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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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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親暱地做勢用鏟子敲她的頭:“說了多少次,炒菜就是炒菜,什麼燒菜,好像我要放火燒廚房似的。”小宛低頭一躲。東東護主心切,立刻衝上前汪汪叫。老媽氣得笑起來,順腿給它一腳,罵:“死狗,天天餵你,還敢衝我耍威風!”小宛拍手大笑。老爸水溶已經在客廳裡急不可耐地喊:“女兒出來,陪老爸下盤棋。”小宛笑嘻嘻地揹著手走出:“好像天下所有的老爸都只會做兩件事:喝老酒,下象棋。”

“不過可不是所有的老爸都喜歡跟女兒下棋。”水溶迅速接口,呵呵笑。

小宛鄭重地想一想,點頭贊同:“不錯,他們喜歡在路燈下找老頭兒。”

“爸爸可不是老頭兒。”

“那當然,爸爸是老小夥兒。”小宛跳進父親的懷裡去“沒見過比爸爸更成瀟灑的小夥子了!”

“錯,不應該說是小夥子,而是風才子!”水溶笑著,遞給女兒一張墨汁淋漓的宣紙“看看我新寫的詩。”

“我又不懂詩。”

“不需要多懂,我也從來沒真正明白那些‘孤平’‘拗救’的規矩,有個意思就好。”是一首七言律詩:只見眾生不見仙,遙聽鑼鼓近聽禪。

梨園瓦舍同消沒,燕樂清商共渺然。

水袖不及紅袖亂,素娥更比竇娥冤。

誰將京劇擬水,歲歲年年總潺潺。

小宛讀了,若有所思,稱讚:“好詩!”水溶大笑:“又說不懂?你說說看,怎麼個好法?”這也是水溶的老習慣了,說他不好,他一定會自己解釋半天這其實是首好詩;若贊他一句好,他便要著人家解釋怎麼個好法。

小宛笑著說:“要我一句句解釋呢,我就說不清。不過大概意思是知道的,好就好在用典自然貼切,隨手拈來。戲劇的集中表演興於秦,漢代時百戲表演的地方在宮廷的平樂觀,北魏則在寺廟,唐代時仍集中在宮廷和長安的各大廟宇,唐明皇建立‘梨園’,組班唱戲,有時自己也粉墨登場;宋時終於有了專門演戲的地方,遍佈東、南、西、北四城,叫‘瓦舍’,每座瓦舍裡有十座‘勾欄棚’,不過後來成了娼館院的代名詞,其實是種錯誤。這詩裡的‘梨園瓦舍同消沒’指代一切劇院,而‘燕樂清商共渺然’則指代一切的戲劇,因為隋煬帝時將四方各國的‘散樂’集中於首都洛陽,分為九部,包括‘燕樂、清商、西涼、扶南、高麗、龜茲、安國、疏勒、康國’等。我沒有記錯吧?”

“如數家珍!”水溶著手稱讚,沾沾自喜:“好女兒,真是老爸的知己。那你再說說,我表達的是種什麼情?”

“這我就更說不清了,總之前半部有些灰灰的調子,什麼‘水袖不及紅袖亂,素娥更比竇娥冤’,都是表示戲曲沒落,曲高和寡的寂寞,最後又聊勝於無地表達了一種對戲曲的祝福,希望源遠長的意思吧。”水溶興猶未盡,還要再問,小宛號叫起來:“好了好了,不帶這樣兒的,人家累了一天,好容易回到家,還要‮試考‬!餓死了!餓死了!”媽媽端著菜走出來,似嗔還笑:“老不像老,小不像小。”聞到飯香,也準時地走出來,聞言立即說:“在我面前,誰敢說老?”

“誰也不敢說,誰敢跟您比老,您是老佛爺,活菩薩!”小宛笑著,給讓了座,把飯碗筷子一齊遞到手上來,自己在對面坐下,一本正經地宣佈:“各位,我今天長了一個大見識:我開了‘梅英衣箱’。”把碗一頓,急急問:“什麼?什麼衣箱?”

“梅英衣箱。就是解放前紅遍京滬兩地的那個名旦若梅英唱《倩女離魂》時的行頭,真是絕,那做工質地,現在的戲服哪裡比得過?”的表情迅速凝結,嘴微微哆嗦著,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震盪。

水溶嚇了一跳,忙問:“媽,您這是怎麼了?”不料好像完全聽不見,卻一把抓住小宛的手問:“你說的那衣箱,是不是真皮烙花,上面畫著一幅宮圖?”並不等小宛回答,又顧自細細描述起來“那些衣服,分裡外三層,最上面是一件中袖,繡花的圖案是雲遮月,箱裡還有一個頭面匣子,裡面的水鑽缺了一顆…”

“您怎麼會知道得這樣清楚?”小宛忍不住打斷。

長長嘆息:“我怎麼會不清楚?那些衣裳頭面,都是我親手整理封箱的呀。”小宛與爸爸面面相覷,都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雖然本來就是劇團裡的老人,可是一直在後勤部工作,同梅英衣箱全不沾邊呀。

然而接下來,的話就更讓他們大吃一驚了——“豈止是《倩女離魂》,梅英所有的衣箱都是我整理的,想當年,我是她的貼身包衣,服侍了她整整七年呢。”小宛幾乎要暈過去,半晌才叫起來:“包衣?您給若梅英做過包衣?”

“是啊。我九歲就跟了若小姐,既是包衣也是丫環,從杭州到北京,又從北京到上海,整整跟了她七年,直到她嫁人,退出戲行。”

“後來呢?”

“後來就解放了,戲園子收編,我成了政府的人,調來北京在劇團做後勤,一直幹到退休。”小宛喃喃地:“您從來沒跟我說過…”水溶嘆:“居然連我都不知道。”

“你們也沒問過呀。我還以為,沒有人再記得若梅英了呢。”有些委屈地說:“從來沒人跟我說過團裡存著若小姐的衣箱。我還以為,都在‘文革’裡燒光了呢。從1948年封箱到現在,我已經五十多年沒見過那些衣箱了。在劇團工作半輩子,沒想到,一直和那些衣箱近在咫尺…”

“您後來沒有找過她嗎?”

“怎麼沒找過?可是她嫁人後跟著那個軍官去了廣東,就再也沒音信了。後來倒了嗓子,唱不得戲,加之上大煙,就更不成了。好像還有過一個孩子,也不真。解放後我也試著到處打聽過,只聽說她也被政府收編了,但詳情沒人知道。直到1966年‘太廟案’傳出來,我才知道若小姐原來也在北京,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來找我,我再想找她,已經來不及了…”

“太廟案?那是怎麼回事?”媽媽不安地打斷:“小宛,吃飯,別淨在飯桌上說這些事,小孩子少盤古問今的。”也驀然驚覺,附和說:“就是,今天是陰曆十四,還是少談這些死呀活呀的,忌諱。也怪,很少見七月十四下雨的,今兒一早就陰天,得我心裡虛虛的,一天都不自在。”這是小宛今天第二次聽到同樣的話。

她的確覺得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有一個埋了很深很久的秘密,好像在急著破土而出,她已經看到了那秘密的芽,卻看不到秘密的。如果秘密是一株花,會結出什麼樣的果子呢?

夜裡,小宛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錦衣夜行,穿著梅英的離魂衣走在墓園裡,風寂寞地響在林梢,不時有一兩聲鳥啼,卻看不到飛翔的痕跡,或許,那只是鳥的魂?

人死了變鬼,鳥死了變什麼?

墓草萋萋,小宛在草叢間寂寞地走,看到四周開滿了鐵鏽已經枯死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