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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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緣狐作合伉儷草能偕破壁搖孤影,殘燈落紅燼。旅邸蕭條誰與伴?衾兒冷,更那堪風送,幾陣砧聲緊。打門剝啄,隱隱驚人聽。猛然相接也,多嬌靚。喜蕭齋裡,應不恨更兒永。又誰知錯認,險落妖狐阱,為殷勤寄語少年,須自省。
右調《陽關引》劉晨、阮肇天台得遇仙女,向來傳做美談。獨有我朝程燉篁學士道:“妖狐拜斗成美女,當奇逢得無是。”他道深山曠野之中,多有妖物,或者妖物幻化有之,正如海中,蜃噓氣化作樓閣,飛鳥飛去歇宿,便為去。人亦有而不悟,反為物害者。如古來所載,孫恪秀才遇袁氏,與生二子,後遊山寺,見數彌猴。詩道:“不如逐伴歸山去。”因化猿去,是獸妖;王榭入烏衣國,是禽妖;一士人為長鬚國婿,謝康樂遇雙女,曰:“我是潭中鯽。”是水族之妖;武三思路得美人,後令見狄梁公,不從,迫之,入壁中,自雲花月之妖;李僧湛如遇一女子,每晚至曉去,此僧病,眾究問其故,令簪花在他頭上,去時擊門為號,眾僧宣咒,隨逐之,乃是一柄敝帚,是器用之妖。物久為酉,即能作怪,無論有情無情。或有遇之而死,或有遇之而生;或有垂死悟而得生;其事不一。也都可做個客坐新譚,動世人三省。
話說湖廣有個人,姓蔣,名德林,字休,家住武昌。父親蔣譽,號龍泉,母親柳氏,只生他一人。向來隨父親做些糴、糶生理。後來父親年老,他已將近二十歲,蔣譽見他已歷練老成,要叫他出去,到漢陽販米。
柳氏道:“他年紀小小兒的,沒個管束他,怕或者被人哄誘去花酒,不惟折了本錢,還恐壞了他身子。不若且為他尋親事,等他有個羈絆。”蔣譽道:“你不得知,小官家一做親,便做準戀住。那時若叫他出去,畢竟想家,沒心想在生意上。還只叫他做兩年生意做親。”柳氏道:“這等二三百兩銀子也是干係。我兄弟柳長茂向來也做糴糶,不若與他合了夥計同做,也有個人鉗束他。”蔣譽連聲道:“有理!”便請柳長茂過來,兩邊計議,寫了合同,叫蔣休隨柳長茂往漢陽糴米。只看行情,或是團風鎮,或是南京攛糶。漢陽原有蔣譽舊相與主人熊漢江,寫書一封,叫他清目。甥舅兩個便渡江來。
到漢陽,尋著熊漢江寓下。這熊漢江住在大別山前,專與客人收米,與蔣譽極其相好。便是蔣休,也自小兒在他家裡歇落,裡面都走慣的。他無子,只有一個女兒,叫做文姬,年紀已十七歲。且是生得標緻:一段盈盈,妖紅膩白多嬌麗。晚山煙起,兩點眉痕細。斜軃烏雲,映得龐兒媚。聲兒美,低低悄悄,鶯囀花陰裡。
