邊看得眼饞,急得直口水。小姐走的時候特意要了一塊包起來好讓我回去吃,路上不知被誰壓扁了,皮兒餡兒的都粘在一起,小姐連叫可惜,說嘗不出味道了。可是我吃著還是覺得很好吃,從來都沒吃過那麼好吃的月餅。”的聲音裡漸漸充滿情,也充滿了淚意,微微哽咽:“若小姐比我大六歲,對我,既是老闆,也是姐姐,要是沒有她,我可能早餓死病死了。”小宛暗暗計算著若梅英如果活在今天,該有高壽幾何,一邊問:“您還記得那是哪一年嗎?”
“那可說不準了,只記得那時北京城剛剛通火車,從城牆裡穿進來,一直通到前門下。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別提多興奮了。為了通車,城牆開了缺口,很多人半夜裡偷著挖城磚。城磚是好東西呢,放在屋裡可以鎮降妖的,取土之後,得九翻九曬,去霸氣,要三年的時間才成…”小宛見扯得遠了,忙拉回來:“您是若梅英的包衣,知不知道那套‘倩女離魂’的戲衣是誰設計的?”
“還能是誰?若小姐自己唄。小姐可能幹了,又會描花又會繡樣兒,自己畫了尺寸花樣兒給裁縫照做——多半衣服都是在上海那會兒做的,有個相的布莊又賣料子又裁衣裳,老闆姓胡,是個瘸子,壞東西,癩蛤蟆想吃天鵝,狠追過小姐一陣子呢,別提小姐有多煩他——他們布莊門口,掛著兩盞紅燈籠,上面倒著貼個‘福’字,被雨淋得半白,小姐老是說,那兩個福字貼倒像膏藥呢。”
“當時追求梅英的人很多嗎?”
“多,多得不得了。所以小姐不但是戲裝行頭多,跳舞的裙子也最多。每天下了戲,不是吃宵夜就是去跳舞。小姐的舞跳得頂好,穿一尺來高的鞋子,緞子面,玻璃跟,大篷裙子,一轉身,裙面半米多寬。跳完舞,就去‘會福樓’吃蟹。會福樓的蟹八錢一隻,用金托盤盛著…”
“您怎麼會記得這麼清楚?”小宛奇怪地問。
不以為然地答:“我常常回憶這些事兒。”小宛不說話了。記憶太多次的往事,就像被擦拭了太多次的桌面一樣,不會更亮,只會更舊。一尺多高的鞋子,半米多寬的裙,金托盤盛著的蟹…她並不相信說的一切,可是不敢表現出來,只做出恭敬的樣子繼續聆聽。
又說:“梅英的車子是…”這次小宛忍不住打斷了:“不要總說這些吃穿的細節好不好?說些的,故事強的,比如,梅英的愛情。”
“愛情?”蹙眉,吃力地想了又想,又顧自搖搖頭,似乎不能確定的樣子。
小宛忍不住笑起來,原來單隻愛撿這些奢華浮誇的小事來回憶,對於真正的梅英的喜怒,反而並不關切。,可愛的,真是十足十的一個紅塵中物質女子。
電話鈴在這個時候響起來,老媽揚著聲音在客廳裡喊:“小宛,找你的。”小宛接過電話,問一聲:“喂?”忽然想起方才的教誨,於是把聲音放得溫軟,捏著嗓子有氣無力地說:“我是水小宛,哪位找?”對方好像愣了一下,聲音也溫柔得滴出水來:“我是張之也,曾在你那裡避過雨的那個記者。還記得嗎?”
“哦,之乎者也啊!”小宛想起來,忍不住笑,剛才的斯文作態一轉眼又丟到爪哇國了,兇兇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家電話?”
“問趙自和嬤嬤要的。”那個“之乎者也”招得倒快。
“你已經採訪過會計嬤嬤了?”
“採訪很順利…不過中間的故事好像還應該更傳奇,我還要再查些資料,說不定要去一趟肇慶觀音堂。”
“怎麼說得像破案故事似的?”小宛的興趣來了“說給我聽。”
“見了面再慢慢說給你好不好?”
“見面?”小宛愣了一愣。
張之也的聲音更加溫柔:“見個面,可以嗎?《遊園驚夢》首映式,我好不容易才要到兩張票,是好座位呢。”
“遊園驚夢?”小宛一愣,這麼巧,又是《遊園驚夢》?
“王祖賢和宮澤裡惠擔綱主演,很值得一看的。出來吧,好不好?”
“好。”小宛不是個矯造作的女孩,尚不懂得還拒那一套。《遊園驚夢》的巧合讓她忍不住想上去看個究竟。而且,她並不反那個之乎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