右調《秋波媚》生得工容雙絕。客店人家,少不得要幫母親做用。蔣休也是見的。只是隔了兩年,兩下都已長成,豈但容貌覺異,抑且知識漸開。蔣休見了,有心於她,趕上前一個肥喏,文姬也回個萬福。四目盼,覺都有情。只是文姬雖是客店人家,卻甚端重,蔣休嘗是借些事兒,便鑽進去。她是不解一般,每見蔣休辭有些近狎,便走了開去。蔣休雖然訝她相待冷落,卻也重她端莊。
一,乘著兩杯酒照了臉,道:“孃舅,我有一事求著你,不知你肯為我張主麼?”柳長茂道:“甥舅之間,有什事不為你張主?”蔣休趑趄了半,說一句出來道:“孃舅,我如今二十歲了,還未有親。我想親事揀得人家好,未必有好;若是人好,未必家事好。我看熊漢江這個女兒標緻穩重,我要孃舅做主,在這裡替我向熊漢江做媒。家中還要你一力攛掇,我後孝順孃舅。”只見這柳長茂想了一想道:“外甥,這事做不來!你是獨養兒子,她是獨養女兒,你爹要靠你,決不肯放你入贅;她爹要靠她,如何肯遠嫁外甥?這事且丟下罷。”蔣休聽了,也只唯唯,甚是有些不快活。
在漢陽不上半個月,柳長茂道:“外甥,目下米已收完一半,若要等齊,須誤了生意。不若我先去,你催完家來。只你客邊,放正經些,主人家女兒,切不可去打牙嘴,惹出口面須不像樣。我回家中,教你爹孃尋一頭絕好親事與你罷。”蔣休相幫孃舅發貨上船,自家回在店中。
“情人眼裡出西施,他自暗暗裡想□(著)這文姬:生相怎麼好,身材怎麼好,格怎麼好。又模擬道:“我前遇著她,這眼睛一睃,也是眼角留情;昨討茶,與我一盅噴香的茶,也是暗中留意。”行裡的沉,坐著的想像,睡時的揣摸,也沒一刻不在文姬身上。待瞞著孃舅,央鄰房相好客人季東池、韋梅軒去說親,又怕事不肯成,他父母反防閒他,也不敢說。幾遭要老臉與文姬纏一番,終久臉膽小,只是這等鎮呆想不了。
自古人心一,物乘機而入。不期來了一個妖物。這妖物是大別山中紫霞裡一個老狸。天下獸中,猩猩、猿猴之外,狐狸在走獸中能學人行,其靈與人近。內中有通天狐,能識天文地理,其餘狐狸,年久俱能變化,□□(它半)夜走入人家,知見蔣痴想文姬,它就在中□□□(山拾了)一個骷髏頂在頭上,向北鬥拜了幾拜,宛然成一個女子,生得大有顏:朱顏綠鬢偏嬌,就□(之)能令骨髓消。
莫笑狐妖有媚態,須知人類更多妖!
明眸皓齒,蓮臉柳,與文姬無二。又聚了些木葉在地,她在上面一個觔斗,早已翠襦紅裙,穿上一身衣服,儼似文姬平穿的,準擬來媚蔣休。
只見休這坐在房中,寂寞得緊,拿了一本吳歌兒,在那邊輕輕的嘲道:風冷颼颼十月天,被兒裡冰出哪介眠?姐呀!你也孤單我也獨,不如滾個一團團。相思兩好介便容易成,那介郎有心來姐沒心。姐呀!貓兒狗兒也有個思意,哪為鐵打心腸獨拄門?
正在那廂把頭顛,手敲著桌,謾謾的謳,只聽得房門上有人彈上幾彈:月一窗虛白,燈搖四壁孤青。
何處數聲剝啄?驚人殘醉初醒。
側耳聽時,又似彈的聲,他把門輕輕撥開,只見外面立著一個女子:□□□□(輕風拂拂)羅衫動,發鬆斜溜金釵鳳。
□□□□(嬌姿神女)不□(爭)多,□□□(恍疑身)作襄王夢。
把一個蔣休驚得神魂都失,喜得心花都開。
悄語□(低)聲道:“請裡面坐。”那女子便輕移蓮步,走進房來。
蔣休便把門關上,女子搖手道:“且慢,妾就要去。”兩個立向燈前,休仔細一看,卻是文姬。
休見了,便一把抱住,放在膝上,道:“姐姐,什風吹得你來?我這幾為你飲食無心,睡臥不寧,幾次要與你說幾句知心話,怕觸你惱。要進你房裡來,又怕人知覺。不料今姐姐憐念,這恩沒世不忘。”便要替她解衣同睡。
文姬道:“郎君且莫造次。我只為數年前相見,便已留心;如今相逢,越發留念。意思要與你成其夫婦,又不好對父母說,恐怕不從。你怎生計議,我與你得偕伉儷。”休道:“天在上,我也原要娶姐姐。與我母舅計議,他道你爹孃斷斷不肯。後來央他人,又恐事不成,反多一番不快,添你爹孃一番疑忌,故此遲疑。喜得今姐姐光降,一訴心事。”文姬道:“這等我且回。”休道:“今奇遇,怎可空回?”定要留住合歡。
那文姬嘆息道:“我今之來,原非私奔,要與你議終身之計。今事尚未定,豈可失身?使他人笑我是不廉之婦。且俟六禮行後,與君合巹。”蔣休急忙跪下發誓道:“我若負姐姐,身死盜手,屍骨不得還鄉!”文姬道:“我也度量你不是薄倖的,只恐你我都有父母,若一邊不從,這事就不諧。那時從君不能,嫁人,其身已失,如何是好?”休道:“我有誓在先,畢竟要與姐姐成其夫婦,姐姐莫要掯我。”文姬道:“還怕後說我就你。”休千說誓,萬罰咒,文姬就假脫手,側了臉,任他解衣。將到裡衣,她揮手相拒。蔣休曉得燈前怕身體,忙把燈吹了,竟抱她上,自己也脫衣就寢。一隻手把文姬摟了,又為她解裡衣。
文姬道:“我一念不堅,此身失於郎手了。只是念我是個處子,莫要輕狂。”休道:“我自深加愛惜,姐姐不要驚怕。”此時淡月入幃,輕茫可辨,只見他兩個呵:粉臉相偎,香肌相壓,摟玉臂,聯璧爭輝。緩接朱,清香暗度。喜孜孜輕投玉杵,羞答答關蹙翠眉。羞的側著臉兒承,風緊柳枝不勝擺;喜得曲著身而進。深錦籜不停。低低微笑,新紅片片已掉漁舟;宛宛嬌啼,柔綠陰陰未經急雨。偎避處金釵斜溜,倉卒處香汗頻。正是:乍入巫山夢,雲情正自稠。
直教飛峽雨,意興始方休。
兩個頑勾多時,一個用盡款款輕輕的手段,一個做盡嬌嬌怯怯的態度。
文姬低低對休道:“今妾成人之始,正歡好之始,願得常同此好。”休道:“旅館淒涼,得姐姐暫解幽寂,正要姐姐夜夜賜顧。”文姬道:“這或不能。但幸不與爹孃同房,從今以後,倘可脫身,斷不會令你獨處。只是我你從今以後倒要避些嫌疑,相見時切不可戲謔。若為人看出,反成間阻。待從容與你商量諧老之計。”未天明,悄悄送出房門。休叮囑她晚間早來,文姬點頭去了。
休回到房中,只見新紅猶在,好不自喜得計。自此因文姬吩咐,也不甚進裡邊去。遇著文姬時,倒反避了,也不與她接談。晚間或是預先裡悄悄藏下一壺酒,或是果菜之類,專待她來。把房門也只輕掩,將房內收拾得潔潔淨淨,被都燻得噴香。傍晚先睡一睡,息些神,將起更,聽得各客房安息,就在門邊蹴來蹴去等候。才彈得一聲門,他早已開了。
文姬笑道:“有這樣老實人,明來遲些,叫你等哩!”休一把摟住道:“冤家!我一吃早飯就巴不得晚。等到如今,你還要耍我。”就將出酒來,臉兒貼了臉兒,你一口,我一口,吃得甚是綢繆。那文姬作嬌作痴,把手搭著他肩,並坐說些閒話。
到酒興濃時,兩個就說去睡,你替我脫衣服,我替你脫衣服,客主,也沒那些懼怯的光景。蔣休因見她慣,也便恣意快活。真也是魚得水,火得柴,再沒一個脫空之夜。有時文姬也拿些酒餚來,兩個對飲。